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索用肩膀撞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腐朽的门板发出一声闷响,更大的一蓬灰尘簌簌落下。刺骨的寒风立刻卷了进来,带着一股新鲜的血腥味,直往鼻腔里钻。
门外,一辆结实的运货马车陷在泥泞里,轮子陷得很深。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瘦高少年,正皱着眉头,烦躁地踢着卡在车轮旁一块凸起石头上的木箱。旁边,梳着两条栗色粗辫子的艾琳,弯着腰,正用力想把那沉重的箱子拖出来。
门板的巨响惊动了他们,艾琳抬起头。当她的目光越过哥哥的肩膀,看清门口那两个血人时,那双小鹿般机灵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盛满纯粹的惊骇。
艾琳的尖叫撕裂废墟上的寂静:“伊索哥哥?上帝啊!妈妈,爸爸,快来。这里有人要死了!”
那瘦高的少年,查理猛地转过身,他脸上的不耐瞬间冻结。当他的目光触到伊索肋下那片洇开的深红,那湿透的薄衬衫下狰狞的伤口位置时,他的瞳孔骤然一缩。那位置,像根烧红的针,刺中他记忆里某个同样泛黄的画面。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踉跄着向前冲了一步,那条跛了的左腿在泥地里拖出一道更深的沟。他扑到伊索面前,动作快得不像刚才那个踢箱子的暴躁少年,声音绷得又紧又哑:“老天!谁干的?这伤?”他的手悬在半空,想去碰又不敢碰那可怕的伤口,瞳孔缩得像针尖,里面翻涌着惊恐和一种仿佛自己也挨了一刀的痛楚。
“能走吗?还有她?”查理飞快地扫了一眼蜷缩在伊索怀里气息奄奄的安妮。
沉重的脚步声踏碎泥泞。罗丝和她的丈夫闻声快步从马车后面绕过来。罗丝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瞬间捕捉到安妮裙下那片刺目扩散的暗红血泊,还有她那毫无血色的脸和涣散的眼神。
老板娘脸上那层惯常的冰封面具第一次绷紧。她的嘴唇抿成一条更冷的直线,眼神锐利如刀,瞬间刺穿那残酷的真相。
而门内透出的景象让布伦特(罗丝的丈夫)粗重的呼吸一窒。新鲜刺鼻的血腥味粘稠地糊在喉咙里。惨白的光线下,一个高大的陌生男人像一滩被丢弃的烂泥,歪斜地倒在积尘的楼梯上。脖子侧面一个不起眼的深色小孔,正汩汩地向外冒着暗红色的液体,迅速在身下漫开一片不祥的深色。
“老天爷!”布伦特倒吸一口冷气,粗粝的嗓音里带着真实的惊骇,“这他妈是屠宰场吗!”
“爸爸!是伊索哥哥!还有那个姐姐!他们....”艾琳的声音卡在喉咙里,身体往后缩去。
布伦特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他在跑商路上是见过血。劫道的、病死的、摔死的,这些都不稀奇。但眼前这场面,分明是刚见血的厮杀。地上那陌生男人,绝非善茬!而伊索身上那股垂死野兽般的凶悍,也绝非一个普通学生该有的。
“罗丝!”布伦特猛地回头,朝马车后低吼一声,声音压得极低,却像绷紧的弓弦,“操家伙!警戒!有麻烦!”
商队其余伙计像是被这低吼惊醒,纷纷从一块木板车下抽出刀器,各自散开围成一个圈。罗丝紧绷的姿态和扫过现场的锐利目光,比任何刀剑都更具威慑力。她的视线只在那具尸体上停留半秒,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没有任何废话。
“查理,带你妹妹钻回车里!捂住耳朵,不准看!”她厉声命令一双儿女,随即大步流星冲向伊索,沉重的脚步踩在泥泞里。她无视地上蔓延的血污,粗糙的手指直接探向安妮的颈侧和手腕。
“还有气,但很弱。失血太多,下面...像是小产了。”罗丝的声音平板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货物的损毁情况,但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却异常凝重。她抬头,锐利的目光扫过伊索惨白的脸和他肋下那片深色,“你呢?还能动?”
伊索灰冷的眸子迎上罗丝的目光,里面翻腾的痛苦和绝望的祈求几乎要溢出来。他咬紧牙关,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字:“救她....”
罗丝没理他,猛地回头,朝着脸色铁青的丈夫吼道:“布伦特!别他妈杵着!把备用帐篷的厚帆布扯下来,铺在地上!再拿些干净的水,还有上次老贝蒂配的止血草粉!有多少拿多少!”
男人显然被妻子的命令惊住了,浓眉拧紧:“罗丝!这浑水....”
“闭嘴!”罗丝厉声打断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此刻燃烧着冰冷的火焰,直直刺向自己的丈夫,“我们都见过太多死亡,但谋杀孕妇的畜生该下地狱!”她最后一个词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里。
布伦特被妻子眼中那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愤怒与寒意的火焰震慑住。他喉结滚动一下,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重重地啐了一口,转身像头发怒公牛冲向自家马车,粗暴地扯下捆扎在车顶的厚重防水帆布。负责警戒的几个男人也围过来,脸上带着惊疑,在罗丝冰冷的眼神下,没人敢多问。
“小子,”罗丝转回头,盯着伊索,语气不容置疑,“想她活命,就按我说的做。把她轻轻放帆布上,动作要稳,你肋下的伤不想爆开就省点力气!”她一边说,一边已经动手,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条紧紧勒住安妮大tui根上方,动作麻利而冷酷。
伊索的身体因剧痛和失力而剧颤,但他灰眸中的疯狂稍稍褪去,被一种孤注一掷的服从取代。他不再紧紧抱着安妮,而是小心翼翼地配合着罗丝,将安妮虚软的身体一点点挪到布伦特铺开的厚帆布上。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让安妮发出游丝般的痛苦shen吟。
罗丝将止血草粉不要钱似的洒在安妮下身,又用布条加压捆扎。布伦特递过来水囊,罗丝翘开安妮的嘴,小心地喂进几口清水。安妮的睫毛颤动一下,似乎恢复了一丝意识,蓝眼睛茫然睁开一条缝,映入眼帘的是罗丝那张毫无表情却专注的脸,以及她身后伊索那双死死盯着她,仿佛溺水者抓住浮木的灰眸。
“撑住,丫头。”罗丝的声音平板,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不想死就给我咬牙挺着!”
安妮涣散的瞳孔似乎凝聚一丝微光,嘴唇无声地翕动。
“布伦特!”罗丝站起身,目光扫过地上那具渐渐冰冷的尸体,又看向门外停着的自家马车,“这地方不能待了。血腥味太重,招狼也招麻烦。最近有人烟的地方是哪儿?”
布伦特皱着眉,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地图:“往东二十多里,有个叫‘灰石坡’的小地方,那边有个小教堂,牧师查尔斯是个好人,懂点草药。就是路不太好走,得绕开大路。”
“就去那儿!”罗丝毫不犹豫地决定,”把帆布四个角扎紧,把人给我抬车上去。汤姆,杰米,去卸下些马车挡板。小子,”她指向伊索,“你进车厢,让查理下来守着那丫头。布伦特,你把这‘垃圾’拖到后面那个塌窖里,弄点土和烂木头盖上,手脚利索点!其他人,收拾东西,立刻出发!谁他妈磨蹭,就留在这跟这死人做伴!”
“我没事....我能照顾她....”伊索咬着牙,每个字都从齿缝里挤出。他试图撑起自己,身体却晃得厉害。
“少逞能!”罗丝冷硬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指挥车夫和老贝蒂,用一块卸下的马车挡板,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安妮架起。她的目光扫过伊索,转向车厢:“查理,下来!” 随即,那目光又盯回伊索脸上,“扶他上去!你去守着那丫头!想她活着就别耽误,上马车!”
查理跳下车,架住伊索摇晃的身体,几乎是半拖半扶地将他弄进安妮所在的板车上,罗丝冷眼旁观,便不再理会。
伊索靠坐在安妮对面的板壁上,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眼神恢复往常深潭般的冷寂。紧按肋下的手未曾松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嘶声。他的目光落在安妮紧攥染血裙角,灰眸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他沉默地摸索过自己那个破旧的行李箱,掏出一柄小巧却异常锋利的折叠刀,又从角落拾起一块被颠进来边缘相对平整的碎木片。
车轮在泥泞中碾出深辙,车身剧烈颠簸。安妮躺在临时铺开的粗麻袋上,下神垫着罗丝行囊里抽出的厚实粗糙的羊毛毯。每一次颠簸,都带起阵阵冰冷的抽搐和眩晕。她在混沌剧痛中半昏半醒,意识如风中残烛,唯一的知觉是攥着下身那片被鲜血浸透,板结发硬的裙角。那粗糙的触感,成了她与那被暴/力剥离的小生命之间,最后一点绝望而徒劳的联系。
摇晃的板车上,只有刀刃刮削木头的细微沙沙声。木屑簌簌落下。伊索低垂着灰冷的眼眸,神情专注近乎虔诚,长长的睫毛在他苍白的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嘴角那道结痂的裂口因用力而绷紧。很快,一块巴掌大边缘被刮得相对光滑的粗糙矩形木牌在他手中成型。他又用刀尖,极其小心地在木牌顶端刻下一个小小的凹痕,像一道微缩的拱门。
“拿着。”伊索的声音低沉嘶哑,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将那块还带着木头清苦气味的小木牌,轻轻放到安妮那只紧攥着染血裙角的手边。
安妮涣散的瞳孔微微转动,茫然地聚焦在那块形状规整的木牌上。粗糙的木质纹理,顶端那道浅浅的刻痕,这分明是一块最简陋仓促的墓碑。
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几乎要将她溺毙。然而,就在那灭顶的悲伤即将吞噬她时,伊索那句在破屋血泊里如同冰锥般刺醒她的话,再次在混乱的意识深处尖锐地回响:
“他会像处理垃圾一样,把你最后一点存在过的痕迹都抹掉!”
一股微弱却惊人的韧性,竟从那具被掏空的身体里挣扎出来。安妮那只沾着干涸血污的手指,颤抖地松开紧攥着的染血裙角。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沉重,她将指尖轻轻抚上那块冰冷粗糙的木碑。
冰冷的粗粝感刺进指尖,瞬间点燃积压的一切。
恐惧、屈辱、被欺骗的愤怒、失去的剧痛。
“父亲他...不...”安妮的声音干涩破碎,像砂纸摩擦,随即狠狠吐出那个名字,“是约翰·莱斯特。”刻骨的恨意淬在字眼里,“他伙同亨利...那个骗子,我的未婚夫!他们联手设计我...要在订婚宴上下药,将我弄疯,塞进疗养院!”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变成撕心裂肺的哭嚎。积攒的委屈、被背叛的痛楚、对那未曾谋面便消逝的小生命的巨大愧疚,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最后强撑的堤坝。她紧攥住那块小小的木碑,仿佛那是孩子唯一存在过的证明,蜷缩起身体,在粗硬的麻袋上痛哭失声。单薄的肩膀在剧烈的颤抖中,几乎要散架。
“我逃走了...我原本只想...只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绝望的呜咽在颠簸的板车上回荡,字字泣血,“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孩子却成了牺牲品?连...连看一眼这个世界...都来不及啊...”
罗丝坐在靠近车辕的位置,背脊挺直,隔绝着身后的狼藉与悲声。安妮撕心裂肺的哭诉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当听到‘莱斯特’、‘下药’、‘疗养院’,这些与商队粗粝生活格格不入的词语时,她挺直的背脊几不可察地一僵。
她猛地转过头。鹰隼般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安妮身上那件廉价粗布外套的下摆。在泥污和血渍覆盖下,那细腻的质地,繁复的针脚,绝非寻常人家能有的做工。
一丝了然混合着更深的寒意,瞬间掠过罗丝眼底。她迅速转回头,紧抿的嘴唇绷成一条冷硬的线,不再看那板车一眼。只是对着驾车的丈夫,声音比冻土还硬,低吼道:
“再抽一鞭子!磨蹭什么!想死在路上吗!”
马车碾过最后一段泥泞的土路,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安妮断断续续的抽噎余烬中,一头扎进了铅灰色的黎明。
灰石坡,名副其实。一片低矮的丘陵环抱着一个小村落,房屋大多用附近采石场开采的灰白石头垒砌,粗粝沉重,像一堆冰冷的骨殖。
村子中心,一座同样用灰石砌成的小教堂是唯一显眼的建筑,尖顶上,铁质的十字架在铅灰色的幕布下沉默地戳向天空。
马车停在教堂厚重的橡木门前时,已是午后。寒风依旧,刀子般刮过裸露的石头。罗丝跳下车,拳头砸向门上的铁环。
哐!哐!哐!
空洞的撞击声在死寂的村落里炸开,惊飞远处枯树上的一只寒鸦。
“查尔斯牧师!开门!有急病人!”
门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沉重的橡木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探出来,惊愕与忧虑刻在每一道沟壑里。查尔斯牧师,大约五十岁上下,身材清瘦,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长袍,花白头发一丝不苟,那双温和的蓝眼睛,在触及门外血腥混乱的一幕时,骤然瞪大。
“仁慈的主啊!” 查尔斯牧师的惊呼脱口而出。目光迅速扫过担架上气息奄奄,身下血污狼藉的安妮,掠过被布伦特搀扶着摇摇欲坠的伊索,最后盯在罗丝那张被风霜蚀刻,只余焦灼的脸上。
“快!抬进来!圣器室旁的空房!有张旧床!”
安妮被迅速抬进教堂后部一间小室。空气里混杂着旧木,陈蜡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味。一张简陋但干净的床靠墙放着。牧师指挥众人安置好安妮,自己已疾步走到一个旧木柜前,翻找起来。
“热水!干净的布!快!”查尔斯牧师的声音带着磐石般的镇定。教堂唯一的老杂役闻声赶来,瞥见惨状,倒抽一口冷气,转身便冲向厨房。
罗丝也没闲着。她一把扯开安妮身上那些被血浸透,冻得梆硬的粗布衣服,露出底下苍白冰冷的皮肤和仍在缓慢渗血的伤口。动作麻利,毫无避讳,她用老贝蒂递来的温水,快速擦洗着污秽。查尔斯牧师拿着一个小布包和一个陶罐快步走来。
“夫人,请让让。”查尔斯牧师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权威。他打开布包,露出几枚寒光闪闪的银针和几束晒干的草药。三指搭上安妮的手腕,牧师眉头紧锁。又仔细查看了她的腹部和下身。
“流产引起的大出血,耽搁太久了...寒气入体,非常凶险。”查尔斯牧师的声音沉得像块铅。他捻起几根银针,精准地刺入安妮小腹周围的穴位,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接着,他揭开陶罐,一股刺鼻的苦腥味弥漫开来。里面是黑黢黢的药膏。他用手指挖出一块,小心地敷在安妮小腹的穴位和伤口周围,再用干净布条死死缠紧。
“这药膏,用本地止血生肌的草药熬的,兴许能稳住她的气血。”查尔斯牧师说着,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正将黑糊糊的药膏敷在安妮伤口上,草叶的清香在冰冷的空气里散开一丝。“热水呢?给她灌点温热的糖盐水,慢些,一点一点来。”
老杂役端来热水和盐糖罐。罗丝立刻接手,小心地托起安妮的头。小勺碰触着干裂的嘴唇,一点点将温热的糖盐水喂进去。昏迷中的安妮,喉咙本能地吞咽着。
“他呢?”罗丝处理完安妮这边,下巴朝墙边一扬。伊索靠在那里,几乎站立不稳。
查尔斯牧师这才注意到角落里的灰发少年。他示意布伦特扶伊索坐下。解开那件沾满血污和泥土的外套,里面薄薄的衬衫同样被血浸透。当牧师看到伊索左肋下那道狰狞的旧伤边缘外翻,深可见骨,在剧烈的搏斗中再次撕裂,周围皮肉红肿发亮,显然已经化脓,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些。
查尔斯牧师低叹一声,“旧伤撕裂,又添新伤。伤口太深,已经化脓了。年轻人,忍着点。”
银针再次刺入伤口周围止痛止血。烈酒清洗伤口时,冰冷的液体触到暴露的神经,伊索身体猛地一颤,像绷紧的弓弦。他死死咬住下唇,没让痛呼冲出喉咙,豆大的冷汗瞬间布满额头,灰眸里结着冰,一片死寂的忍耐。
清洗干净后,查尔斯牧师同样敷上厚厚的黑色药膏,用干净绷带紧紧包扎固定。“肋骨怕也裂了,千万不能动。”他的语气严肃,“你们两个,都需要绝对的静养,需要上帝的眷顾。”
安置好两人,查尔斯牧师才疲惫地直起身,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布伦特和罗丝。“库科先生,库科夫人,”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感谢你们将他们送来。这是...怎么回事?”他的目光扫过两人,带着探究,灰石坡惯常的宁静被这血腥撕开一道口子,忧虑像薄雾般悄然弥漫。
布伦特搓着粗糙的大手,局促地看向妻子。罗丝脸上毫无波澜,声音平板得像在报一车土豆的斤两:“路上捡的。迪德科特东边,废弃采石场的破屋。一个死了,道上混的,脖子被扎穿。这丫头小产大出血,小子旧伤崩了。布谷鸟商队不沾人命官司,只想救人,也...不想惹麻烦。人送到了,我们也该走了。那死人,埋在破屋后地窖,盖了一层土和烂木头。”她言简意赅,像倒豆子般抛出所有,撇得干干净净。
查尔斯牧师花白的眉毛深深拧起,拧成一个沉重的结。
道上混的?杀人?小产?旧伤?这些字眼像冰冷的石子,砸在他这间只惯于接纳祈祷和忏悔的宁静小教堂里。他看向罗丝那双毫无波澜却精明世故得如同估量货物价值的眼睛,又望向床上昏迷的安妮和角落里强忍剧痛沉默安静的伊索,喉结滚动了一下。
“我明白了。”牧师最终缓缓点头,目光落在两个伤者身上,声音沉得像浸透水的麻布,“救人是主的旨意。你们已尽了本分。剩下的,交给上帝...和我吧。”他顿了顿,对罗丝微微颔首,“路上小心,库科夫人。”
罗丝点了点头,一个字也没再多说,拽着还想开口的布伦特,转身大步离去,老杂役送他们出去。沉重的橡木门再次合拢,将寒风挡在外面,也将那血腥的一页暂时封存。教堂里只剩下挣扎的烛光,苦涩的草药味,以及两张硬板床上,两个年轻生命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声。
接下来的日子,灰石坡教堂成了安妮和伊索临时的避难所。在查尔斯牧师和老杂役的照料下,安妮因寒气入体的高烧在第三天终于退了,但身体像被抽干了力气,脸色苍白得如同冬日里最后一片薄冰。那双曾带着忧郁的蓝眼睛,如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空洞,冰冷麻木,像结冰的湖面。她大部分时间昏睡,偶尔醒来,也只是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上剥落的灰泥,仿佛灵魂早已随着身下流走的血一同干涸。
伊索的伤恢复得更慢。肋下的感染被牧师用猛药强行压下去,但剧痛和骨裂将他钉在那张硬板床上,动弹不得。他同样沉默,灰冷的眼眸时常投向隔壁房间的方向,里面翻涌着焦灼,自责,还有一种更深沉近乎确认某种存在般的执念。
他拒绝牧师递来的《圣经》,只向老杂役要来一块软布和清水,一遍又一遍,专注得近乎虔诚地擦拭着那根救他和安妮性命,已洗净血迹的钢针。
查尔斯牧师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对安妮的遭遇怀着基督的悲悯,但对那个尚未成形便已消逝的小生命,他心中根植着不可动摇的信仰准则。
第五天傍晚,当安妮终于能勉强坐起,小口啜饮肉汤时,查尔斯牧师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草药汤走进她的房间。摇曳的烛光在他清癯而严肃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
“安妮小姐,”牧师的声音温和,却带着磐石般的庄重,“你的身体,在主的恩泽和草药的效力下,正慢慢恢复,这很好。但有一件要紧事,我们必须面对。”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落在安妮那依旧平坦,却仿佛盛着巨大虚无的小腹上。“那个不幸夭折的孩子。它不该再留在这里,这不洁净,对逝去的灵魂也是亵渎。依照教规和习俗,该让它早日入土为安,归于尘土。”
安妮捧着药碗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药汁溅在手背上,她却像块木头毫无知觉。那双空洞的蓝眼睛骤然凝聚,目光盯在牧师脸上,里面腾地燃起两簇近乎疯狂与抗拒的火焰。
“不!”她的声音嘶哑尖锐,像被粗粝的砂纸磨过,“不准碰它!谁都不准碰!”她猛地推开药碗,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双手紧紧护住小腹,仿佛那里还藏着什么易碎的珍宝。“那是我的孩子!我的!”
“安妮小姐!”查尔斯牧师的语气陡然加重,带着牧者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困惑的责备,“请你冷静!我理解你的悲痛,但让它滞留在此,对它,对你都毫无益处!它需要安息!这是上帝的旨意,也是——”
“上帝的旨意?”安妮截断他的话头,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近乎凄厉的冷笑,蓝眼睛里的火焰熊熊燃烧,将之前的空洞烧成灰烬,只剩下刻骨的怨恨和被逼到绝境的疯狂,“祂的旨意就是让我被亲生父亲下药、被未婚夫欺骗、被一路追杀、最后失去我的孩子!祂的旨意就是看着那些豺狼在暗处磨牙,而我连最后一点念想都要被剥夺!不!查尔斯牧师,别跟我提什么上帝的旨意!我不在乎!”
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像被风鼓动的破帆般起伏不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胸腔里呕出带着铁锈味的血块:“它是我唯一剩下的证据!证明他们对我干了什么!证明我经历的不是一场噩梦!谁也别想把它带走!谁也别想把它塞进那冻土里!它就在我枕头下面,它哪儿也不去!”声音到最后化作歇斯底里的哭嚎,眼泪终于决堤,混合着滔天的悲愤冲刷而下。
查尔斯牧师被安妮这突如其来充满亵渎意味的激烈反抗钉在原地。他从未见过如此绝望又如此顽固的灵魂。他张了张嘴,想用神圣的经文去驳斥,想用牧者的悲悯去安抚,但在安妮那双燃烧着地狱业火般的蓝眼睛逼视下,他发现自己准备好的所有话语都像枯叶般苍白无力。
他看到的,是一个被彻底碾碎却又拒绝任何‘救赎’的灵魂。查尔斯牧师花白的胡子微微颤抖,最终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摇头。
“你需要平静,安妮小姐。这件事我们日后再议。”牧师几乎是仓皇地退出房间,留下安妮独自蜷缩在昏黄的烛光里,紧紧抱着枕头,身体缩成痛苦的一团,发出压抑到极致绝望的呜咽。
那用洁净白布包裹着的冰冷存在,就藏在她枕下,是她与那个被彻底剥夺的世界之间,最后一段连着血肉的脐带。
隔壁房间,伊索靠在硬板床上,安妮那饱含痛苦与反抗的嘶喊清晰地穿透墙壁。他灰冷的眼眸深处,那片沉寂的冰面下,仿佛有暗流在搅动。他低下头,凝视着手中那根被擦拭得锃亮,反射着金属寒光的钢针,指腹缓缓摩挲过坚韧缠绕的亚麻线。
良久,伊索极其缓慢地地点了点头,如同冰层深处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决断。
第二天清晨,当查尔斯牧师再次忧心忡忡地端着药食推开安妮的房门时,发现伊索·卡尔已无声地伫立在安妮床边。少年脸色依旧苍白如纸,肋下包扎的布条渗出淡淡的痕迹,但他站得笔直,像一截钉入地板的木桩。他手中托着一个用教堂里最细软洁白的亚麻布精心缝制的方形小包,针脚细密均匀,带着一种近乎圣物般的沉静与庄重。
安妮抱着枕头,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对查尔斯牧师的到来毫无知觉。
伊索没有看查尔斯牧师。他的目光落在安妮那张毫无生气的侧脸上,声音低沉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凿开房间的寂静:
“安妮。”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让它离开房间,这不是遗忘,是开始。”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看不见的涟漪。“你的父亲和未婚夫,他们夺走它,是为了抹掉你的一切。把它留在这里腐烂,或者埋进土里化成灰,都如他们所愿,会抹掉痕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安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空洞的眼神似乎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开始艰难地凝聚。
伊索将那个缝制得异常精心的白色布包,轻轻放在安妮紧抱着枕头的手边。“我亲眼目睹过死亡。活人用眼泪和泥土埋葬,但真正能记住他们的方式,不是让尸体停在床上发臭,或者烂在地里变成养料。”他顿了顿,灰冷的眸子直视着安妮渐渐转过来带着迷茫和一丝被撼动的蓝眼睛。
“是记住它因何而死,记住是谁的手推倒了第一块石头。然后,用这记住的东西,去挖一个更大的坑,把推石头的人埋进去。”
他拿起那个小小的布包,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将它从安妮紧护着的枕头下,替换出来。那包裹着冰冷事实的旧布包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这个洁白针脚细密的新‘容器’。
“我学过怎么让逝者体面地离开,”他指了指那白色小包,“是我现在能给它,也是给你,唯一的体面。不是埋葬,是存放。存放你的恨,存放你反击的起点。等你有力量站起来,走到斯温顿,拿到你该拿的东西时——”伊索的声音平静,像淬了冰的刀锋,寒光直抵人心,“你可以选择把它埋在你仇人的门槛下,或者,用它换回你真正想要的——属于你的人生。”
伊索说完,不再看安妮,而是转向一旁早已目瞪口呆的查尔斯牧师,微微颔首,语气恢复平日的淡漠,却带着一种完成仪式的肃穆:“牧师,可以请您为它主持一个简单的入殓仪式吗?就在教堂后面的墓园,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它需要一个暂时的安息之地,直到它的母亲准备好取回它,或者...用它埋葬该埋葬的人。”
查尔斯牧师的目光在伊索手中那个洁白的小布包,在床上那个仿佛被少年一席话抽走所有反抗力气,只是怔怔望着小布包的安妮,以及眼前这个肋下带伤,眼神冰冷却仿佛洞悉生死规则的少年之间来回移动。
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击攫住他。这与教义相悖,浸透着冰冷的仇恨与算计,却又该死的合理!它为那绝望的母亲提供一个看得见的‘锚点’,一种延迟带着复仇意味的‘安葬’。
良久,牧师沉重地叹息一声,那叹息里饱含着信仰被撞击的裂痕,对尘世苦难的悲悯,以及对这畸形却有效方案的最终妥协。他划了个十字,声音带着一种被抽空般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复杂:
“主怜悯众生。”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伊索身上,“孩子,跟我来吧。我们去墓园。”
[裂开]如果这次都没过,那我就不知道还能在jj写什么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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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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