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结如冰消融,听雪轩那方孤寂的院落,便不再是不可逾越的囚笼枷锁。念头既起,行动便有了方向。不再是被动等待那熟悉的叩门声,而是主动推开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踏入那条幽深冰冷的夹道。脚步起初带着些许迟疑的试探,踩着光滑的青石板,循着记忆中他的指引,向着府邸西北角、那片被松柏环绕的僻静院落行去。
第一次主动踏入那片与他墨蓝色身影相称的深宅时,引路的侍从郭平脸上毫不掩饰的惊愕,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清晰的涟漪。他向来肃穆的脸上,那瞬间的错愕很快被一种混杂着困惑和谨慎的审视所取代。
“刘娘子?”郭平躬身行礼,声音依旧平板,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祭酒……此刻正在书房。”
“无事叨扰,只是……想来瞧瞧阿兄。”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指尖却无意识地绞紧了深衣的袖口。
郭平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终究侧身让开:“娘子请随我来。”
推开那扇虚掩的书斋门扉,一股熟悉的、清冽的药草气息混合着陈年墨香扑面而来。郭嘉正伏身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提笔疾书,墨蓝色的深衣袖口挽起一截,露出过分苍白瘦削的手腕。听到声响,他抬起头。
看到立在门口的我时,那双深潭般的黑眸里,清晰地掠过一道猝不及防的光亮。不是惯常的温和沉静,而是一种近乎纯粹的、带着巨大意外和难以言喻的惊喜的光芒,如同拨开厚重云层骤然透进的阳光,瞬间点亮了他略显疲惫的苍白脸庞。那光芒如此明亮,甚至让他握着笔杆的手指都几不可察地停顿了片刻。
“鹤儿?”他放下笔,声音里那份惯有的沙哑似乎也被这意外冲淡了几分,染上一丝真实的温度,“今日怎得空过来寻我?”
“我……”面对他毫不掩饰的欣喜,准备好的话语反而哽在喉间,只讷讷道,“……在轩中闷了,想着阿兄这里……或有新得的棋谱?”
那点小小的试探,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小鱼饵料。郭嘉唇边的笑意加深了,是那种卸下所有伪装、直达眼底的温和笑容。他起身,墨蓝色的袍袖拂过案上堆积的公文卷轴:“正好,前日得了一局残谱,颇有意思。奉孝正愁无人手谈解闷。”
自那日起,主动的探望便成了习惯。他的院落似乎也为我敞开了更多的角落。有时是在药香萦绕的书斋,对弈于一方小小的榧木棋盘之上。黑白云子在光滑的木质上落下清脆的声响。郭嘉执棋时,目光沉静锐利如昔,指尖捻着温润的玉石棋子,落子如风,布局深远,杀伐决断隐于无形。然而,当我的白子陷入重围,左支右绌时,他深沉的眼底便会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落子的手势便会出现细微的凝滞,看似不经意地偏移几寸,留出一条并非死路的生门。他的棋艺深不可测,却从不赶尽杀绝,那份刻意的、不动声色的宽容,如同无声的暖流,悄然浸润着每一次对弈。
有时是在院中那株老梅树下。冬去春迟迟,老梅依旧沉寂,嶙峋枝丫刺向灰白的天空。郭嘉的身体畏寒,即使裹着厚重的玄狐裘衣,坐在铺了厚厚毛毡的藤椅上,膝上还覆着薄毯,面色也总比平日更显苍白。他捧着一个小小的暖炉,指尖摩挲着炉壁温润的瓷质,目光悠远地望着空无一物的枝头。
“阿兄看什么?”我曾好奇地问。
他收回目光,投向身侧裹着厚厚斗篷、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我,唇边牵起一个极淡的、带着些许无奈的弧度:“看……它何时开花。” 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总觉得……等它开了,或许……” 话语未尽,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消散在早春料峭的风里。那未尽的话语里,藏着多少对生命的渺茫期冀与深沉的无力感,彼时懵懂的我,尚不能全然体会。只是觉得心头微微一紧,下意识地将膝上的绒毯向他那边推了几分。
次数多了,不仅是郭平,连他院中其他几个沉默寡言的仆役、洒扫的婆子,见到我时,脸上那份固有的、属于丞相府深宅的冷漠与戒备也逐渐褪去。他们会微微躬身,唤一声“刘娘子”,目光里不再仅仅是审视,偶尔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温和的松动。尤其是一个名唤“阿椿”的粗使丫头,约莫十五六岁,圆脸大眼,每次见我进来,总会偷偷塞给我一小包温热的糖炒栗子或是刚出锅的酥饼,然后飞快地跑开,留下一个腼腆又雀跃的背影。这份来自卑微之处的、不掺杂质的善意,如同冬日里微弱的火星,让这森严府邸的一角,也染上了几分人间的暖意。
季节在无声中流转,听雪轩窗外的灰白天幕,渐渐被更长久的光明取代,空气里也多了几分属于春天的、湿润泥土的气息。这一日午后,天光晴好,我正端坐在听雪轩冰冷的木案前,临摹着郭嘉前些日子送来的一卷前朝名家的行书抄本。阳光透过窗纸,在粗糙的纸面上投下朦胧的光斑。笔尖蘸饱了墨,悬停在纸上,努力揣摩着那字里行间的风骨与神韵。室内很静,只有笔锋划过纸面的细微沙沙声,以及自己清浅的呼吸。
就在笔锋即将落下,一个“永”字的起笔蓄势待发之际——
“砰!”
听雪轩那扇厚重的黑漆木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撞击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而刺耳的巨响!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浑身一颤,手腕失控地向下一沉!饱蘸的墨汁瞬间在宣纸上洇开一团巨大而丑陋的墨团,彻底污毁了那个精心揣摩即将落笔的“永”字!
惊怒尚未升起,一个急促慌乱、带着剧烈喘息和哭腔的声音便已撕裂了室内的宁静:
“刘娘子!刘娘子!快……快!祭酒……祭酒他不好了!”
我猛地抬头!
门口,是郭平!
那个向来沉稳如山、如同郭嘉影子般沉默无声的郭平!此刻,他鬓发散乱,额角布满细密的汗珠,平日里一丝不苟的衣襟也扯开了些许,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惶与惨白,嘴唇毫无血色地颤抖着。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息着,仿佛一路狂奔而来。更令人心惊的是,他那深色的袖口上,赫然沾染着几点刺目而新鲜的、暗红色的……痕迹!
“郭……” 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手中的毛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污损的宣纸上,溅起几点墨星。
“祭酒……方才议事……突然……” 郭平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巨大的恐惧,“……咳得厉害!止不住……全是血!药……药石下去……半点用都没有!人……人已经昏厥过去了!娘子……您……” 他急切的目光死死锁住我,带着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绝望哀求,“……您快去看看吧!丞相……丞相也已遣人去召太医了!可是……可是……”
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喘息吞没,但那袖口上刺目的暗红,和他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已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郭嘉……咳血……昏厥……
这几个字眼在脑海中猛烈地撞击、炸裂!那个墨蓝色的、苍白却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身影,那个在风雪中问我“能叫你鹤儿吗”的身影,那个在沙盘前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身影……瞬间被脑海中想象的、被暗红血色浸透的、冰冷僵硬的画面所吞噬!
一股冰冷的、近乎麻痹的恐惧感瞬间从脚底蔓延至四肢百骸!身体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不由自主地从冰冷的椅子上滑落。指尖深深掐入手心,尖锐的刺痛感强行拉回一丝摇摇欲坠的神智。
血……止不住的血……药石罔效……
混乱而巨大的恐惧中,一个极其微弱的、如同萤火般的念头,却顽强地在惊涛骇浪中闪烁了一下——
药!
幽州……阿娘……咳疾……
几乎是在念头闪过的瞬间,身体已经先于意识行动起来!我猛地扑向床榻边那个半旧的、装着从幽州带来少许私物的樟木箱子!手指因为恐惧和急切而剧烈颤抖,几乎抓不住那冰冷的黄铜搭扣。用力掀开箱盖,胡乱地翻动着里面叠放整齐的几件旧衣,指尖在粗糙的布料间急切地摸索着!
在哪里?!那个油纸包!
指尖终于触碰到一个硬硬的、被层层油纸严密包裹的、约莫巴掌大小的方形物事!
找到了!
我几乎是粗暴地将那油纸包从衣物深处拽了出来!顾不上整理被翻乱的箱子,紧紧地将那包带着樟木和草药混合气味的东西攥在手里,如同攥住了救命的神符!油纸粗糙的触感硌着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冰冷的真实感。
“走!” 我猛地转身,冲向门口,声音因为紧绷而变得尖利沙哑,对着依旧僵立在门边、满脸惊惶绝望的郭平嘶声喊道,“带我去见他!快!”
话音未落,人已如同离弦之箭,冲出听雪轩冰冷的门槛!怀揣着那包沉甸甸的药,如同怀揣着唯一的希望之火,一头扎进了午后明亮却依旧带着寒意的天光里。身后,是郭平跌跌撞撞、急促追赶的脚步声。
夹道在脚下飞速后退,冰冷的青石板反射着刺眼的光。胸腔里那颗心疯狂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尖锐的疼痛。脑海中只剩下那个袖口染血的画面,只剩下郭平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那份因他强大而彻底放下的戒备,此刻被更深的恐惧与担忧彻底碾碎。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快!再快一点!
冲进那熟悉的院落时,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苦涩药味混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铁锈般的腥甜气息,如同无形的巨浪,猛地扑鼻而来!几乎令人作呕。
郭嘉所居的正房外,已无声地聚集了好几名面色凝重的仆役和神色紧张的医官学徒模样的人。他们看见狂奔而来的我和紧随其后的郭平,纷纷下意识地让开道路,脸上写满了忧虑和沉默。
房门虚掩着,更加浓重的药气和血腥味从中汹涌而出。
我毫不犹豫地伸手,猛地推开那扇沉重的门扉!
屋内光线昏暗,炭火烧得很旺,却驱不散那股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几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正围在床榻边,弯腰低声商议着什么,脸上尽是凝重与一筹莫展。一个仆妇端着铜盆,盆中清水已染成一片刺目的暗红,正脚步沉重地往外走,险些与我撞个满怀。
目光越过慌乱的人影,直直投向那张宽大的、笼罩在厚重帷帐阴影里的床榻。
郭嘉躺在层层锦绣被褥之中,墨蓝色的深衣领口微敞,露出一段苍白得毫无生气的脖颈。他的脸色比宣纸还要惨白,双颊却透着一抹极其不祥的、如同残阳般的病态潮红。双目紧闭,浓密的睫毛如同垂死的蝶翼,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唇瓣毫无血色,紧紧抿着,唇角残留着几道未曾擦拭干净的、暗红的血痕,干涸在苍白的皮肤上,如同狰狞的裂口。他的胸口极其微弱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艰难,喉咙深处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破败风箱拉扯般的嘶哑杂音。
床边矮几上,散乱地堆放着几个空了的青瓷药碗,碗底残留着浓黑的药汁。
眼前的景象,如同一把冰冷的利刃,狠狠刺穿了所有侥幸的念头!比郭平的描述更加触目惊心!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意、智珠在握的郭奉孝,此刻竟如同破碎的琉璃,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
“阿兄……” 喉咙里逸出一声破碎的哽咽,几乎听不清。
我来不及多想,也来不及理会旁人惊愕的目光,攥紧手中的油纸包,几步冲到床榻边!手指因为恐惧而冰冷僵硬,急切地想要剥开那层层包裹的厚重油纸。
“刘娘子!您这是……” 一名年长的太医见状,皱紧眉头,带着医者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下意识地想要阻拦,“祭酒之症凶险,药石需得……”
“让开!” 我猛地抬头,迎上那太医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近乎凶狠的决绝!那双惯常带着茫然或天真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焦灼火焰,竟将那太医震慑得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不再理会旁人,手指颤抖却无比坚定地撕扯着油纸。坚韧的油纸在指甲下发出刺啦的破裂声。终于,露出了里面包裹着的、一小堆颜色深褐、混合着多种干燥草药碎屑的粉末。一股极其浓烈、甚至有些呛鼻的、混杂着苦味和辛辣气息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
“水!温水!” 我转头,对着旁边一个端着空碗、呆立着的侍婢嘶声喊道。
那侍婢被我的气势所慑,慌乱地应了一声,跌跌撞撞地跑去倒水。
“娘子!此药不明!万万不可……” 郭平此刻也冲到了床边,看到那褐色的粉末,脸上血色尽褪,焦急地想要阻止。祭酒身份何等贵重,岂能轻易服用不明药物?
然而,我已听不进任何劝阻。侍婢颤抖着将盛了半碗温水的瓷碗递过来。我毫不犹豫地捏起一小撮药粉——分量是记忆中阿娘无数次轻柔嘱咐过的——小心翼翼地放入碗中。深褐色的粉末遇水迅速溶解,将清水染成一种浑浊的棕褐色。
我端着碗,在床沿坐下。看着郭嘉那张毫无生气的脸,看着那刺目的血痕,心口像是被狠狠撕裂。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恐惧和哽咽,用另一只空闲的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托起他冰冷沉重的后颈。
他的身体在触碰下似乎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喉咙里含糊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
“阿兄……” 我低下头,凑近他耳边,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却努力放得轻柔,如同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喝药……喝了就好了……鹤儿带来的药……”
碗沿小心翼翼地凑近他紧闭的、毫无血色的唇畔。那浑浊的药汁散发出浓烈的苦涩辛辣气味。
也许是那声“鹤儿”的呼唤,也许是那托住后颈的、带着熟悉温度的手指,也许是身体深处残存的一点求生本能……郭嘉紧闭的眼睫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那毫无血色的唇瓣,竟在无意识中微微开启了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
就是此刻!
屏住呼吸,手腕沉稳而缓慢地倾斜碗口。浑浊苦涩的药汁,一滴,一滴,极其缓慢地浸润他干涸的唇瓣,渗入那微开的缝隙之中……
屋内死寂一片。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地锁在那碗褐色的药汁和郭嘉苍白脆弱的脸上。时间如同凝固的琥珀。唯有药汁滴落的声音,和他喉咙里艰难的、带着杂音的吞咽声,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清晰得如同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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