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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混乱

当那列载着安妮的火车,在清晨浓得化不开的灰黄色雾霭中,驶离查令十字车站那巨大的穹顶阴影,朝着斯温顿的方向轰鸣而去时,莱斯特宅邸那沉重却早已透出腐朽气息的大门内,正被一股恐慌所吞噬。

清晨八点,南茜嬷嬷这位在莱斯特家服务四十年的老妇人,端着一个擦拭得锃亮的银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盛着半盆清水的瓷盆。她步履沉稳带着近乎刻板的庄重,叩响了安妮卧室那扇厚重的橡木门。

笃、笃、笃。

门内,一片死寂。

她心头微感不安,加重了叩击的力道,“安妮小姐?该起身洗漱了。卡伦先生已经在前厅等候您多时了。”

回应她的依旧是那令人窒息的寂静。

如同毒蛇般的不祥预感,攫住南茜嬷嬷的心脏,她粗胖的手带着一种未曾察觉的颤抖,试探性地握住那光滑的黄铜门把手。

轻轻一拧。

门没锁!

门被南茜嬷嬷颤抖的手推开了一道缝隙,仅仅一眼就让老嬷嬷那颗饱经风霜的心,瞬间沉入无底的深渊。

那张宽大的四柱床上被褥凌乱地掀开着,梳妆台的抽屉被拉开一条狭窄的缝隙,露出里面一点杂乱的丝线或纸张的边角,南茜嬷嬷惊恐的目光扫过房间的每一寸角落,最终看向那扇紧闭的窗户上。厚重的天鹅绒窗帘被严实地拉拢,隔绝了外面灰蒙蒙的天光。她踉跄着扑过去,用颤抖的手猛地拉开窗帘。

玻璃窗完好无损地镶嵌在窗框里,窗栓从内部牢牢地锁着,上面凝结着几颗细小的水珠。没有撬痕,没有破损,没有外人强行闯入的痕迹。

空气中,还残留着安妮小姐惯用的甜腻香水气息,但南茜嬷嬷那在厨房和储藏室熏染数十年的鼻子,却精准地捕捉到另一股更加刺鼻,带着金属锈蚀般苦涩的药味,这味道顽固地渗透在甜香之下,像一条滑腻的毒蛇,盘踞在这间空无一人的房间里。

“仁慈的上帝啊!”

一声饱含惊恐和绝望的呼喊,撕裂了清晨宅邸的死寂。南茜嬷嬷手中那个沉甸甸的银托盘,连同那盆清水,‘哐当’一声巨响砸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水花四溅,瞬间浸透脚下那块价值不菲的东方地毯,深色的水渍迅速蔓延。

老妇人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沉稳。她像被恐惧驱赶着,跌跌撞撞冲出令人窒息的空房,矮胖的身影在空旷的走廊上失魂落魄地奔跑着,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嘶喊,那声音足以惊醒整座沉睡的宅邸:

“老爷!卡伦先生!不好了!出大事了!安妮小姐她——她不见了!她不见了!!”

前厅里,壁炉的火光在亨利.卡伦精心打理的发梢上跳跃,他正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捻着《泰晤士报》的边角,目光却并未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上。

他正盘算着如何确保安妮腹中的孩子能安全降生,只有这个孩子活下来,他才能名正言顺地攥紧莱斯特家的财富。以此为盾,才能迫使约翰.莱斯特彻底放弃将安妮送入疗养院的冷酷计划,毕竟安妮被关进那种地方,他所能得到的,不过是约翰从指缝里漏下来的几粒金子。

而南茜嬷嬷那扭曲变调的尖叫声,如同冰锥般刺穿前厅凝滞的算计。

亨利猛地从扶手椅中弹起,那份精心维持的‘深情’面具,从他英俊的脸上剥落,暴露出底下**的惊愕与计划即将崩盘的恐惧,如同看到自己精心搭建直通金库的阶梯在眼前轰然坍塌,他骤然收缩的瞳孔里闪烁着疯狂,手中的报纸‘哗啦’一声滑落在地毯上。

“不见了?什么意思?!”

画室的门被粗暴地撞开,一声惊雷般的咆哮声在宅邸炸响,约翰.莱斯特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他高大的身躯裹在一件沾满未干油彩的睡袍里,头发如同被飓风扫过般凌乱不堪,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骇人的凶光。

他看也没看僵立在前厅脸色惨白的卡伦,更无视了挡在走廊上浑身筛糠的南茜嬷嬷,用一股蛮横的巨力,一把将那矮胖的老妇人搡开。南茜嬷嬷踉跄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而约翰迈着沉重的脚步,喘着粗气,直冲进走廊尽头那扇敞开的房门。

眼前空荡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缩,他像猎犬一样在房间里扫视:那张铺着蕾丝床罩却空无一人的大床、地板上散落的丝绸睡衣以及梳妆台旁那个歪斜摆放的深棕色的皮箱!

那是福斯特医生的药箱!

该死!他明明亲自警告过福斯特那个蠢货,必须妥善处理掉那些见不得光的特殊药物!而现在这个危险的箱子,就这么刺眼地摆在安妮的梳妆台上!

“搜!!”一声撕裂喉咙般的咆哮从约翰.莱斯特的胸腔里迸发出来。他猛地转身,充血的眼睛看向几个闻声赶到门口,吓得面无人色的男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给我搜!搜遍整个宅子!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地板!地窖、阁楼、花园、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

他的预感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神经。这绝不是安妮心血来潮的早起散步,那散落的衣物,那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药箱,这一切都指向他绝不愿意承认可怕结论!

几乎在约翰的咆哮声还在走廊里回荡的同时,亨利.卡伦的身影也紧跟着冲进房间,他脸上 堆满无懈可击的焦虑与深切的担忧,那是一个深爱未婚妻的男人在得知她离奇失踪时,应有的教科书般的反应。

“安妮!上帝啊,这到底?”他的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目光’‘焦急’地在房间内逡巡。他的视线像探针一样,以惊人的速度扫过散落的睡衣,敞开的抽屉。最终,那锐利的目光落在靠近厚重窗帘的地毯边缘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小点上。

他不动声色地快步上前,借着弯腰检查窗帘的动作作为掩护,极其自然地蹲下身,他的手指不经意间拂过地毯边缘,一根约莫半英寸长深蓝色粗棉线头,便消失在他紧握的掌心之中。

这颜色....亨利再熟悉不过。正是莱斯特家所有女仆制服上最常用的,那种耐磨廉价的深蓝色粗棉布!

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的锐光,在他低垂的眼帘下一闪而逝。他迅速调整表情,重新抬起头时,脸上依旧是足以骗过任何人的焦灼与关切。只有那藏在身侧的手心,感受着那根微不足道的线头带来的粗糙触感。

男仆们气喘吁吁带着惶恐的回报。宅邸上下,包括阴暗的储藏室、精心修剪的花园甚至散发着干草气息的马厩。都不见安妮.莱斯特的踪迹!

“逃跑!”约翰.莱斯特猛地停下脚步,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混合着暴怒与恐惧的低吼。他的脸因愤怒而扭曲变形,“她一定是逃跑了。那个贱人,她知道了!她一定偷听到我和你的谈话。”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向亨利,里面翻腾着怒火和毒蛇般的猜疑,“是你,亨利.卡伦。都怪你昨天早上那该死的关心刺激到她,是你把她逼走的。”

这莫名其妙的指控,让亨利强压下心中的算计,脸上完美地切换成难以置信的受伤与焦急。他猛地向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约翰叔叔!您在说什么?!”

他摊开双手,露出掌心里粗糙的深蓝色线头,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房间门口,那些惊惶不安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女仆们:“我怎么可能伤害安妮。上帝做证,我爱她。她怀着我的孩子,那是我的骨血,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平安。”

他语气带着焦灼万分,极其自然地转向仍瘫坐在墙边,惊魂未定的南茜嬷嬷。他蹲下身,用一种刻意放柔的语调问道,目光却锐利地捕捉着老妇人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嬷嬷,南茜嬷嬷。看着我,您冷静点。告诉我,小姐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她有没有向您提起过想去哪里?或者有什么人最近特别引起她的注意?”他特意加重了‘什么人’三个字。

南茜嬷嬷拼命地摇着头,浑浊的泪水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落下,声音哽咽:“没有,卡伦先生。真的没有,小姐前晚做了很可怕的噩梦,受了很大的惊吓。福斯特医生来看过,给她用了药,医生还说她怀孕了,需要绝对的静养。她那么虚弱,那么害怕,她怎么会....”老妇人泣不成声,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这番变故。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约翰.莱斯特粗暴地打断嬷嬷的哭诉,他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嬷嬷脸上,“那个小贱人,她不是需要静养。她是带着我的钱跑了。她偷走了属于我的东西!”

“报警!”亨利当机立断,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深情’和焦虑,“必须立刻报警。约翰叔叔,安妮现在可能有危险!” 他刻意加重‘危险二字。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抛出一个极具煽动性的可能性:“她一个怀着身孕的弱女子,怎么可能独自悄无声息地离开守卫森严的宅邸?这太可疑了,她极有可能是被绑架了。”

“报警?找那些废物警察能干什么?”约翰咆哮着,对官方力量充满鄙夷。

然而,他没有阻止亨利。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一个比等待警察更直接、更阴暗,也更符合他行事风格的念头,疯狂运转在他脑子里成型!

与此同时,安妮.莱斯特乘坐的那列,原本应该驶向斯温顿的火车,如同一条耗尽最后气力的钢铁巨蟒,在一阵剧烈的挣扎之后,终于在刺耳的车轮摩擦铁轨的尖啸声中,彻底瘫卧在混乱不堪的站台上。

车头喷涌出的大团白色蒸汽发出嘶鸣,瞬间便被站台上那如同火山爆发般鼎沸的人声彻底淹没,这里不像查令十字车站那种匆忙却井然有序的喧嚣。迪德科特此刻是一片沸腾充斥着混乱愤怒的海洋。

站台上挤满了被强行驱赶下车的乘客。他们提着笨重的行李箱,抱着哭闹的孩子,脸上混杂着无处可去的焦虑,长途跋涉的疲惫以及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点燃的无处发泄的怒火。空气污浊不堪,弥漫着劣质烟草的呛人烟雾,浓重的汗臭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氛围。

更令人心惊的是站台边缘的景象。

一群穿着沾满油污的深蓝色工装,手臂上醒目地缠着象征罢工的红色或黑色布条的男人们,如同愤怒的礁石三五成群地聚集着。他们神情激愤,面庞因激动而涨红,朝着车站外某个看不见的目标,奋力地挥舞着紧握的拳头,喉咙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口号声:

“罢工!铁路工人罢工了!”

“不给涨工钱,就别想有火车开!”

“滚出来!让那些吸血的老板们看看!”

汇聚成一片声浪的抗议,一波接一波地猛烈拍打着站台脆弱的顶棚,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心头发颤。维持秩序的警察人数寥寥无几,他们紧绷着年轻或苍老的脸,手下意识地按在腰间的警棍上,警惕略显无助地注视着眼前这片随时可能失控的躁动海洋,如同几块孤立无援,随时会被滔天巨浪彻底冲垮吞没的礁石。

安妮紧紧抱着帆布包,随着茫然失措的人流被推搡着下车,双脚踏上冰冷坚硬的站台地面,她被眼前这完全超出预想的混乱狠狠砸在紧绷脆弱的神经上,她腹中那微弱的生命似乎也感受到外界的巨大动荡,传来一阵不安的悸动。她下意识地用手护住小腹,脸色比站台上飘散的蒸汽还要苍白。

在这令人窒息的混乱中,一股莫名的不安驱使她下意识地回头,寻找那个在火车上给予她短暂庇护的灰发少年——伊索·卡尔。

他就在她身后仅仅几步远的地方,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然而,他的状态比在相对封闭的车厢里更加令人担忧。

那张年轻却过分苍白的脸,此刻几乎失去所有血色,紧抿的嘴唇绷成一条毫无生气的灰白直线。他那只一直按在左侧肋下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深色精纺羊毛外套上,那块在火车昏暗光线下还只是隐约可见的暗红色湿痕,此刻在站台惨白的光线下扩大了一圈,颜色也显得更加深暗,他的另一只手则攥紧着一个边缘已经磨损得露出皮茬的旧旅行箱。

他那双独特的灰色眼眸,如同冰冷的探照灯,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混乱不堪的站台,眼神里没有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慌乱,只有一种刻入骨髓的疲惫以及高度戒备的近乎野兽般的警惕。他没有刻意看向安妮,但他的脚步和位置,却始终维持着一个不远不近恰好能将她纳入余光范围的距离。

站台上的混乱如同投入沸油的冷水愈演愈烈。

罢工的工人们群情激愤,试图用身体阻挡站务人员清理轨道。推搡、叫骂、怒吼此起彼伏,汇成一片令人胆寒的噪声风暴。一个年轻的警察脸色煞白,鼓起勇气吹响刺耳的警笛,试图驱散堵在唯一出口通道的人群,这徒劳的举动却点燃了新的火药桶,瞬间激起更猛烈的反弹,人群像受惊的兽群疯狂地朝外挤压。

安妮被这股失控的力量推挤着,脚下一个趔趄,几乎就要失去平衡,摔倒在冰冷坚硬的站台上时,一只粗糙布满老茧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从侧面伸过来,不容抗拒地抓住她纤细的胳膊。

“小心点,小姐。”一个沙哑刺耳的声音贴着安妮的耳朵响起。

安妮惊恐地抬头,对上一双浑浊得如同蒙尘玻璃珠的眼睛。眼前是一个满脸皱纹,头发花白凌乱的老妇人,她布满褐色老人斑的手,干枯却蕴含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恐怖力量,紧箍着 安妮纤细的胳膊。老妇人咧开嘴,露出几颗稀疏发黄的牙齿,挤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关切笑容:“人多,别摔着您。来,我扶您出去。”话音未落,她另一只同样布满褶皱和污垢的手,却极其自然地伸向安妮紧紧抱在胸前的帆布包。

冰冷的恐惧瞬间冻结她的血液,安妮完全是出于本能,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帆布包往怀里更深地一收,同时身体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向后一挣。

“别碰我!”她失声尖叫,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拔高到刺耳的程度,穿透周围的嘈杂。

老妇人脸上那层虚伪的关切面具瞬间剥落,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盯上猎物般的贪婪和被阻挠的凶戾。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扭曲起来。

“不识好歹的小贱人!”她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咒骂,身体如同扑食的秃鹫,就要再次扑向安妮怀中的包。

就在这时,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指节,因用力而绷紧到发青的手,带着一股狠厉,猛地从安妮身侧斜刺。这只手虽然苍白虚弱,却蕴含着一种令人胆寒的爆发力,精准地攥住老妇人那只正欲行凶的肮脏手腕。力道之大,让老妇人枯瘦的腕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是伊索!他不知何时挤到安妮身边,那双冰冷的灰色眼眸,盯视着老妇人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他紧抿着唇,嘴角那道细长的伤疤因用力而绷得发白。

伊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周身散发出无声的威胁却比任何怒吼都更具威慑力。老妇人浑浊的眼睛被纯粹的恐惧填满,她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到,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触电般将手从伊索的铁钳下抽回来。

她怨毒地剜了伊索一眼,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针,随即像一条滑溜的泥鳅,迅速扭身钻入混乱不堪的人潮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

“快走!”

伊索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他甚至没有再看惊魂未定的安妮一眼,仿佛刚才的出手只是微不足道的插曲,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周围的混乱上。那双锐利的灰眸快速扫视着每一个可能带来威胁的方向。

推搡的工人、挥舞警棍的警察、惊慌失措的旅客。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左臂依旧紧按着肋下,但整个姿态却绷紧如弓,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击的狼。

安妮的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感谢的音节。她甚至来不及喘息,只能凭着求生的本能,紧跟着前方那个单薄的身影。

他们如同激流中的两片浮木,在愤怒的工人筑成的人墙、焦虑的旅客汇成的漩涡以及紧张戒备的警察构成的缝隙间,艰难地穿行。每一次推挤,每一次擦肩而过的怒吼,都让安妮感觉自己随时会被这狂暴的人潮彻底吞噬。

终于,在经历了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的挣扎后,他们用尽最后力气,从那如同地狱燃烧着的车站大厅入口处挤了出去。

然而,站外的景象非但没有带来丝毫逃离混乱的轻松,反而像一盆刺骨的冰水兜头浇下。

迪德科特,此刻这地方散发着一种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的绝望感,从每一寸冰冷的空气,每一块剥落的墙皮,每一扇紧闭的门窗中渗透出来,弥漫在死寂的街道上。

目光所及,街道空旷得瘆人,只有呼啸的寒风在空旷的路面上肆意穿梭。它卷起散落在地上的废纸,落叶和厚厚的尘土。将它们拧成一个个肮脏的旋涡,如同徘徊不去的幽灵,在冰冷的石板路上呜咽着打转。

道路两旁,许多店铺门窗紧闭,橱窗蒙着厚厚的灰尘,里面空荡或杂乱,早已失去往日的光彩。那些紧闭的门板上,贴着一张张墨迹淋漓或字迹潦草的告示。

有的是‘支持罢工!工人万岁!”的激昂口号,字里行间却透着孤注一掷的悲壮,更多的则是受罢工影响,被迫歇业或物资短缺,暂停营业的冰冷宣告,像一块块惨白的膏药,贴在这座小镇溃烂的伤口上。

偶尔有几个行人匆匆走过,他们裹紧单薄的外套,低着头步履沉重而迅疾,仿佛急于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空旷。他们的脸上刻着深深的愁苦和挥之不去的忧虑,空洞的眼神里充满戒备,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对任何靠近的陌生人都投以不信任的一瞥。整个空间安静得可怕,只有风声和行人急促的脚步声在回荡。

安妮抱紧怀里的帆布包,寒意似乎不仅来自凛冽的风,更源于眼前这片死寂的荒芜。她不安地环顾着空旷得令人心悸的街道,那些紧闭的门窗仿佛无数只冷漠的眼睛,在无声地窥视着他们这两个突兀的闯入者。

“这地方....”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绝不是什么好的落脚点。”

伊索没有回应,他的目光扫过街角一处同样门窗紧闭,蒙着厚厚灰尘的破旧报纸亭。他拖着略显沉重的脚步,沉默地走了过去。没有丝毫犹豫,他抬起那只苍白却修长的手,用指关节在布满污渍和水痕的玻璃窗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笃,笃,笃。声音短促而清晰,在死寂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

短暂的沉寂之后,报纸亭内部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玻璃窗内侧一块巴掌大被油污和灰尘模糊的区域,被一只布满老年斑枯瘦的手从里面抹开。一张苍老得如同风干树皮的脸贴上来,浑浊的眼睛透过那小小的窗口,警惕地打量着伊索。

“您要什么,小客人?”一个沙哑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声音从玻璃后面闷闷地传来,语气生硬,没有丝毫欢迎的意味。

“地图,”伊索的声音低沉而直接,灰色的眼眸平静地迎视着那双浑浊的眼睛,“一张本地的地图。”

伊索一边说,一边动作有些迟缓地从自己外套内袋里,摸索出一枚边缘磨损旧铜币。他将铜币放在玻璃窗下方,一个用于传递小件物品的狭窄缝隙口,铜币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金属光泽。

“现在情况很艰难,”伊索的语气依旧平淡,但话语却像冰冷的石子,砸在现实的冰面上,“但有一枚铜板总比没有好吧?”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肮脏的玻璃,直视着里面那个在生存线上挣扎的灵魂,“您说呢?老人家。”

玻璃窗后面那双浑浊的眼睛最后深深地看了伊索一眼,又警惕地扫过他身后的安妮,随即缩了回去。一阵窸窣声后,一张折叠得方正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纸张,被一只枯瘦的手从那狭窄得仅容手指通过的缝隙口小心翼翼地推了出来。纸张轻飘飘的,仿佛一阵稍大点的风就能将它卷走。伊索迅速伸手拈住,指腹传来粗粝的质感。

玻璃窗内侧那块被抹开的区域立刻又被油污和灰尘覆盖,隔绝内外只留下一声轻微的‘咔哒’落锁声。

伊索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重新封闭的报亭,径直走到旁边一处背风但视野相对开阔的墙角,他毫不在意地上的尘土和污垢,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便靠着斑驳的墙壁直接坐下去。肋下的伤痛让他在坐下的瞬间不易察觉地蹙了下眉,但他立刻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手里那张脆弱的纸张上,动作利落地将地图在自己屈起的膝盖上展开。

安妮见状也立刻跟过去。她犹豫不到半秒,便学着伊索的样子,在他身边蹲了下来。为了避免沾上更多污迹,她将自己的裙摆轻轻卷起,拢在膝盖前方。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凑近那张铺开的地图,试图看清上面那些褪色的线条和标记。

寒风贴着墙角吹过,卷起几片枯叶,也吹得那张薄纸哗啦作响,边缘卷曲抖动,安妮伸出手指,轻轻按住地图靠近自己一侧的角落,生怕它被风夺走,这可是用一枚铜币换来的珍贵希望。

两人的头几乎挨在一起,共同俯视着膝盖上那片描绘着迪德科特脉络的脆弱纸张。伊索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地图上缓慢地移动,寻找着可能的路径或标记。

安妮则努力辨认着那些陌生的地名和符号,试图在这片灰色的绝望之地上,找到一丝安全的缝隙。

他们的身影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在空旷死寂的街道背景下,显得格外渺小孤立无援。

安妮的目光焦急地在那些细密的线条和模糊的标记间搜寻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边缘摩挲。突然,她的指尖停在一处用略显褪色的墨水圈出的标记上——【迪德科特驿站】,旁边还潦草地画着一个象征马车的图案。

“车行!”她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狂喜,眼睛瞬间亮起来,仿佛这小小的标记就是逃离这片灰色地狱的唯一钥匙。“这里有驿站,说不定还有马车能走。”

伊索的视线也立刻锁定那个标记。他灰色的眼眸飞快地估算着距离和方位,手指在地图上比划一下。

“嗯,”

他的回应简短而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但动作却异常迅速。他一手小心地将那张脆弱的地图重新折好,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另一只手则用力撑住身后冰冷的墙壁,借力从地上站起。

起身的瞬间,肋下传来的尖锐刺痛让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脸色似乎又苍白了一分,但他立刻稳住身形。他的目光投向那条通往迪德科特驿站的街道。

“那就去那吧。”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不知道走过去要多久。我们得快点。”最后三个咬得很重,既是催促,也隐含着环境的警惕。

安妮此刻心中充满找到目标的急切,闻言立刻利落地起身。她甚至顾不上仔细拍打裙摆上沾染的灰尘,只是随意地用手在最显眼的地方掸了两下,目光却始终牢牢锁定在伊索身上,仿佛他是唯一的路标。

“好!”她应道,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未褪的兴奋和紧张。

她迅速紧跟在已经迈开步伐的伊索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再次融入迪德科特镇那条空旷的街道,朝着那驿站的方向疾步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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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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