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的房间。壁炉里没有生火,屋内寒气逼人,只有窗外透进的灰白天光,惨淡地映着。她沉默地整理那个旧帆布包,动作缓慢,一丝不苟。
包里躺着几枚可怜的钱币、一枚母亲留下的金质小胸针,还有几件换洗的粗布内衣。她的手指在包里摸索,触到一个小硬物,是伊索刻的小木牌。
她的指尖拂过木牌粗粝的表面,一股冰冷的触感刺入皮肤,如冰针般,沿着手臂向上蔓延,直抵心口。她闭上眼,睫毛在惨白的光线里颤抖。再睁开眼时,那双收缩如针尖的瞳孔里,翻涌的痛楚被强行压下,只剩一片冻结的死水。
伊索站在窗边,背对着她,凝望窗外灰石坡萧索的冬景。远处教堂钟楼传来一声沉闷的钟响,在寂静的村庄上空荡开。
“那件衬裙…”安妮的声音飘忽着,划破室内的沉寂,“他们穿不出这种料子,更学不来那种姿态。”
伊索转过身,灰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疑惑。
安妮将一张通缉令递到他眼前,指尖点在画像的裙裾褶皱上。“看这画工,”她说,“他们根据的是,我离家时的穿着画的,浅蓝高领长裙,银线刺绣。”她放下纸,走到椅边,拎起那件粗布女仆裙,“但我们有这件。”
伊索灰色的眸子微微眯起,瞬间明白了:“你要改它?”
“不是改,是‘造’。”安妮纠正道,蓝眼睛亮得惊人。她走到床边,从那个干瘪的帆布包最深处,摸索出一个用褪色丝帕小心包裹的小物件。
丝帕掀开,一枚小巧的金质胸针躺在掌心。心形轮廓,嵌着细碎的蓝宝石,虽不奢华,却在灰白的光线里,幽幽地亮着。这是她唯一成功藏下并带出来的母亲的遗物。
“这是母亲的遗物。”安妮的指尖拂过冰凉的宝石,“把它拆了。取出里面的金子,足够换一匹上好的浅蓝色细棉布,还有针线。”
伊索的目光在那枚胸针和安妮决绝的脸上来回移动。“这是你最后一点念想。”
“念想换命,值得。”安妮的声音没有起伏,手却微微发颤。她攥紧胸针,尖锐的金属边缘硌进掌心,一丝锐痛压下心底翻涌的酸涩。
“明天让杰克去趟裁缝铺,”她停顿片刻,搜寻着最不起眼的理由,“就说....他们的院长想给唱诗班的孩子缝新罩衫,缺匹浅蓝的细棉布,再要些结实的好线和顶针。”
伊索沉默地看着她,那张曾被忧郁和恐惧笼罩的脸庞,此刻线条绷紧,如同淬火冷却后的金属,泛着陌生冰冷的硬光。她不再是那个蜷缩在血泊中绝望呜咽的天真小姐。仇恨和求生欲,正以惊人的速度重塑着她。
“好。”伊索最终点头,声音低沉,“布和针线一到,就动手。”他没有询问她是否会缝纫。那双在纸上笨拙描画小鸟的手,此刻紧握胸针的姿态,已说明一切。
第二天清晨,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抽打在教堂斑驳的石墙上。杰克像只敏捷的野兔,顶着寒风冲出教堂大门,怀里揣着安妮给的金子和伊索额外给的两枚铜币。
一枚是给杰克的跑腿费,一枚是给裁缝铺‘热心帮忙’的谢礼。多莉被留在相对温暖的厨房,小口喝着老约翰给她的热牛奶,大眼睛里满是哥哥离开后的不安。
等待的时间漫长焦灼。安妮坐在冰冷的床沿,帆布包摊开在腿上。她把里面所有东西都倒了出来:一小截炭笔、几张涂鸦的废纸。
她拿起炭笔,在空白的纸页上用力地画着,上面不再是模糊的小鸟,而是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线,勾勒着斯温顿模糊的街巷轮廓,汽车厂的位置被她重重地圈出来。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刮擦声。
临近中午,教堂厚重的大门被猛地推开,灌进一股刺骨的寒气。杰克像颗被寒风射进来的石子,踉跄着冲进门厅,小脸冻得青紫,呼出的白气急促,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小布包。
“先、先生!小姐!”杰克上气不接下气,看到闻声从走廊阴影里走出的伊索和扶着门框出现的安妮,眼睛一亮。他急急地把布包塞给迎上来的伊索,“买、买到了!浅蓝的细棉布!是裁缝铺的老板娘挑的,说是店里最好的!线,顶针,还有找的铜子!”他喘着粗气,从裤袋里掏出几枚铜币递过去。
伊索接过布包,入手是布料特有的微凉和顺滑,远非安妮那件粗糙的女仆裙可比。他打开一角,浅蓝色的细棉布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微光。安妮的目光立刻被吸住,她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光滑的布料,仿佛在确认幻影的实体。
“很好。”伊索将布包递给安妮,又看向杰克,“镇上有什么异样?有没有陌生面孔在打听什么?”
杰克抹了把冻出来的鼻涕,努力回忆:“街口多了两个裹着厚大衣的男人,帽子压得低低的,靠在避风的墙根抽烟斗,眼睛老往街面上溜。看着不像我们这儿的人...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我回来时抄近路,穿过采石场后头那片废屋区,听到有人在吵架!声音又凶又急,离得远,听不清吵啥,但肯定不是本地口音!”
废屋区?安妮和伊索的目光瞬间撞在一起。灰石坡太小,任何外来者都像雪地上的乌鸦一样扎眼。
杀手!他们竟这么快就嗅着血腥味,摸到这个偏僻的避风港!
一股寒意攫住安妮,比窗外的风雪更刺骨。计划还未开始,猎犬的鼻尖已经拱到门缝下!
“知道了。”伊索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灰色的眼底掠起一丝冰棱般的锐光,“去厨房,喝热汤,别乱跑。”他打发走杰克,转向安妮,语气强硬:“关门。现在就开始。”
房间的木门被紧紧关上,插好门栓,将教堂隐约的祈祷声隔绝在外。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壁炉新添柴火后噼啪的燃烧声,以及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安妮将那块宝贵的浅蓝色细棉布在唯一的小桌上摊开,布料如水般铺泻,映着炉火的光。
她拿起那件沾满尘土和暗褐色血渍的粗布女仆裙,手指拂过领口、袖口和腰身的缝线。她拿起剪刀,那是向老杂役借来的,刃口足够锋利。冰冷的金属贴上粗粝的布料,安妮深吸一口气,手腕稳定而有力地压下。
‘咔嚓!’
第一声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沿着肩线,她毫不犹豫地剪开了这件陪伴她逃离地狱的旧衣。粗糙的灰蓝色布料被剥离,像蜕下一层沾满泥污的旧壳。接着是另一只袖子,然后是整个上半身。剪刀的利齿咬合,线头崩断,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狠厉。很快,桌上只剩下女仆裙那宽大打着补丁的深蓝色粗布裙摆部分。
安妮拿起那件浅蓝色细棉布,比对着剪下的旧衣上半身轮廓。她用一小块捡来的碎炭,脑海里想着多莉和杰克的身形,小心翼翼地在光滑的布料上画出新的线条。
模仿通缉令画像上那件高领长裙的样式。去除繁复的刺绣轮廓,领口要高,袖子要收窄,腰身需要贴合。她的手指因专注而微微颤抖,炭笔的痕迹却异常清晰坚定。
伊索坐在墙角的阴影里,沉默地帮她理清打结的棉线。
炉火的光芒跳跃在安妮低垂的金色睫毛上,照亮她额角细密的汗珠。她拿起针,穿上棉线,针尖在火光下闪过一点寒芒。她俯下身,将全部精神灌注于指尖。
针尖刺透细棉布,带着细微的阻力。一针,又一针。起初有些生涩,针脚歪斜,甚至扎到了自己的指尖,沁出鲜红的血珠。她只是蹙下眉,将手指在粗布上随意一抹,留下淡淡的红痕,便又继续之前的步骤。
渐渐地,一种奇异的韵律在她手上形成,针脚变得细密而均匀,在布料上快速延伸。寂静的房间里,只有剪刀偶尔的咔嚓声、针线穿过布料的沙沙声,以及木柴燃烧的噼啪轻响。
时间在针尖流逝。窗外,灰白的天光渐渐被暮色吞没。安妮终于直起酸痛的腰背,长舒一口气。
一件崭新样式简洁却明显透着‘体面’的浅蓝色上衣躺在桌上。高领,窄袖,收腰的剪裁,虽然缺少画像上的银线刺绣,但布料本身的光泽已足够传递出那个‘富家小姐安妮·莱斯特’应有的信号。
“该你了。”安妮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她拿起桌上那把剪刀,目光投向放在椅边那件凝血般深色污渍的精纺羊毛外套。
伊索利落地将那件外套递过去。安妮接过,入手是羊毛特有的厚重感和冰冷的潮气。她仔细检查着袖口磨损处和肋下那块曾被血浸透,虽经清洗仍留下顽固印记的地方。她拿起剪刀,沿着肋下染色的边缘,果断地剪开了一道口子,将那块污损最严重的布料整片剔除。接着,她拿起剪女仆裙剩下的深蓝色粗布,比对着缺口的大小,剪下相应的一块。
飞针走线再次开始。深蓝色的粗布补丁,被细密地缝在外套肋下的破口上。安妮的针脚在这里刻意放得粗犷些,模仿着穷苦人家笨拙的修补手艺。完成后,她又拿起剪刀,在外套的肩膀,手肘等本就磨损的地方,故意制造出几道不显眼的裂口和毛边。最后,她甚至用沾着炉灰的手指,在外套表面用力蹭了蹭,留下几道灰扑扑的痕迹。
一件原本还算体面的学生外套,迅速‘蜕变’成一件饱经风霜,属于底层少年的旧衣物。
“穿上试试。”安妮将改造好的外套递还给伊索。
伊索沉默地穿上。深色外套上的深蓝补丁,刻意制造的磨损和污迹,完美地掩盖他清瘦身形最后一丝可能引人注目的‘不同’。他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在罢工潮中艰难求生的迪德科特本地少年。
安妮看着他,又低头看看自己刚做好的浅蓝色上衣。“这个,”她拎起那条宽大的深蓝色粗布裙摆,眼神转向伊索,“让多莉明天……穿上这件上衣。裙摆给杰克,”她顿了顿,指尖捻过粗硬的布料,“卷起来束紧腰带,再罩上件宽大的旧罩衫。能盖住,也看不出是两个人。”
伊索的目光在裙摆和浅蓝上衣之间扫过,瞬间明白她的全部谋划。让杰克穿着这条真正属于安妮逃亡起点的粗布裙摆,成为多莉的腿,小女孩再罩上那件崭新的浅蓝色‘小姐上衣’,就像一层皮裹着另一层骨。
当诱饵在斯温顿街头‘不经意’地显露内里那粗糙的深蓝裙摆时,追踪者的视线会像铁钉楔入木头般钉死在那上面。粗粝的内衬与体面的外衣,缝合成一个无可辩驳的‘伪装逃亡富家女’的谎言。
“你……”伊索看着炉火映照下安妮冷静的侧脸,那句‘从哪里学会这些’终究没有问出口。绝境是最好的老师。
安妮拿起通缉令,指尖拂过画像上蕾丝领口包裹着的空洞脖颈,她走到壁炉边,将纸张一角凑向火焰。
火舌咬住纸角,迅速爬满画像。纸张卷曲焦黑,那双蓝眼睛在火光中熔化成窟窿,最终化作几片带着火星的灰蝶,坠入炉膛的黑暗。
“让他们来找我吧。”安妮的声音很轻,几乎被木柴的爆裂声吞没。
伊索沉默地走到她身边。他没看炉火,从贴身口袋掏出那根被汗与布磨出寒光的钢针。针尾缠绕的亚麻线在火光下凝成血痂。他将钢针按在安妮手边的桌面上,针尖刺进木纹。
“磨快了。”他只说了三个字。
壁炉火焰猛地窜高,针尖在安妮瞳孔里淬出一道冰凌。火光同时映亮伊索灰眸深处那沉寂的冰层下,钢针般冷锐的杀意。
灰石坡冬日的黎明,天色是浑浊的铅灰。云层沉甸甸地压着光秃的树梢,压着教堂尖顶上冻结的十字架。寒风削过土路,卷起枯叶和尘土,像鞭子抽打着驿站旁那匹肋骨嶙峋的老马。
老马焦躁地刨着蹄下冻硬的泥地,鼻息喷出的白雾瞬间被风撕碎。车夫裹着泛油光的皮袄,脖子缩进领口,咒骂声混在风里,靴跟跺着冻土。
杰克和多莉攥紧包裹,寒风将他们的脸冻得发青,嘴唇乌紫。杰克却绷直瘦小的脊背,眼里那点对银币渴望的光,硬生生抵住刺骨的冷。
查尔斯牧师站在几步开外,花白眉毛拧成死结,半张脸陷进石墙的楔形阴影里。安妮裹着厚披肩,面色如门廊石柱般灰白,伊索则像生了根的界碑立在她身侧。
“孩子,”牧师终于开口,带着牧者的忧虑,“斯温顿现在…不太平。你们确定要去?”
“去!当然去!”杰克抢答道,声音被风削地尖利,“找姨妈!牧师您宽心!”他拳头捶向塞着银币的胸口,捶得肋骨闷响。
车夫喷着酒气吆喝:“腚粘地上了?走不走!”
杰克薅住多莉的胳膊,搡进漏风的铁皮车厢。自己猴蹿上车,扒着车窗朝阴影处挤出笑容,混杂着紧张和讨好。
沉重的车厢门‘砰’的一声地关上,车夫扬鞭,一声脆响划破空气。老马喷着浓重的白气,拖着吱呀呻吟的破旧马车,碾过冻硬的土路。车身颠簸着,驶向铅云低垂的远方,很快便缩成土路尽头一个摇晃的黑点。
“愿主...”安妮的声音干涩,刚出口便被呼啸的寒风撕碎,“...护佑他们平安。”
伊索沉默地站在她身旁,教堂钟楼传来一声悠远而沉闷的钟鸣,撞碎清晨的死寂。他缓缓收回目光,落在安妮紧攥披肩,指节发白的手上,又移向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
“我们也该走了,”他转向查尔斯牧师,微微躬身,“感谢您这段时日的照拂。”
“等麻烦过去,”安妮接口道,“我们会再来道谢,带上那两个孩子。”
查尔斯牧师温和的蓝眼睛里盛满忧虑。他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低声念着祷词,目送两人登上另一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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