“……阿苑……”长久未启的嗓子喑哑得厉害,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姨姨在……别怕……在这儿……没事了……”她的手轻轻拍着温苑瘦弱的背脊,动作笨拙又小心。
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在熟悉的气息包围下,温苑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绷紧的身体一点点放松,紧蹙的小眉头也慢慢松开,沉入了稍稍安稳的梦乡。
角落里,蓝曦臣与蓝忘机正低声交谈。蓝忘机的脸色比平日更为苍白,显然伤愈未久。蓝曦臣看到这一幕,眼神微动,温声道:“阿蓁,这里药气太重。不如……带阿苑回寒室?对他恢复,许是更好些?”
温蓁沉默着,指尖轻轻拂去温苑脸上残留的泪痕和冷汗。蓝曦臣的用意她如何不懂?对温苑“更好”,不过是为她找一处攀附的悬崖罢了。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转向倚墙而立的蓝忘机。那人白衣清冷,脸色苍白如雪,却站得笔直,身姿依旧孤峭如松。她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叹息:“不了……留在这儿吧……含光君修为卓绝……阿苑在静室……很好……”
她低下头,不让更多的眼泪涌出。她不能拖累他,不能用自己的泥沼去沾染那轮冰冷的明月。
蓝曦臣看着弟弟疲惫却坚定的身影,心下了然,点了点头,并未强求:“也好。”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斟酌措辞,最终用一种更缓和的语气道:“你也看到了,忘机伤势颇重,还需静养。温苑初到此地,惊惧不安,他恐怕一时难以兼顾周全。在他养伤期间……阿苑就要劳烦你多看顾些。待他伤势好转些,再送回来,可好?”
温蓁抬起头,带着一丝征询看向蓝忘机:“含光君……意下如何?”
蓝忘机的目光掠过榻上安静下来的小小身影,又落在温蓁苍白憔悴却依旧倔强的脸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缓缓颔首,声音低沉而肯定:“但凭兄长安排。”
静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一名年轻门生恭敬地垂首入内,对着三人肃然行礼,才禀报道:“启禀家主。云梦江氏的江宗主来访,已被蓝老先生迎至雅室待茶。蓝老先生吩咐,请家主与温姑娘前往一叙。”
温蓁猛地抬眸。
江澄?他最厌烦的地方就是云深不知处。什么事……竟值得他再次踏入这片他最痛恨的禁地?
温蓁随着蓝曦臣迈出静室的门槛,山风吹拂,带来一丝凉意。蓝忘机沉默地跟出一步,身影在廊下显得有些单薄。
“含光君,”送信的门生再次躬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恭敬,“先生有嘱:伤势未愈,请安心静养,勿要劳碌。”
温蓁脚步微顿,忍不住回头。蓝忘机只立在那里,面色依旧如昆仑山巅覆雪的冷玉,除了过分的苍白,再看不出其他。唯有那身姿挺立得几乎不近人情,袖袍下的手指紧握至指节泛白,才泄露出那三十三道戒鞭加诸肉身的非人酷刑所带来的煎熬——每一鞭都似烙铁,深剜入骨,痛彻心扉。
他只是在强撑着,一丝一毫的痛楚都不肯显露于人前。
温蓁心口一窒,不敢再看,默默收回视线,随引路的门生消失在通往雅室的曲折回廊深处。
雅室檀香袅袅,蓝启仁端坐主位,面容沉肃。江澄则坐在稍下首的位置,臂弯里小心地拢着一个素色的襁褓。
温蓁踏入室内,脚步不由得凝滞。蓝启仁的目光扫过她,那眼神比山风更寒,带着审视。她感到一种久违的窘迫,僵硬地行了个礼,便垂手立在角落,生平第一次觉得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摆放,心在腔子里杂乱地跳动着。
“杵在那儿做什么?身上不疼了?”江澄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过来坐。”
温蓁下意识又望向上首的蓝启仁,见他几不可察地颔首,才如蒙大赦般,选了离江澄不远不近的席位,小心翼翼地坐下。
雅室里,只余下蓝启仁略显古板低沉的询问和江澄沉稳清晰的应答。内容无外乎近来修仙界的动静和各世家之间的角力。温蓁坐在一旁,有些恍惚地看着江澄。他语速不快,条理分明,对局势把握精到,言辞间已褪尽当年莲花坞桀骜少年的尖锐棱角,圆融之中带着一派宗主该有的气度。真难以想象,这样心平气和地与蓝启仁对谈的人,会是那个一点就炸的江晚吟。
思绪飘飞间,熟悉的脚步声停在门外。蓝曦臣缓步而入,先向蓝启仁与江澄见了礼,而后极其自然地走到温蓁身边落座,带来一阵清淡的气息。
三人鼎立的局面,让空气微妙地凝滞了几分。蓝启仁的询问仍在继续,可温蓁只感到一阵沉重的疲惫从骨头缝里透出来。自重伤以来,大量安神药物的灌入已让她习惯了日间昏沉。此时本该昏睡的时刻,因未服药,神思愈发混沌起来。雅室的声音渐渐远去,化作嗡嗡的背景音,眼皮重如千钧。
不知过了多久,江澄推了推她的肩膀。
温蓁一个激灵睁开眼,茫然四顾。主位上早已空空如也,连身边的蓝曦臣也不知何时悄然离去了。宽敞的雅室,只剩下她和抱着金凌的江澄。
江澄看着她懵懂的样子,本想等她清醒些,但顾忌这里是蓝启仁的清修重地,终究忍住了,轻咳一声:“再睡下去,蓝先生怕是要拿规矩压人了。”
温蓁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都走了?”
“嗯,走了。”江澄的声音放得很轻,目光落在怀里小小的襁褓上。
温蓁精神一震,几乎是弹跳起来,快步冲到江澄面前。她急切地伸手拨开那裹得严实的素色襁褓边缘:“快给我看看我大外甥!金光善那老狐狸肯放人?你怎么把阿凌弄出来的?” 动作间扯动了旧伤处,她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江澄抱着金凌极快地侧身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脸上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倨傲:“我江晚吟想外甥了,接他来云梦住几天,还要向谁请示不成?”
温蓁被他闪开,一腔欢喜登时化作气恼,刚想张口骂他“小气鬼”,江澄的声音已低低响起:“臭小子最近沉得很,你伤才好多久?别使力,小心伤口绷开。”
那语气里的关切,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刺破了她强撑的表象。温蓁只觉得鼻子一酸,眼眶瞬间热了,硬是把到了嘴边的叫骂咽了回去,闷闷道:“……已经不疼了,长好了。”
“长好了?”江澄浓眉蹙紧,抱着金凌的手臂紧了紧,眼神锐利地扫过她腰腹间,“从小到大,你哪回受伤不是自己咬牙硬扛?我说过多少遍,疼了就叫出来!”
温蓁垂着眼,轻轻摇头:“这次……真的不碍事了。”
江澄抿了抿唇,没再坚持追问,抱着金凌的手也没松动的意思:“那就老实待着,让他舅舅抱会儿。”
踏出沉闷的雅室,山道上的风清爽了许多。温蓁走着,心里却漫起一丝茫然——带江澄去哪里?偌大的云深不知处,藏书阁静室寒室,皆是蓝氏重地,竟真没有一处能让她坦然待客的安适之地,仿佛她仍是个寄人篱下的飘零客。
两人最终在一处僻静山坳的草坪驻足。金凌在襁褓里咿咿呀呀,早已醒了,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江澄小心翼翼地将襁褓解开,露出里面穿着鹅黄小袄、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小家伙才五个月大,坐在柔软的草地上倒已稳当,小手挥舞着江澄塞给他的一个彩绘木铃铛,叮叮咚咚地响。
江澄从随身的乾坤袋里取出一块方巾铺在地上。温蓁看了看那薄薄的一层,默不作声地解下自己的外袍,细细地铺在方巾之上。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光斑,金凌被放到这“豪华”坐垫上,拿着木铃铛玩了一会儿,便扭着小屁股欢快地爬开了。柔软的草叶拂过他的小手小脸,逗得他咯咯直笑。
温蓁屈腿坐在一旁,看着草地上无忧无虑爬动的金凌,阳光跳跃在他柔软的胎发上,镀上一层浅金。她唇边带着一丝恍惚的笑,喃喃道:“我以为……这辈子,都再难见到你了。”
江澄抬手在她额上敲了一记,力道不重,却是警告:“年纪不大,死啊活的挂在嘴边做什么?晦气!”
温蓁摸了摸额头,问出了盘旋在心底的疑问:“我的事……你怎么会知道?”
“蓝曦臣。”江澄的目光追随着金凌爬动的身影,语气低沉下来,“他传讯于我,说你情形极险,叫我无论如何……来看看你。”
温蓁沉默片刻,看着金凌笨拙地拔起一株嫩草,低声道:“……其实我现在,尚好。”
“尚好?”江澄猛地转回头,锐利的目光如刀,“伤你至此,是谁?”
温蓁抬眼,带着一丝探究:“他没告诉你?”
江澄脸色沉了下来,摇头:“他只说赶到时你已垂危,未能看清凶徒。且……你身上创口极其干净利落,竟未残留半分灵力气息。这等手段……”他眼中寒光闪烁。
温蓁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说这些……还有何意义。”
“怎么没意义!”江澄的语调陡然拔高,随即又压下,他看着爬到他腿边的金凌,大手轻轻护住小家伙摇晃的身子,声音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活着。阿蓁,你得好好活下去。阿姐的金凌,你就不想看管着他吗?”
温蓁的目光定定落在金凌那张酷似金子轩、又带着江厌离柔和痕迹的小脸上,心头涌起难以言喻的酸楚,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了眼前的画面:“师姐……还有大师兄……我总梦到……他们还在……”
金凌像是听懂了什么,或是被温蓁的目光吸引,手脚并用地爬到温蓁近旁,肉乎乎的小手里紧紧攥着一根被他揪断的草茎,颤巍巍地、无比郑重地举高,递向温蓁。沾着泥土和青草汁的稚嫩小手,像捧着稀世珍宝。
温蓁心头巨震,眼眶瞬间湿透。她极力稳住颤抖的手,轻轻接过那根微不足道的小草,另一只手极轻柔地抚了抚金凌细软的头发,喉头哽咽得说不出话。
江澄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带着一种被岁月磨平棱角的疲惫:“谁说不是呢?我也一样……整宿整宿睡不踏实。可阿姐走了,魏无羡走了,莲花坞……我能扔下不管,跟他们去了吗?”
温蓁低垂着眼睫,指尖摩挲着那根柔弱的青草:“……我能。”
“温蓁!!”江澄霍然抬眼,眸光如电,里面燃烧着熊熊怒火与不容置疑的威压,“你再敢胡说八道一句试试!”
温蓁迎着他暴怒的目光,嘴角却缓缓牵起一个极轻极浅的笑:“……曾经,确是如此想的。”她的目光重新落到正在好奇抠草根的金凌身上,那笑容里渐渐透出一点光,“但……看着阿凌,就不想了。”
那紧绷的、一触即发的空气仿佛瞬间松缓。江澄眼底的怒意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深沉的复杂与隐约的痛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低沉而郑重:“……好。待这场风波过去,无论你是想解开这婚约回莲花坞,还是另有打算要留下……”他顿了顿,“莲花坞永远是你的家,你的事,我会依你。”
温蓁用力点了点头,胸腔里被某种沉甸甸的暖流填满,声音却愈发低柔,带着劫后余生的确认:“我们本就是一家人。”
“是,”江澄的目光也柔和下来,看着她,看着爬得欢快的金凌,字字清晰,“永远都是。”
暮色低垂,送别江澄和金凌离开后,温蓁回到了寒室。
灯火摇曳下,蓝曦臣正凭窗而立,不知在沉思什么。
“蓝涣。”温蓁唤了一声。
蓝曦臣转过身,面容映在晕黄的灯光里,带着柔和的询问。
温蓁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我想……有一处自己的地方。” 她迎着他的目光,声音清晰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感,“不必在寒室侧畔,僻静些便好。”
蓝曦臣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颔首应允:“好。云深不知处各处景致不同,你尽可去寻,若有看中的地方,我即刻着人替你营造。”
接下来的日子,温蓁用了些时间,踏遍了云深的后山角落。她没有选择那些开阔向阳的佳地,反而径直走向后山最偏僻的一隅。那里孤伶伶地立着一栋不知废弃了多少年的破屋。屋宇残破不堪,门窗朽坏,墙头瓦砾剥落,藤蔓肆意攀爬,几近倾倒,被遗忘在时光和所有人的目光之外。
她指着那废墟,对蓝曦臣说:“就这里。”
蓝曦臣并未问她为何选此,只是召来了蓝氏门中最好的工匠。这些工匠仿佛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短短三日,便将那摇摇欲坠的破败宅基彻底翻了新。断壁残垣被清走,腐木梁柱被替换,颓败的屋顶覆上了厚实的新瓦。当温蓁再次踏入,只见窗明几净,屋舍虽不大,却极是整洁坚固,只是位置依旧偏僻得近乎隔绝。
搬入新居后,温蓁亲自动手,在新居四周围上了半人高的竹篱。她去山间掘来几丛野蔷薇的根苗,细心地将它们栽种在篱笆墙下。最后,她选了靠后墙根儿的一小块泥地,小心翼翼地种下了一株细瘦挺拔的小杨树苗。
看着焕然一新的小院,她在心中轻轻落了一个名字——蔷薇小筑。
她想,日后师哥再来探望时,总算……有处落脚说话的地方了。
时光如窗棂间漏下的光影,悄然流转。蔷薇花开了又谢,那株杨树苗已然挺立如少年手臂般粗细。然而,小筑的竹篱笆外,十三个春去秋来,院门吱呀开合,却再未等到那抹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紫衣身影前来叩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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