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话说完，楚绢明显能看出来王汀芝的神情僵硬了一瞬。
但不过转瞬，那僵硬便被她巧妙掩去，王汀芝微微屈膝，语气带着几分调侃的软意，借力打力地回敬：“妾身不过是蒲柳之姿，哪及得上楚大人？您才是京中难得的佳人，您可是才名满京城的女进士，让满京城的读书人都倾慕不止呢。”
“你这话说的——”楚绢先是瞪大了眼，随即抿了抿唇，眼底的惊讶化作忍不住的笑。“倒像是两个爱美的丫头对着镜子互夸，不知情的人听了，怕是要笑咱俩呀，脸皮一个赛一个厚。”
两句玩笑说过，原本还带着几分试探的气氛瞬间和缓下来。
风拂过花廊，将海棠花瓣吹落在两人肩头，连说话的语气都少了先前的拘谨，多了几分自然的亲近。
王汀芝笑了许久，直到眼角沁出细碎的泪光，才抬手抹了抹，语气忽然沉了下来，道出了藏在玩笑后的话：“楚大人方才说笑时，心里大抵是在想，我先前帮您，是为了陷害秦婉儿，好借此讨好长公主，或是攀附您吧？”
她顿了顿，不等楚绢回应，便自嘲般勾了勾唇，“这么说也不算错，只是我要攀附的，既不是长公主，也不是您，而是您的父亲，户部侍郎楚大人。”
楚绢：“……欸？”
她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眼底满是错愕，像是着实没料到王汀芝会说出这样的话。
王汀芝抬眸望着她，眼神里没了方才的轻快，只剩沉沉的无奈，“我曾听说过，楚家这代的翘楚才女昔年所托非人，实不相瞒，我家大姐也是个苦命人。她早年许亲圳郡梁氏，婚前人人都说梁公子温文尔雅，是良配，可我姐姐嫁过去才知道，他竟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膏粱纨绔，整日沉溺于闝倡，连家都极少回。”
说到这里，王汀芝重重叹了口气，声音里添了几分涩意：“后来更荒唐，他因与闝客争风吃醋，在秦楼楚馆里被人一刀结果了性命。原本姑娘家丧夫再嫁，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那梁家霸道得很，竟以‘妇道’为由，强留我大姐在府中，要她改嫁给梁二郎。我王家的家世本就不如楚、梁两家，为了把我大姐救出来，父兄四处奔走，费尽了周折，也白白蹉跎了她好几年光阴。如今我大姐，已经三十有四了。”
三十四岁，在这女子十五六岁便谈婚论嫁的年代，早已是旁人抱孙、儿女绕膝的年纪，王汀芝的大姐却还困在过去所托非人的阴影里。
楚绢轻轻“唔”了一声，后知后觉地想起，楚怀庭其实比王汀芝的大姐还要年长几岁。
不过——她还不至于相信这般拙劣的借口。
楚绢抬眸看向王汀芝，眼神清明，没有半分动摇，缓缓摇了摇头：“你珍重你的姐姐，这份心意我懂；而我父亲，也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我绝不会让他为了不相干的人，结下一门不知藏着多少风险的亲事。”
她的语气渐渐冷了下来，“王姑娘结亲是假，借机攀附是真。你的野心不小，却始终不愿对我坦诚半分，既然如此，你我之间，便不必再有什么私交了。”
楚绢退后半步，与王汀芝划清界限，她的声音也彻底没了半分温度：“长公主那边，会择日邀王姑娘过府一叙，你只需在府中静候佳音便可。”
情义虽断，但王汀芝毕竟在长公主府帮过她，楚绢不是睚眦必报的人，更不会因私人猜忌，就阻断她的前程。
王汀芝看着楚绢疏离的神情，手指紧紧攥住了裙摆，指节泛白。
这或许是她最后的机会，若是再不说实话，恐怕真要失去她生命中难得一见的贵人。
几乎是瞬间，王汀芝已然下定了决心，“咚”一声跪倒在地。
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石板，她用带着压抑颤抖的声音，将藏在心底的话全盘托出：“我的确有私心，野心更是大得很！自小我就恨，恨自己为何不是出身煊赫名门，不能像京城其她贵女，一出生就拥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及至长成，又恨自己为何没有满腹才学，不能凭本事闯出一条路；更恨我的父亲，他不过是个碌碌无为的光禄寺少卿，连给我撑撑腰都做不到！”
说到激动处，她猛地抬起头，眼底满是红丝，苦笑一声，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我更恨我自己，只是个庶出！夫人娘家有万贯家私，却只有嫡兄嫡姐可以享用，我却只能领微薄月钱，日子过得和我那下人出身的娘没什么两样。我不甘心啊，我怎么才能甘心……”
楚绢静静地听着，因为她这番话，想起了同是庶出的堂妹楚瑶。
只是楚瑶比她幸运许多，有一个处处护着她的嫡姐楚玥，又托生在疼爱女儿不分嫡庶的楚家，日常吃穿用度皆与嫡女无异，日子一直过得安稳自在。
然而这样和睦的嫡庶姐妹又有多少？像王汀芝这般，母亲地位低下，连累了孩子日子艰苦的，才是这高门大户间常见的情态。
楚绢看着跪在地上、泪水打湿衣襟的王汀芝，原本冷硬的心，不免动了一点恻隐之情。
而她而她这一丝细微的动摇，被王汀芝精准地捕捉到了——过惯了看人眼色、仰人鼻息的日子，她对旁人情绪的变化格外敏感，更深深明白机会的转瞬即逝。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未平的哽咽，顺势道：“大人可是觉得我可怜？”
“你先起来吧。”楚绢终是松了语气，上前半步，伸手想去扶她，指尖却在半空顿了顿，转而落在身侧的廊柱上，“跪在这儿，若是被旁人瞧见，倒像是我刁难你。”
王汀芝闻言，身子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像是没料到楚绢还会顾及她的颜面。她撑着地面，用尽全力才缓缓起身，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去眼底的情绪，声音还带着未平的哽咽：“谢楚大人。可大人不知道，像我这样可怜的东西，也有自己的谋算。”
可怜人也有自尊，她王汀芝从来都没想过靠着可怜讨生活。
“大人或许也猜到了，我想嫁入五皇子府。作侧妃也好、作妾也罢，我只想摆脱这无人在乎的身份，挣一个能让我和我娘抬头做人的前程。”
她不敢抬眼，怕看见楚绢眼中的轻视与不屑，更怕那份刚刚松动的恻隐，会因自己坦诚的“不择手段”而消失殆尽。
楚绢见她终于肯坦诚相待，心底的软意又多了几分，却也没忘了分寸：“你的处境和不甘，我也约莫能懂几分。只是，攀附从来不是长久之计，尤其是皇子府里，虽看似风光，内里却暗流涌动，你若真嫁进去，看似能摆脱眼下的困境，实则是跳进了另一个更深的火坑。”
“我不在乎。”王汀芝说得斩钉截铁，今天一股脑将半辈子的不甘和谋算都一并说了出来，她心里激荡着一股快意，催促着、逼迫着她要将一切最隐秘的心情向眼前这个人和盘托出。
“我只想求一个可能。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
楚绢低头沉思良久，久到王汀芝都快绝望了，才缓缓抬起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出一个绝密的消息：“长公主意在五皇子。”
王汀芝瞳孔骤缩。
短短八个字，已道尽前路凶险。
但——
她正好有借口和机会攀附长公主，不是吗？
若能得到长公主的青睐，哪怕不能嫁入五皇子府，也能为自己谋一条更好的出路。
王汀芝笑了，笑得真心实意，眉眼弯弯。
她对着楚绢深深屈膝，语气里满是感激：“妾多谢楚大人。大人的大恩大德，妾今生必报。”
楚绢“嗤”地笑了一声，“话说开了你人也变老实了，都不说些来生当牛做马的空话。”
她抬眸望着楚绢，眼神里满是坚定：“大人是千金之躯，哪里缺几头畜生？妾这辈子若有幸蒙皇子青睐，或是得长公主赏识，才谈得上真正为大人效力。到那时，大人若有差遣，妾万死不辞。”
哦豁，原来不是非五皇子不可，只要是能让她飞黄腾达的皇子，都可以啊。
楚绢这下是真的觉得，王汀芝这个人，心思活络、目标明确，又能屈能伸，以后定然大有前途。
她拍了拍王汀芝的肩膀，勉励道：“好好把握与长公主面见的机会。五皇子那边刚取消婚约，不日一定有大动作，你想如愿，必得绸缪在先。”
“大人放心，妾明白机会转瞬即逝，一定会提前做好万全之策。”
她顿了顿，才难以启齿道：“……其实，妾说要替长姐说媒，并不是借口而已。实是梁家纠缠长姐多日，长姐不堪其扰，这才急于求嫁。”
楚绢愣了愣。
没想到这话茬还有后续，她一时是真不知道怎么说。
想了想，只能先拿身份当借口：“我毕竟是做晚辈的，不好替我父亲做主。当然，我也没有理由拦着他不许他续娶。你大姐若是真有此意，我回头替他俩安排，先见一面。”
王汀芝大喜过望，“多谢大人！”
两句话和几滴泪就换来这么位贵人，这买卖可值大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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