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具干瘪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金属解剖台上,在惨白灯光的照射下,投下扭曲而诡异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的福尔马林和腐朽甜腥的味道似乎更浓重了,沉甸甸地压在空荼的胸口。
她显得有些诧异,目光在羽宫弥严肃的脸和台上那毫无生气的存在之间来回移动:“这个恶魔……看上去很弱小。”她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有些突兀,“这种家伙也值得玛奇玛小姐特别关注吗?况且……”她顿了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它现在只是一具尸体了。”
羽宫弥站在门口,正一丝不苟地将无菌帽的边缘压紧,遮住他那头略显凌乱的栗色短发。他脸上全然不见走廊里的嬉笑打趣,只剩下一种近乎苛刻的专注。他戴好口罩,声音透过布料传来,闷闷的,却异常清晰:“空荼,记住一个原则:永远不要以外表判断一个恶魔的危险等级,尤其是在我们无法识别它的时候。”他走到消毒柜前,取出一副崭新的乳胶手套,慢条斯理地戴上,动作精准得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通过对具象事物恐惧诞生的恶魔,通常具有鲜明、可辨识的特征,”他一边检查手套的贴合度,一边继续解释,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解剖台,“比如‘番茄恶魔’可能就是个长着獠牙会跑的巨型番茄,‘深海恶魔’身上可能挂满藤壶和发光的深海生物。但这具‘尸体’……”他微微摇头,“它的形态太过‘干净’了。没有象征性的器官,没有代表某种恐惧的夸张肢体,甚至没有明显的能量残留波动。就像……被刻意抹去了所有特征,只剩下最原始的‘存在’本身。”
他走到解剖台旁,拿起一把寒光闪闪的解剖刀,刀尖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刺目的冷芒。“按说,每一次恶魔的现世,无论强弱,只要造成过影响——哪怕只是吓晕了一个路人——都会被各地的恶魔猎人记录在案,形成图片和文字档案,上传到全球共享的恶魔图鉴数据库。即使是那些源自抽象概念的恶魔——比如‘孤独’、‘背叛’——它们首次凝聚时引发的精神污染范围、造成的群体性恐慌事件,也能在历史卷宗或现代监控记录里找到对应的痕迹,核对身份是有迹可循的。”
羽宫弥用刀尖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那灰褐色的表皮。没有预期的弹性或韧性,触感干涩而脆弱,像枯朽的树皮。“可是这个……”他喃喃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困惑,以及被那困惑掩盖下的一丝寒意,“数据库里没有。中世纪猎巫法庭的火刑记录里没有。古地狱文翻译出的恶魔名录残片里……也没有。它就像凭空出现,然后又凭空死在了拘束室里,留下的只有这具……空壳。” 他抬起头,看向空荼,那双总是带着戏谑的眼睛此刻深邃得像两口古井,里面翻涌着求知欲和一种更深层的不安。
“所以,空荼,”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它极有可能……是‘全新’的。从未参与过地狱的轮回,没有过去,没有名字。甚至可能……”他顿了顿,仿佛那个词有千钧之重,“……是某个‘根源性恐惧’在人间最初始、最纯粹的投影。”他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但那弧度里没有半点笑意,“呵,不愧是玛奇玛小姐,第一眼就发现了端倪,直接列为最高优先级……”
“根源性恶魔?”空荼突然发问,这个词带来的寒意比解剖室的低温更甚,“那是什么?”
“就是人一出生就刻在骨子里的恐惧,”羽宫弥回答得理所当然,仿佛在背诵教科书,“像黑暗,下坠,巨大噪声,无法摆脱的痛苦,还有……饥饿。”他拿起旁边记录板上的笔,准备开始记录解剖数据,末了又像是想起什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当然啊,这一切都只是基于现有线索的推测,极度不确定!你要保密,保密你知道吗?要是最后解剖发现这只是某个乡下老太太因为太怕‘手机没信号’而诞生的小杂鱼恶魔,而我却在这大呼小叫‘根源性’……那我的学术生涯可就太糟了——”
空荼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她看着羽宫弥全副武装、神情肃穆的样子,下意识地抬脚想跟随他的步伐进入解剖区域的核心。
“喂——!”一声惊恼的低喝猛地响起,羽宫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瞬间炸毛,他几乎是跳着转过身,挡在空荼面前,挥舞着戴着无菌手套的手,“停!别进来啊啊啊!空荼酱!这是我的神圣领域!我可是对自己的研究室有洁癖的一丝不苟的前辈啊!”他夸张地指着门口地面一条清晰的黄色警示线,“看到没?无菌区!非请勿入!哈?你那一副‘这家伙在发什么神经’的难以置信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嫌弃我了吗?嫌弃你帅气又严谨的前辈了吗?!……”
空荼被他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弄得一愣,随即有些无奈地后退一步,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状:“抱歉,羽宫前辈,下次我会注意的,最起码穿个鞋套再进来。”她瞥了一眼旁边鞋柜里码放整齐的一次性鞋套。
羽宫弥却还是很愤愤的样子,自己嘀咕了几句“现在的年轻人一点无菌观念都没有……”、“玛奇玛小姐怎么也不提醒她……”之类的话,但很快又深吸一口气,调整回工作状态。他指着黄色警示线外的一个固定点位,语气不容置疑:“你就站在那别动,发动你的能力,仔细感受一下它。记住,由轻到重,慢慢增加痛苦的‘输出’,我需要记录不同强度下它的……嗯,‘反应’。”
空荼依然很疑惑。对一具尸体发动能力?痛苦是活物才能感受到的东西,死物怎么会……但羽宫弥的神情异常认真。她依言照做,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对准解剖台上那具干瘪的存在。她尝试着调动体内那股冰冷的力量,一丝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痛苦意念顺着她的意志蔓延出去,如同无形的触须,轻轻探向目标。
然后,她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她的能力——那本该作用于生命体神经、引发极端痛苦的诅咒之力——在靠近那具“尸体”的瞬间,竟然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共鸣!
不是被阻挡,也不是被吸收,而是一种……仿佛水滴融入深潭般的触感。那具干尸内部,似乎存在着一个极其微小、却顽强跳动的核心!它没有发出惨叫,没有抽搐,但空荼的能力清晰地“触摸”到了它,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并非源自神经系统的……存在感!
痛苦是活物的感受,死物怎么会?!……这个恶魔?还活着?!!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空荼的心脏,远比解剖室的低温更甚。
“前辈!危险——!”她顾不上其他,猛地抬头,朝着正背对着解剖台、低头准备记录板的羽宫弥焦急地大喊,声音因为紧张而尖利。
羽宫弥一脸迷惑地回头,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里满是“你又在搞什么幺蛾子”的不解——然后,什么也没发生。
解剖台上的干尸依旧死寂,没有任何异动。而空荼刚刚感受到的那一丝微弱的共鸣,如同被掐灭的火星,瞬间消失了。她的能力失效了?或者说,那个“核心”……再次沉寂了下去?
空荼怔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一闪而过的诡异触感。是错觉吗?因为太紧张而产生的幻觉?
“怎么了?”羽宫弥的眉宇间染上一丝不耐,显然被打断工作流程让他很不爽。
“没什么,”空荼迅速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尽量平稳,“就是……就是刚才一瞬间,感觉那恶魔突然变得很恐怖的样子……可能是灯光的错觉吧。”这个借口连她自己都觉得拙劣。
“令人完全不能信服的措辞。”羽宫弥锐利的目光透过镜片射向空荼,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评估空荼的状态和话语的真实性,最终只是摆了摆手,“……算了。不过也没关系了,继续吧。我需要完整的数据链。”
空荼重新伸出手,假装继续发动自己的能力,掌心对着那具死寂的干尸,但她的心思早已不在实验上。指尖萦绕的冰冷力量只是虚张声势。她的大脑在疯狂运转:羽宫前辈什么都不知道!我的能力刚才确实“碰到”了什么东西,然后它就消失了……那就说明,那东西要么真的死了,要么……它拥有极高层次的伪装或隐匿能力。它可能,还在某个地方“活”着。在这个房间里?还是……更深层的地方?
一种被无形之物窥视的毛骨悚然感悄然爬上她的脊背。她强忍着环顾四周的冲动,目光死死钉在解剖台上,仿佛要将那灰褐色的表皮烧穿。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和仪器偶尔发出的滴答声中缓慢流逝。羽宫弥全神贯注地记录着各种仪表盘的数据,不时用镊子轻轻触碰干尸的不同部位,发出细微的刮擦声。空荼则像个僵硬的雕塑,维持着发力的姿势,内心却如同风暴中的海面。
“好了。”不知过了多久,羽宫弥终于放下手中的笔和镊子,长舒了一口气。他脸上紧绷的线条松弛下来,甚至又挂上了那种空荼所熟悉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容。“数据记录完毕,辛苦你了,空荼酱。你可以走了,剩下的样本封存和报告撰写是我的活儿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小心翼翼地用特制的黑色裹尸袋将那具干尸装起来。
空荼如蒙大赦,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立刻放下了手。她转身就想离开这个让她浑身不自在的地方。
“哎呀呀,”羽宫弥的声音带着笑意从身后传来,“别急着走嘛。为了感谢你宝贵的‘痛苦输出’,我请你吃饭吧?这个点的员工食堂,咖喱猪扒饭应该还有,味道相当不错哦。”他动作麻利地将裹好的样本放入一个恒温冷藏柜,锁好,然后脱下沾了些许不明污渍的手套和口罩,随意丢进生物危害垃圾桶。
空荼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经历了刚才的惊魂一刻,她确实需要点热乎的食物压压惊,而且……她也不想显得太不合群。
羽宫弥走到工作台旁,开始整理散乱的文件和实验记录。他拿起一份厚厚的报告,翻到最后一页的签名栏,指着其中一个空白处:“喏,把你的名字签在这里吧。虽然你只是提供了‘痛苦刺激源’,但这也是实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签了名,这份报告就是我们两个人共同完成的成果了。”他递过来一支笔。
“我?”空荼惊异地指着自己,有些难以置信。说实话,她完全不认为自己有签上名字的资格。她充其量就是像个木桩一样站在那儿举了几十分钟手,连能力都只是在最后才真正发动了那么一瞬(虽然结果很惊悚)。而一个实验的研究是极其宏大的,实验前的样本处理、数据预分析,实验后的数据整理、报告撰写,都只有羽宫弥一个人完成。她签了字,他还要一个人整理很久很久。这简直就像……
这算是对她极大的提拔了。空荼边接过笔边想。就像羽宫弥熬夜写完了一整本厚厚的作业,然后大度地在封面署上她的名字,让她拿去上交领学分一样。她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在羽宫弥指的位置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空荼。
在签名的时候,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签名栏上方的名字——羽宫弥。
三个字写得遒劲有力,带着一种学者的洒脱。空荼不擅长记人的名字,研究所里大部分同僚的名字和脸在她脑海里都是模糊的符号。但这个名字,她觉得自己会记住。不仅仅是因为他那张帅气的脸和精分的性格,更因为……他是第一个让她感觉不那么“异类”的同事?虽然方式有点欠揍。
“羽宫……”她看着那名字,轻声喃喃。很美的姓氏,像鸟儿的羽毛,轻盈而自由。那她自己呢?空荼……玛奇玛小姐赋予的名字,没有姓氏。就像她模糊不清的过去一样,没有来处。
羽宫弥似乎没注意到她的低语,他哼着不成调的歌,将签好名的报告小心地放入文件夹。“搞定!走吧,空荼酱,再晚猪扒饭就真没了!”他兴致勃勃地招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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