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婉宁心头一惊,僵硬地转过身。
只见船尾隆起的弓木上轻盈又平稳地立着一个女人,双手负后,目光微微下视,正凝望着站在船头的兄妹二人。
与她所想象的不同,此人并没有异于平常女子的彪悍体格,也没有阴鸷的情态,甚至没穿银纹黑披,只是比平常女子要高一点。其身穿一件光泽柔润的月白色轻袍,笑意淡淡,浓墨般的长发在身后飘洒,体态与神情间尽是一派从容与柔和,见到有“不速之客”也未露出异色,只是温声道:“婉宁也来了?”
许婉宁一愣,没想到天机玄主人竟然晓得自己的名字,一时不知该感到毛骨悚然还是受宠若惊,只能结结巴巴地回答:“啊!啊,嗯……”
她原害怕自己的反应会冒犯到天机玄主人,却发现对方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自己身上,问完那一句后,目光便落向了她身边的位置,然后就半点偏移也无了。
许婉宁抬头觑了一眼身旁的二哥,发现二哥竟也在回视着那人。
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卜秋台再次开了口:“小蒙,你带许公子的妹妹去玩一玩。”
“好嘞。”随着一声清脆的应答落下,一个身材娇巧的黑衣姑娘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凑到许婉宁跟前眨了眨眼,热情地道:“走吧,我带你去转转!”
许殊何抱歉地道:“来香,我妹妹在这里怕是离不开我,所以……”
许婉宁:“没事二哥,我跟着这位姑娘走吧。”
“嗯?”许殊何没料到小妹突然转变了,明明刚才她还非要黏着自己,而且害怕得不行。他疑惑地问:“你自己一个人不怕么?”
许婉宁:“我……好些了,没关系,而且我不是一个人,有这位姑娘陪我……”
都小蒙也没想到这位许小姐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却挺心宽,于是顽劣心起,装模作样地吓唬道:“你这么信任我?我可是天机使,吃人不吐骨头的天机使!”
“什、什么?!”许婉宁果真被吓到了,“你也是天机使?”
“没错。”都小蒙吐了吐舌头,“天机使里也有很美的。”
许婉宁对天机使的认识更碎裂了,想要打退堂鼓,但是犹豫了一会儿后,仍是支支吾吾地道:“哦,哦。我想你应该不会伤害我的……你带我去玩吧。”
都小蒙挑了一下眉,觉得这大小姐有点了不起,于是干脆利落地过去挽起她的胳膊,带着她跃上了另一条稍小的灯船。
卜秋台从船尾走了下来。
她腰间的腰铃是不会响的,可随着她的步子却有“叮叮当当”的声音,类似瓷器轻轻磕碰的声音。等她靠到还剩几步近的时候,许殊何除了在她身上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药香外,还闻到了一股醇香的酒气,这才意识到她脸颊处微薄的红晕并不是灯火映出来的,而是因为微醺产生的。
他一直以为卜秋台是不沾酒的,所以有些诧异地问:“你喝酒了?”
“嗯。”卜秋台将负在身后的那只手举到前面,将手里拎的一串酒瓶放在了案几上。
许殊何对美的东西向来留意,一下就发现那酒瓶十分精致美观,瓶身通体都是细腻的白瓷,圆肚细口,颈长胎薄,很像观音寺祭台上插香木的玉净瓶,恐怕是名酒才有的容器。他虽然自己不爱喝酒,但在世家门派的大小宴席上几乎把当世名酒都见了个遍,却从未见到过这种瓶子,也没在瓶身上发现任何字样。
他忍不住问:“这是什么酒?”
卜秋台在其中一只小凳上坐下,道:“秋来香。”
这名字的含义显而易见,许殊何略惊奇,也在小案几旁坐下来,道:“你自己酿的?”
“我不会酿。”卜秋台,“是我娘酿的,原料是别晚情的花露,我只喝这种酒。”
许殊何知道怀玉山谷有北地唯一的一片别晚情,据说只有宗主一家才能涉足,旁人无从得观。
卜秋台将一其中一只酒瓶拔开塞子,便有酒香飘了出来。她从案几下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两只小酒盏,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盏酒,却只给许殊何倒了薄薄一层,然后捏起盏托,嘱咐道:“烈酒,少饮。”
说罢,自己却一饮而尽。
“……”许殊何看了看从容的卜秋台,又看了看面前的一层清酒。
他捧起酒盏,求证地浅尝了一下,发现舌这酒非但不辛辣,反而口感非常绵柔温和——他虽然不懂酒,只在大宴上出于礼节饮上两杯,却知道此种口感绝非烈酒,于是猜卜秋台是未饮过其它酒,所以以为这样的酒就很烈了。
他没有戳破,放下酒盏,道:“还好。”随后不声不响地咋了下舌头,发现口中的醇香与甘甜竟越来越浓,绕齿不散,引着人想要再饮。
卜秋台眼角轻斜了一下,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给许殊何把酒添满了,然后拉来一叠花生开始剥。她剥得十分精细,先隔着扳指捏开果壳,再轻轻搓去果仁上的红衣,再将白润的果仁放在一只干净的小碟上。
“多亏了你,”她道,“水坝不日便能动工,现在筑料都已经暂放在辟斜镇,明日就能全部运上来。”
许殊何关切地道:“天机玄这么高,如何运上来?”
筑造水坝需要用到分量不轻的石块,在平地上尚且可以借助马车搬运,可要运上山就难了。天机玄的地形很特殊,一面是壁立千仞的悬崖,另一面是天机林所在的山坡,十分险峭,马驮着人上来都费劲,更别说拉着装满大石块的马车了。
卜秋台:“这好办,两匹马拉一条石块,只拉石头不拉车就行了,反正天机玄多的是马。”
“……”许殊何一言难尽地皱了下眉,试探地问:“你有没有想过,没有车轮,马的负担会更重?”
卜秋台动了动眉头,表情微妙地看向他。
许殊何看着她这副神情,心越吊越高,暗想:“不会吧,她不会真没想到吧!”
卜秋台微微一笑,道:“当然想过,但是我有办法。”
许殊何放心了。
卜秋台:“我总是有办法。”
许殊何微微一愣,终于发现她有点不对劲——其实卜秋台刚出现时,他就隐隐感觉她与往日有哪里不同,却只是一个闪念便不管了,但现在他突然意识到,卜秋台向来情绪内敛,刚刚怎么会用那么露骨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呢?甚至连小妹都探寻到了她眼神中别样的意味,突然放心地离开了他,忙不迭地回避了。
他晃了晃未开塞的两只酒瓶,发现其中一只是空的。
卜秋台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的动作,问:“怎么?”
许殊何:“你有点醉了。”
卜秋台又笑了,道:“我看起来很不清醒?”
许殊何:“没有,你看起来很正常,但你确实有点醉了。”
卜秋台不太赞成地摇摇头,但嘴上却没反驳,而是顺着他说道:“那也无妨,我头脑清晰得很,不耽误你我谈天。我之前很多年都没法回家,已经很久没喝这种酒,所以就忍不住贪杯了。”
看来果真是极柔和的酒,哪怕贪杯也不会让人大醉。许殊何并不是一个爱酒的人,曾经数种琼浆玉液过口也没留下多少印象,此时品着嘴里的余味却隐隐有些意动,犹豫片刻,想到反正不是烈酒,不用担心酒后失态,于是破天荒地再次托起了酒盏,以另一只手掌为掩,慢慢饮尽了。
他把空酒盏从嘴边移开,发现卜秋台又在盯着他,见他一滴不剩地喝光了盏中的酒,目光波动。
他被看得耳热,赶忙问道:“你刚才说有办法,什么办法?”
卜秋台果然将视线移开了,道:“有一种草叫‘滑石草’,草汁非常黏腻,可以作润滑用。我已经弄来了几十石滑石草汁,届时会在山坡上用其抹出一条通路,每两匹马用绳子拉一块石块,马匹在两侧的走,石块在草汁上滑。”
原来如此,许殊何点点头,又好奇地问:“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草,你是如何知道的?”
卜秋台:“以前在怀玉山谷见过。”
怀玉山谷四季常暖、水土丰沃,很适合生长植物,加之因为何珺瑛喜欢花草,卜宗主曾指挥着花匠把天南地北能引种的花草往山谷里引种了个遍,故而卜秋台见过什么奇花异草都不奇怪。然而许殊何仍是有点好奇,因为根据他对卜秋台的了解,卜秋台与自己的娘亲完全不同,对周边的山水草木已经不关心到了漠视的程度,连牡丹和月季都弄不清,怎么会单单记得一种少见的小草?
他这么想,就这么问出来了:“你是怎么留意到这种草的?”
“按理说应该留意不到,怀玉山谷里的草五花八门的,我从来分不清。”卜秋台对他的直白并不介怀,“能知道滑石草还是因为我娘的一次生辰。那时候我还不到十岁,全家一起在晚情台给娘庆生,爹拿出一只精心准备的白玉钏作贺礼,结果给我娘一戴,小了。”
许殊何隔着遥远的时空替卜宗主感到窒息:同样的玉当然是用料越多越金贵,堂堂大宗之主,给夫人准备的生辰礼竟然小了一圈,这可怎么下的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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