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镇子边缘走,景象越发荒凉。低矮的砖房墙面剥蚀,几扇窗户钉着木板。脚下的路坑洼不平,积着泥浆的车辙纵横交错。寒风裹起枯叶和尘土,打着旋扑到人脸上,空气里,混着垃圾腐烂的酸臭和劣质煤烟的呛味。偶尔,巷口探出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眼神呆滞,透着警惕。
罢工带来的萧条,如同沉重的阴霾,压在每个人头顶。
终于,在一条堆满杂物瓦砾,几乎废弃的支路尽头,他们找到地方。一片用简陋木栅栏圈起的空地,有几辆货运马车停在里面,比驿站的破铜烂铁稍强些,上面满载着胀鼓鼓的麻袋和木箱。
入口处,一杆布谷鸟旗帜插在空地中央,旁边是一堆篝火,在这阴冷的黄昏里,像一点微弱挣扎的活物,勉强带来暖意和光亮。几个穿粗布短袄的男人围在火边,他们或坐或站,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捧着粗陶碗低声交谈。隐约飘来热汤的气味,是这寒夜里一点微弱的生机。
一个旧帆布搭的棚子下,摆着一张坑坑洼洼的木桌。桌后坐着一男一女。
男人大约四十多岁,身材壮实,皮肤黝黑粗糙,如同经年风吹日晒的岩石,套着厚皮坎肩,正低头翻看一本油腻的账本,眉头紧锁,粗大的指关节划过纸页,沙沙作响。
女人年纪相仿,身形结实利落,挽着袖子,露出同样结实的小臂,她正麻利地整理一堆绳索,动作干练。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锐利如鹰,不时抬起眼皮扫视空地内外,透着商人的精明和警惕。
伊索说的领队,想必就是这两人了。
安妮下意识地又握紧伊索的手,指尖冰凉。伊索觉出她的紧张,回握住她的手,示意她镇定。他微微吸了口气,率先迈步,朝那帆布棚子走去。安妮紧贴在他身侧,努力显得脚步不那么飘忽。
棚子下,那壮实的男人听见脚步声,抬起头。他的目光像两把粗糙的毛刷,带着分量,毫不客气地在伊索和安妮身上刷过。当扫到安妮那过于苍白纤细,明显不属于苦力的身形时,他两条粗黑的眉毛紧拧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疑虑。
“有事?”男人开口,嗓音低沉沙哑,像砂轮磨过粗铁。
伊索停下脚步,微微挺直背脊,迎上男人的目光,声音刻意放稳,带着少年清亮,却努力掺进几分市井的油滑:“老板,老板娘。听说您这边缺人手跑斯温顿?我们两个能干活。”他开门见山,目光坦诚地落在男人脸上。
桌后的女人也停下手中的活计,她抬起头。目光比男人更直接锐利。她在伊索嘴角未愈的裂口和安妮那双没沾过重活的手上停留片刻。
安妮被她看得几乎想缩回手,只能强迫自己垂下眼,死死盯着地上凸起的一块石头,心在肋骨下撞。
“缺人?”男人冷哼一声,把账本往旁边一推,身体重重靠向椅背,粗壮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击,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年头,是个人就敢说能跑车?”他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怀疑和居高临下的审视,“你们?细皮嫩肉的,能搬货?能赶车?还是能守夜防贼?”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安妮,那眼神像在掂量一件易碎又碍事的摆设,嘴角讥诮地一撇,“尤其是这位小姐,看着就不是干粗活的料。”
女人的目光却一直盯在伊索脸上,那锐利劲,像是要剥开他表面的平静。“小子,”她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嘴上的伤,怎么来的?”
问题尖锐又突兀,像一把生锈的刮刀划开绷紧的皮肤,瞬间撕破那点勉强维持的平静。篝火边原本低语的几个男人也噤了声,视线齐刷刷地投过来,带着探究和无形的压力。
空气仿佛冻住,篝火噼啪作响,寒风卷起几点火星,飞进昏沉沉的暮色里。安妮觉得呼吸都停止了,冷汗像冰冷的虫子,慢悠悠地爬上她的脊椎。
伊索喉结滚动,正要开口编个谎时,一个清脆活泛的童音,像颗石子砸进浑浊的泥水里,打破死寂:
“伊索哥哥?!”
声音从棚子角落一个被麻袋半掩的大木箱后头传来。一个大约十岁左右,梳着两条栗色粗辫子的小姑娘从木箱后面出来,小鹿般机灵的眼睛瞪得溜圆,脸上是纯粹的惊喜和不敢相信。她像只撒欢的羊羔,几步就蹿到伊索跟前,仰着头,雀跃地又叫了一声:“真是你!伊索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绷紧的弦突然松了。这对夫妻脸上都露出明显的错愕。
“艾琳?”伊索也怔住了,灰冷的眼眸里闪过一点真切的意外,随即飞快地掩去,但那点僵硬还是被女人鹰隼般的目光叼住。他低头看着眼前雀跃的女孩,声音压低些,带着刻意维持的平静:“嗯,是我。”
“天哪!太巧了!”艾琳完全沉浸在与熟人的重逢喜悦中,没留意父母审视的目光和棚子里凝滞的空气,她兴奋地抓住伊索的胳膊摇晃着,“你不是在念书吗?现在可是学期中呀!你怎么跑到迪德科特来了?这里乱糟糟的,到处都是警察和罢工的人!”她连珠炮似的发问,小脸上是纯粹的欢喜。
夫妻俩飞快地交换一个眼神。女人的目光在伊索绷紧的嘴角短暂地停留一瞬。
伊索感到安妮抓着他胳膊的手一紧,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里。他飞快地吸了口气,避开艾琳那双好奇的眼睛,目光盯在地上一条泥泞的车辙印上,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学校。家里有点事,我回来一趟,给母亲扫墓。”
他含糊地滑过最要紧的问题:学期中,为何出现在距离学校和斯温顿都不近的迪德科特。
“扫墓?”艾琳眨着大眼睛,显然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她似乎还想追问,但女人的声音及时插进来,带着家长的威严,利落地截断艾琳可能刨根问底的势头。
“艾琳,去帮老贝蒂看汤的火候。”
艾琳嘟着嘴,不舍地看了看伊索,又好奇地瞥了一眼安妮,最终还是磨蹭着走向篝火旁。
女人的目光重新落回伊索和安妮身上。艾琳的出现和伊索那闪躲的托词,非但没打消她的疑虑,反而让那层探究和警惕沉得更深些。
男人也收起几分轻视,目光在伊索和女儿刚才站过的地方逡巡一圈,又落回安妮身上,带着商人掂量货物般的精明。
短暂的沉默再次弥漫开来,滞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女人的手指在桌面上轻敲着,像只啄食的鸟。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平淡:“跑斯温顿的路上不太平。缺人手是真,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用。”她的目光像冰冷的刀锋,“你们能做什么?具体点。”
安妮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恐惧像冬夜的河水淹没她,但求生的本能却在绝望的泥沼里猛地攥住一根稻草,那是她唯一可能拥有的,在这野蛮世界里或许能被承认的价值。
就在伊索刚要开口替她回答时,安妮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强行压下了喉咙里的颤抖。她向前挪了极小的一步,让自己从伊索身后微微显露出来,声音尽管带着一丝颤抖,却清晰地响起在棚下凝滞的空气里:
“我、我会算账!”
她的蓝眼睛努力迎向女人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眸子,尽管那目光刺得她几乎想缩回去,“我懂簿记,能理清收支,能核对数目!”她一口气说完,仿佛慢一点,勇气就会漏光。她甚至下意识地瞥向男人面前那本摊开的账本。
这突如其来的自荐让棚内的空气骤然一紧。男人敲击桌面的手指僵住,浓黑的眉毛高高挑起,一丝真实的惊讶和重新掂量的兴趣掠过眼底,目光第一次真正盯在安妮脸上,连火堆旁那几个原本漠然的汉子,也投来诧异的眼神。
算账?这可不是寻常跑商队的女人会干的活儿,尤其还是这么个娇弱的姑娘。
女人那审视的力道陡然加重,仿佛要撬开她的头骨,翻检里面的每一寸念头。“算账?”她重复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会用什么记账法?复式?单式?能算清几套账?”
安妮的心顶到喉咙口。女人的问题像把锥子,精准地扎向要害,绝非随口试探。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回忆着家庭教师教导的枯燥课程。
“复式记账法,”她清晰地回答,声音比刚才稳些,“资产、负债、权益、收入、支出。每一笔交易,借贷必相等。”她停顿了一下,迎着女人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又补充道,“也能做单式流水,看、看需要。” 她没敢说精通,但根底是扎实的。
男人的身体像发现猎物的猛兽般向前倾,那本让他头疼的账本此刻成为安妮话语最有力的注脚。
“哦?”他粗声问道,浓厚的兴趣像烟雾般弥漫,“那你看看这本,”他随手翻开一页,油腻的纸面上是密密麻麻的潦草字迹和符号,“这一笔,进的‘黑根’十磅,单价三先令,付给‘瘸子’多少?”
安妮的心脏在肋骨下狂撞。她凑近一步,目光像梭子一样快速穿梭在那片混乱的墨迹里。油污和潦草的字迹如同迷雾,但她迅速锁定关键。
重量,单价。
支付对象和金额则藏在另一处角落。她纤细的手指在油腻的纸面上小心地滑行,像在淤泥里摸索。棚下的几秒钟沉默,沉重得如同铅块。
终于,她的指尖停在一处潦草的记录上:“这里,付‘瘸子’货款,一镑十先令。”她抬起头,迎向男人的目光,“十磅黑根,单价三先令,总价三十先令,合一镑十先令。账目对得上。”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刚浮出水面般的轻微喘息,但更多的是确认无误后的笃定。
男人的眼中闪过一道光,那是看到一件趁手工具时才有的毫不掩饰的实用主义亮光。他拿起账本,对照着安妮指出的两处墨迹看了看,浓黑的眉毛舒展开来,咧开嘴,露出一口被劣质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哈!行啊!罗丝,你瞧瞧,”他转向妻子,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松动和一种发现可用之物的兴致,“这只小雀儿脑子还挺灵光!”
罗丝的脸上依旧像冻住的湖面,泛不起一丝涟漪。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依旧盯在安妮身上,那目光比男人的赞赏更具穿透力,也更冰冷刺骨。
“算账是门手艺,”罗丝的声音不高,却像刀片般清晰地切开丈夫的粗嗓门,“但商队里,光会拨弄算盘珠子可活不下去。”
她的目光像把冰冷的刮刀,再次刮过安妮纤细的骨架和那双从未沾过风霜的手,“路上颠簸,风餐露宿,碰上下雨下雪,账本湿了烂了是常事。你能在泥浆里支开摊子,就着那点快灭的篝火,把当天的流水算清楚?能在牲口惊了,货包散了的时候,还顾得上你那些数目字?能在守夜的男人打盹,贼骨头摸上来的时候,指望你拿起棍子还是算盘挡一挡?”
她一连串的问题,冰冷而粗粝,每一个字都像冰镐,狠狠凿向安妮刚刚垒起的那点摇摇欲坠的立足之地。
安妮脸上那点因证明自己而浮起的微红,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纸一样的苍白。罗丝描绘的场景如此真实而残酷,像一盆冰水,彻底浇灭她那点纸上谈兵的侥幸,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沙子,发不出一点声音。
泥泞?混乱?危险?她能在那种地方稳住心神,拨动算珠吗?巨大的无力感和被彻底剥开的窘迫感攫住她,她又往后缩了回去,几乎要重新藏进伊索单薄的影子里。
伊索上前一步,再次站到安妮身侧稍前的位置,像一堵沉默的矮墙,隔开部分罗丝那令人窒息的视线。他灰色的眼眸迎向罗丝,声音低沉而稳定,接过安妮无法回答的部分:“我能守夜,有夜眼。也能帮忙照料牲口,打打下手,搬些不算太沉的货包。”他重复之前的承诺,语气像块沉入水底的石头,“夜里,我看得清。有动静,我能喊。”
罗丝的目光终于从安妮身上拨开,落在伊索脸上。翠绿色的眼眸微微眯起,像是在掂量一件锈蚀工具最后的残值。
“守夜。”她缓缓地重复着,语气像在咀嚼一块没肉的骨头,“夜里冷,还要提防野狗和趁火打劫的流民。”她盯着伊索,目光像要剜进他骨头里,“你?”她吐出这个字,“确定熬得住?眼神好?好到什么地步?夜里能看清多远?是兔子还是人?”
伊索没有退缩,灰色的眼眸迎着她那剜人的审视:“熬得住。夜里,我看得清。”
他没有多余的解释,只是简单地陈述。这份平静让罗丝眼底那冰锥般的锐利,微微顿了一下。棚下陷入短暂的僵持,只有篝火单调的噼啪声和远处隐隐如同闷雷滚过的混乱人声在回荡。
男人显然更看重安妮那点实实在在的用处。他粗大的手指像敲打牲口槽沿一样,在油腻的账本上点了点,看向罗丝,带着征询和一丝压不住的不耐烦:“罗丝,我看这丫头算账是把好手,正好救我们的急!这小子瞧着也还凑合,守夜打下手总比空着强!眼下这鬼地方,”他朝棚外混乱的黑暗努了努嘴,“上哪儿抓现成的壮丁去?”
罗丝没有回答丈夫。她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伊索嘴角那道伤疤、安妮纸一样苍白的脸、丈夫面前那本油腻混乱的账本以及远处女儿艾琳那张写满担忧,正朝这边张望的小脸之间缓缓移动,仿佛在进行着一场关乎斤两的盘算。
终于,她紧抿的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吐出的字眼冰冷而吝啬,带着一种施舍般不容置疑的权威:
“跟着走可以。”她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水珠砸在地上,“规矩先说清楚:只算路上的临时工钱,管饭,睡车厢板。到了斯温顿,立刻给我走人。”
她的目光像淬了冰的针,猛地刺向安妮,“路上,你把账给我理清楚,一笔都不能错。”那目光又转向伊索,“守夜不能打盹,出了岔子,你们俩一起滚蛋。”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像冻硬的铁,“现在,去帮老贝蒂把汤分了。用行动证明你们不是只会动嘴的废物。”
话音刚落,安妮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巨大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瞬间攫住她。她甚至没力气去分辨罗丝最后那句刻薄的命令。
“谢谢老板娘。”安妮几乎是下意识带着卑微,近乎讨好的感激脱口而出,声音细弱得像蚊蚋。
伊索只是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灰色的眼眸深处像结了冰的深潭,看不出丝毫波澜。他轻轻碰了一下安妮的胳膊肘,动作轻得像拂去一片灰。
两人走向篝火旁那口翻滚着浓稠的汤汁,蒸腾着裹挟烂菜叶和肉膻味热气的大铁锅。
老贝蒂,那个膀大腰圆,脸上像戴了张蜡制面具的中年妇人,正用一把巨大的木勺,机械地搅动着锅里的汤汁。她浑浊的眼珠抬了一下,扫过走过来的安妮和伊索,眼神漠然得像看两块石头。
她随手抄起一个边缘豁了口,沾着陈年污垢的大木勺和一个摞起来的粗粝的粗陶碗,像塞给牲口添食的槽具一样,塞到安妮手里,动作粗鲁得没有任何言语。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安妮身上。男人抱着胳膊,嘴角咧开一丝鬣狗般,等着看笑话的笑意。几个原本在闲聊的男人也噤住声,饶有兴致地瞧着,眼神像在看一场即兴的滑稽戏。罗丝的目光则像焊死的冰冷探照灯,从未偏移分毫。
安妮看着那口巨大裹挟着烂菜叶和肉膻味滚烫蒸汽的铁锅,笨拙地接过那柄沉重的木勺。粗糙的木柄上未打磨的毛刺,立刻扎进她娇嫩的手指缝里,疼得她一哆嗦。
她学着老贝蒂的样子,试图舀起一勺浓稠的汤汁。木勺柄上滑腻的油垢让她手一滑,滚烫的汤汁溅起几滴,落在她白皙的手背上。
她痛得倒抽一口冷气,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嘶——”,却死死咬住下唇没叫出声。这一抖,更多的汤汁泼洒出来,顺着锅沿往下淌,在灰扑扑的地面上洇开一片冒着热气的狼狈的污迹。
“啧....”男人咂了下嘴,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
安妮的脸瞬间涨得像块红布,手忙脚乱地抓起一个粗陶碗,那碗比她预想的要沉得多,碗沿又厚又糙,像未打磨的石头。她刚盛了大半碗滚烫混着芜菁片和肉末的浓汤,碗沿那粗粝的凸起便硌进她从未沾过粗活的手指嫩肉里,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像被火燎似的,猛地松开了手!
“哐当——哗啦!”
粗陶碗像块石头一样砸在坚硬的地面上,瞬间四分五裂。滚烫的浊黄浆液泼溅开来,像一滩污秽的呕吐物,在灰扑扑的泥地上肆意蔓延,蒸腾起带着膻味的热气。几片滚烫的芜菁片,甚至带着汤汁,溅到了一个离得近的,系着破旧皮围裙的车夫那双沾满干泥巴的靴子上。
“哎哟!操他妈的!”那车夫猛地跳开,低头看着靴面上黏糊糊冒着热气的污迹,火气“腾”地就顶到了脑门,“没长眼珠子啊!这汤能烫掉一层皮知不知道!连个破碗都端不稳当,你他妈还能干点啥!”他唾沫星子带着酸腐气喷溅,几乎要砸到安妮惨白的脸上。
安妮彻底僵住,像一尊被冻住的石膏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最后只剩下一片死灰。她失神地看着地上狼藉的碎陶片和那滩还在冒着热气的污浊,听着车夫那粗粝得的咒骂,感受着四周投来的,针尖般刺人的目光。
鄙夷的、嘲弄的、冰一样漠然的。巨大的羞耻和无助,瞬间没顶,将她窒息。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穿那层薄皮,蓝眼睛里蓄满泪水,却倔强地噙在眼眶里,不肯落下。她下意识地像溺水的人抓向最后一根稻草,转头看向伊索。
伊索的身影如同离弦的箭,瞬间就插到安妮身前,将她严严实实地挡在自己背后,像一堵突然升起的灰墙,隔绝那车夫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怒视和四周所有刺人的目光。
他灰色的眼眸冷冷地扫过那个还在骂骂咧咧的车夫,没有吐出一个字,但那眼神里淬着的寒意,像冰水一样,泼得对方那汹汹的气势猛地一窒。
伊索迅速蹲下身,毫不犹豫地探手伸向那片狼藉的污秽,徒手去捡拾那些边缘锋利的碎陶片,动作又快又稳,仿佛那滚烫的残汤和尖锐的碎片不过是些无碍的尘土。
罗丝从木桌后站起来。她脸上依旧像戴着一副蜡质面具,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最后一丝称量价值的耐心彻底熄灭,只剩下冰封般的决断和**裸的厌烦。她甚至没瞥一眼地上的狼藉,目光像越过一堆碍事的垃圾,直接盯在安妮那张惊恐,羞耻的脸上。
“够了。”罗丝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冻硬的石头砸在冰面上,瞬间砸碎所有残存的嘈杂。她看着伊索,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缝隙:“带上她,立刻滚出这里。商队养不起白吃饭的嘴,更驮不动多余的累赘。”她的目光锐利如淬了毒的冰锥,扫过伊索沾满泥污,正捡拾碎片的手,“别捡了。立刻滚。”
她的话如同冰冷的铁砧上落下的最后一锤,冷酷而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空气里。男人抱着胳膊,嘴角那丝鬣狗般的笑意凝固,没有反对,显然是默许妻子的判决。
火堆旁那几个男人也纷纷把脸重新埋进汤碗升腾的热气里,气氛重新冻结成一块坚硬的冰。艾琳站在老贝蒂那堵墙一样的身躯旁,小脸上只剩下惊愕和茫然。
伊索捡拾碎片的动作顿住。他慢慢直起身,将手中那片沾着泥污和残汤的陶片,放在旁边一个虫蛀的木箱边缘。他没有去看罗丝,也没有看任何一张脸。他转过身,面对着几乎要瘫软下去的安妮,灰色的眼眸深处,像有风暴在无声地搅动。他伸出手,稳稳地扶住她筛糠般颤抖的胳膊。
“我们走。”
伊索的声音低沉得像地底的回响。他没有再向那对夫妇投去一瞥,只是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半扶半架着失魂落魄,双腿如同灌铅的安妮。
两人转身,一步一步朝着集散地那如同巨兽咽喉般张开的黑暗入口走去。他们的背影,在暮色四合,篝火摇曳投下的扭曲光影里,显得如此单薄孤绝,被身后那片飘着廉价肉汤香气,吝啬又无情的营地,彻底抛入迪德科特那深不见底的寒夜之中。
两章了,安妮和伊索还在迪德科特打转,是其他太太早就推剧情到下一个地方了,我还是太水了[裂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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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商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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