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朔风似乎收敛了最后的暴戾,却依旧盘旋在许都高耸的宫墙之间,带着渗入骨髓的湿冷寒意。听雪轩的孤寂被一道突兀的传召打破。并非郭嘉惯常的轻叩,而是身着玄甲、腰佩环首刀的陌生军士,面容冷硬如铁,声音平板无波:
“丞相有令,请刘娘子文昌阁议事厅一叙。”
“议事厅?” 心口猛地一缩,指尖瞬间冰凉。那绝非寻常去处,而是曹营权力核心所在,是军机要务、生死决策之地。一个幽州送来的质子,一个困居深院、无足轻重的宗室孤女,何来资格踏入那等森严之地?惊疑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心头。
军士面无表情,无半分解释之意,只侧身做出一个不容置疑的“请”的手势。
别无选择。拢紧身上唯一还算厚实的深色旧袄,跟随那铁塔般的背影,再次踏入那条幽深冰冷的夹道。脚步沉重如同灌铅,每一次踏在光滑冰冷的青石板上,都仿佛叩击在紧绷的神经之上。高墙耸峙,压抑得令人窒息。夹道尽头,厚重的黑漆大门洞开,一股混杂着浓厚墨香、陈旧书卷、燃烧油脂以及无数人气息沉淀而成的、沉重而浑浊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颤栗的威压。
踏入文昌阁议事厅的瞬间,光线骤然昏暗。大厅极其轩阔,穹顶高悬,隐在幽深的阴影里。两侧巨柱需数人合抱,柱础雕刻着狰狞的兽首,在微弱的光线下如同蛰伏的巨兽。空气中悬浮着细小的尘埃,在从高窗透进的、惨淡灰白的天光里无声浮沉。巨大的沙盘占据厅堂中央,山川河流城池关隘以沙土木石塑形,其上插满了密密麻麻、颜色各异的小旗,如同盘踞的毒虫。沙盘周围,人影幢幢。
厅内早已聚集了众多身影。铠甲鲜明的武将们如同沉默的铁塔,簇拥在沙盘周围,每个人身上都散发出浓烈的、混杂着皮革、钢铁和汗渍的血腥气。他们或抱臂而立,眉头紧锁,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沙盘上的标记纹路;或低声交谈,声音粗嘎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意味。身着各色深衣的文官幕僚则散落在稍远些的圈椅或坐榻上,有的捧着茶盏凝神细思,有的伏案疾书,有的则捻着胡须,目光深沉地投向沙盘中央。空气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无形的压力。低沉的议论声、纸张翻动的窸窣声、甲胄轻微的碰撞声,汇聚成一片沉闷压抑的背景噪音,如同风暴来临前海面下汹涌的暗流。
引路的军士将我引至大厅最深处角落,一张紧贴着冰冷石壁的、毫不起眼的黑漆小几旁。几上放着一盏孤零零的青铜雁足灯,火苗细弱昏黄,仅能照亮方寸之地。一张同样矮小的胡床置于几后,便是我的位置。置身于此,如同被投入巨兽腹中最幽暗的角落,前方所有激烈或凝重的画面都显得遥远而模糊。那些魁梧的身影,那些旗帜林立的沙盘,那些低沉而充满力量感的争论,都与我这个角落无关。我只是一个被遗忘的、用以彰显某种姿态的影子。
最初的惊惧在绝对的隔绝感中渐渐沉淀为一种近乎麻木的疏离。目光低垂,落在自己交叠置于膝前、因寒意和不自在而微微蜷起的手指上。指尖冰凉,掌心却沁出薄汗。那些争论声浪、那些复杂的军情推演、那些关于粮草辎重、兵力调遣的争论,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帷幕,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却无法在脑海里留下任何清晰的印记。
“……青州新附,民心未稳,此时抽调兵力北上,恐后方生乱……” “……袁氏残部龟缩邺城,已成困兽,当速遣精骑围剿,迟则生变!” “……乌桓动向不明,其骑兵飘忽如风,若趁虚南下,截断我军补给……” “补给线拖得太长!一旦受阻,前军危矣!” “……不若先稳固新得三郡,积聚粮草,再图……” “缓兵之计!岂不知兵贵神速?待彼喘息已定……”
声音此起彼伏,粗豪的、沉稳的、焦躁的……如同浑浊的潮水,冲击着麻木的耳膜。武将们的声音尤为响亮,带着金属摩擦般的铿锵,唾沫横飞,互不相让。有人激动地拍打着沙盘边缘,震得上面的小旗微微晃动。空气里弥漫着越来越浓烈的火药味,争执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随时可能炸裂开来。
我缩在角落的胡床上,身体微微僵硬,努力将自己蜷得更不起眼一些。目光偶尔抬起,掠过那些激烈争论的身影,只觉得胸口更加沉闷。这肃杀的气氛,这**裸的权力博弈与生死权衡,与听雪轩窗台那盆绿意、与雪地里并肩的雪影、与那人低沉温和的“鹤儿”……是截然不同的、令人窒息的两个世界。
就在这沉闷与嘈杂几乎要将角落彻底吞噬之际——
一个声音,如同划破浓雾的冰锥,突兀而清晰地穿透了所有喧嚣的壁垒,稳稳地落在大厅中央。
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惯有的、恰到好处的沙哑,并不如何响亮,却仿佛蕴含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便让周遭所有的争执杂音如同被利刃切断,戛然而止。
“……诸公所言,皆有道理。”
我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一直低垂的头颅猝然抬起,目光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越过前方幢幢的人影,急切地投向声音的来处——
是他,
郭嘉。
他不知何时已立于沙盘旁侧一方略高的石阶之上。依旧是那身深海般沉静的墨蓝色深衣,外罩同色鹤氅,身形颀长清瘦,在周围一众铁甲魁梧的武将映衬下,显得愈发单薄,甚至有些格格不入。然而,正是这看似单薄的身影,此刻却仿佛成了整个肃杀厅堂的中心。
他站在那里,面色依旧是久不见天光的苍白,双颊微陷,唇色淡薄。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却如同被投入了星辰,再无半分听雪轩窗边的沉静倦怠,也无风雪路上那瞬间的慌乱失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封般的冷静,一种俯瞰全局、洞悉秋毫的锐利光芒!那光芒如此炽盛,如同暗夜中骤然点燃的烽燧,穿透了厅内浑浊的空气,穿透了一切纷乱的表象,直指核心。
他并未理会众人瞬间聚焦过来的、或惊疑或探寻的目光。苍白修长的手指伸出,指尖在巨大的沙盘上空缓缓移动,如同拨开迷雾的利刃,精准地拂过代表山峦、河流、城池的木石标记,最终悬停在沙盘东北角一处标记着“乌桓”字样的区域上方。
“然,诸位争执之根,在于首尾难顾。” 他的声音平稳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击在寂静的厅堂里,回荡在粗大的梁柱之间,“青州新附,根基未稳,乃实情。袁氏残部盘踞邺城,负隅顽抗,亦是肘腋之患。乌桓游骑,虎视眈眈,更如悬顶之剑。”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众人,那双深眸仿佛能洞穿人心。
“然,三者看似环环相扣,实则……并非铁板一块。” 他指尖轻轻一点沙盘上代表青州的大片区域,“青州新抚,乱在人心,而非兵势。只需择一沉稳干吏,携精兵数千,外示威仪,内行仁政,安民屯田,稳守足矣。无需大军压境,徒耗粮秣,反授乌桓可乘之机。”
指尖旋即划向代表邺城的标记,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指点江山的洒脱:“至于邺城袁氏……” 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如霜的弧度,“困兽犹斗,其势已衰。彼所恃者,唯坚城与残兵耳。然,残兵离心,坚城……亦可自内而破。” 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寒意,“袁氏兄弟相疑,由来已久。今穷途末路,猜忌更甚。只需遣死士潜入,散播流言,许以重利,挑动其内耗……” 他并未言明,只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指尖在邺城标记上轻轻一叩。
最后,他的目光投向东北角的乌桓区域,眸中锐光更盛:“乌桓铁骑,飘忽难测,确为心腹大患。然其部族散居,并非铁板一块。其帅塌顿,性贪婪而少谋断。与其被动防备,不如……主动出击,以利诱之,以威慑之。” 他指尖虚虚一点沙盘上毗邻乌桓的一片区域,“可遣一能言善辩之士,携厚礼秘往,许其牛羊、盐铁、乃至……幽州部分马场之利,诱其按兵不动,甚至……假意与我结盟,共‘伐’袁氏残部。同时,密令幽燕守军,集结精锐,陈兵边境,示以雷霆之势!恩威并施,双管齐下,使其首尾难顾,不敢轻动!”
他的话语如同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没有激昂的语调,没有夸张的手势,只有那低沉平稳的声线、精准到毫厘的剖析、以及那双洞穿迷雾、掌控全局的锐利眼眸。每一个环节的拆解与应对,都如同精密的齿轮咬合,环环相扣,丝丝入理。将看似错综复杂、首尾难顾的危局,在他清冷的剖析下,层层剥离,最终指向一条清晰可行的路径。那份举重若轻的从容,那份谋无遗策的自信,那份凌驾于所有喧嚣之上的绝对掌控力……
厅堂内一片死寂。
方才还争执得面红耳赤的武将们,此刻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瞠目结舌地望着石阶上那道墨蓝色的清瘦身影。那些原本捻须沉思的文官幕僚,也停下了手中的笔,目光灼灼,充满了震惊与叹服。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窒息的安静,只有青铜灯盏里灯花偶尔爆裂的细微声响。
我蜷缩在冰冷的角落胡床上,身体僵硬如同石雕,唯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寂静中疯狂地擂动,撞得耳膜嗡嗡作响。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石阶之上、墨蓝色的身影上。
是他,真的是他。那个在听雪轩窗边沉默看书、面色苍白带着倦意的郭嘉;那个在风雪路上因我落泪而手足无措的郭嘉;那个被我唤作“阿兄”时眼底翻涌过惊涛骇浪却强自镇定的郭嘉……此刻,竟如同褪去了所有慵懒与温和的伪装,露出了内里那足以搅动风云、谋定天下的绝世锋芒。
那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潇洒姿态,那洞悉人心、算无遗策的冰冷睿智,那身处权力漩涡中心却仿佛执棋局外的从容气度……如同一道撕裂阴霾的耀眼闪电,瞬间刺破了笼罩在心头的所有迷雾。
心头最后一点盘踞的、关于他动机的忌惮与疑虑,如同暴露在烈阳下的薄冰,在这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实力碾压面前,瞬间消融殆尽,不留半分痕迹。
这样一个立于权力巅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深得曹操倚重信赖的人物……他图什么?从我这样一个被囚禁在高墙深院、无依无靠、甚至朝不保夕的质子身上,他能谋求什么?
无权无势,无兵无财,一个连自身命运都无法掌控的棋子……有什么值得他耗费如此心力?
炭火、杯盏、窗台的生机、踏雪的陪伴、那声“鹤儿”、那份因我落泪而生的慌乱……所有那些细碎而真实的温暖,如同散落的珍珠,被此刻这震撼的认知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唯一可能的答案——
也许……他说的,是真的。
也许……那点“同病相怜”的脆弱联结,那份待我如亲妹般的照拂……皆是真心。
石阶之上,郭嘉似乎并未察觉角落里那道近乎灼热、带着巨大震撼的目光。他微微侧身,对着端坐于主位阴影中的曹操方向,极其自然地略一欠身,动作流畅优雅,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恭谨,却无半分卑微之意。
“此乃奉孝浅见,抛砖引玉,还请丞相定夺。”
他的话音落下,大厅沉重的寂静被打破。短暂的沉寂之后,是骤然爆发的、此起彼伏的附和与赞叹之声。武将们眼中的桀骜被叹服取代,文官们捻须颔首,看向郭嘉的目光充满了敬畏。
我依旧蜷在那个冰冷的角落,身体微微颤抖着,却不是因为寒冷。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影,牢牢锁定在那个墨蓝色的身影上。他平静地接受着众人的目光,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从容、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疏离的神情,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谋划,不过是信手拈来。然而,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在垂下眼帘的瞬间,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疲惫,如同昙花一现,随即又被更深的沉静所覆盖。
心湖依旧翻腾着惊涛骇浪,但最初那灭顶的震撼,已渐渐沉淀为一种清晰的、带着暖意的认知。那认知如同暗夜中的烛火,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冰冷的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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