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殊何强忍着酒力试图拿起那只空瓶查验一番,不敢想卜秋台是如何喝完一瓶多还能泰然自若的。
卜秋台看懂了他的不能置信,心疼地笑笑,然后轻声细语地解释道:“我跟你说了,这种酒是用别晚情的花露酿成的,我还没学会爬的时候就知道舔别晚情花露喝,你如何跟我比呢?”
想当年她还在襁褓中时,某一天午后,卜青岳抱着她坐在别晚情中拍奶嗝。秋风吹起,金浪轻漾,几片零落的花瓣随风在襁褓上方飘过,她的眼珠也跟着转动。卜青岳见状,抬手轻飘飘地截住其中一片,拿到她面前,还是婴孩的卜秋台见状,第一个反应就是尝尝,于是一口叼住,嘬了嘬,小眼里慢慢亮起了惊喜的精芒,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一岁时学会了舔着花露喝,两岁时演化到抱着花盘吸,从小到大不知气死了多少蜜蜂蝴蝶。
长大后,她也尝过别的酒,稍微浓点的都是一杯就倒,唯有‘秋来香’怎么喝都没事,最多只是浅醉。
许殊何不小心打翻了那碟花生米,只觉得天旋地转,快要支撑不住了。
“既然醉了,那就去睡吧,我扶你去吴叔家。”卜秋台柔声道。她把他的手肘从案几上撤下来,隔着微凉的紫棘护腕支撑住他,然后准备起身。
许殊何:“今天不听,就能……逃避了么?”
卜秋台滞住。
良久后,她将视线僵硬地偏移向如墨的河面,一动也不动了。
许殊何的意识越来越昏沉,但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能晕过去,必须把话说完。他甚至还有意识地尝试避免触碰到对方的身体,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就是了。
“拖下去……不会更难熬么……”他道。
卜秋台的唇翕动了一下,又轻又缓地道:“就不能等到明日?”
许殊何:“明日之后……还有明日。”
白驳人相互招呼着把灯船聚在了一起,准备玩击鼓传花,二人所乘的灯船周围忽然空了一片,一下远离了喧嚣与热闹。皓月水中游,灯火墨中流,粼粼水波轻轻拍打在油纸做的船底,击起细小的水花声。
卜秋台笑了:“也对,那你说罢。”
她的笑容转瞬即逝,说完那一句便隐没不见,神情很快冷到像覆了一层霜,两只眸子又黑又幽深,湮没了照进其中的光芒,那副样子活像一副攀在地狱门口静听宣判的鬼魂,寂静又忐忑,痴怨又隐忍,让人怀疑只要落下一个“不”字,她便会在失望中熄灭殆尽。
许殊何却不知卜秋台是什么情形,兀自在识海中扑腾沉浮,却止不住越醉越深,混沌中快识别不出对方的话了。他大概听出对方是让他讲了,于是艰难地回想起这么久以来的苦苦挣扎,忽然感到莫大的委屈。或许是因为酒力的反噬愈发强劲,或许是情绪在心底积压太久,他渐渐失控,合拢双臂俯身抱住自己,像抱住了一腔酸水,压抑不住的心酸与苦楚终于化作眼泪流了下来。
“我,我很想……留,留……”他痛苦地皱着眉,已经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地,连自己说的什么也不是很清楚,只是下意识地宣泄着心底的情绪,“我想与你,一起……但我,我——做不到。”
三个字砸下,一锤定音。
卜秋台倏然闭上眼睛,像一尊被阴影笼罩的雕塑。
许殊何哽咽几下,感觉胃部翻江倒海的难受,于是又直起了身,晃悠悠地寻找可倚靠的东西。他从懂事后就很少流泪了,尤其是在亲近的人面前,年幼离家的经历与残酷的江湖拼杀让他早就习惯了打碎牙齿和血吞,如果不是喝了酒,他根本不会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落下一滴泪来。此刻他却眼泪一颗连着一颗,寻找了一阵子,终于将额头贴上了一个温暖又微凉的地方,以此支撑住身体。
“我面对不了,面对不了……父亲和娘,谁都面对不了。”
“如果不如自己的女人的话,我没法,立足……所有人都会离开。”
“不行的……”
“不行。”
许婉宁正聚精会神地听都小蒙讲天机玄主人的故事,听两句便惊一下,忍不住扭过头来悄悄望她,这一扭头不要紧,竟看见自己的哥哥将额头枕在那女人的颈窝间,几乎要倾倒到对方身上!她吓得差点从船上翻下去,包着头脸的披肩都从脑袋顶滑落了。
许殊何:“对不起,我……不值得你,你……”
卜秋台感受着自己肩颈的湿热,指腹微微痉挛。她睁开眼,想给自己倒一盏酒,却不小心把酒盏碰翻了。
巍峨嶙峋的山壁静默无声,如练的长河中如有飞火流萤,悠悠的纸船随着水波柔缓地漂流,好像一切都没变,但又一切都不同了。
夜风,笑语,细碎的水波声。月光下,两道剪影在短暂的此刻浅浅相依。
……
许殊何再睁开眼时,眼前已经变成一面朴素的木质屋顶。
外面的天光已大亮,房门“咿呀”一声被推开,许婉宁走入房间,看见床上的人正用手给眼睛挡光,忙把醒酒汤放在床头,惊喜地道:“二哥你醒啦!”
许殊何放下手,适应了一下残余的眩晕感后,把自己从床上撑了起来,问道:“……这里是?”
许婉宁:“是辟斜镇的一家客栈,小蒙姑娘帮我们找好了马车,就停在客栈的后院里。”
许殊何皱皱眉:“辟斜镇?我们怎么在这?”
许婉宁张张嘴,不知该怎么说起。
好在也不需要她说,许殊何缓了一会儿,酒醉前的记忆便慢慢回笼。他轻点了个头,然后双手撑在床沿上垂头不语。
许婉宁心里也很难过,但又隐隐觉得此事并非坏事,于是只能把醒酒汤端到他面前,道:“二哥,喝点汤醒醒酒吧。”
许殊何:“现在是什么时辰?”
许婉宁:“巳时。”
巳时?许殊何顿了顿:“我睡了几天?”
许婉宁:“你只睡了一个晚上,我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醒,原本以为最早明日才能动身呢。”
“……”许殊何站起身来,踉跄了一下,很快便站稳了,抬手示意许婉宁不用搀扶。他活动了一下筋骨,发现周身竟没有一丁点大醉后的酸痛感,很神奇,甚至连眩晕感也所剩不多了。
秋来香,来时浓烈,去时无声。
让人如同做了一个梦。
他低眉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并没有喝醒酒汤,道:“我们走吧。”
“现在就走?”许婉宁有点意外,“你才刚醒,还是先缓缓吧,我去给你点几盘菜,酒后不吃东西会难受的。”
许殊何根本吃不下,摇摇头:“不吃了,你这么多天不回去,父亲和娘该着急了。”
许婉宁没办法,只好拿出披肩包好自己,然后跟着哥哥出了房间门。
兄妹二人顺着客栈的玄梯往下走,许婉宁见客栈一楼一片嘈杂,有些不适应,捂紧了自己遮脸的披肩,许殊何则扫视着下方的店家和食客——只见他们有的勾肩搭背喝着酒,有的拍腿侃大山,小跑堂在大堂里被呼来唤去忙得脚不沾地,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
他无从辨认哪个是天机使,于是干脆收回视线,不辨了。反正等两人安全离开客栈后,这些影子自然会退散。
届时,她的目光也会从他的身上彻底移开。
兄妹二人来到客栈后院,那里果然有一辆马车。许殊何一言不发地扶着小妹上车,然后将马车赶出了客栈,结果还未走远,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对面店铺的立柱后一闪而过。
许殊何勒住马:“闫师兄?”
原打算悄悄撤退的闫昱停下脚步,尴尬地转过身来,感慨道:“看来没了武功就是不好啊,干点啥都能被发现。”说完,友好地冲将帘子拨开一条缝偷看的许婉宁招了招手,整得她害羞地缩了回去。
许殊何:“我还不知道你的武功是怎么没的。”
“这个嘛……”闫昱用折扇头点点自己的下巴,“说来话长,所以就不说了!我就是来看看你怎么样,见你醒了,我也就放心回去了。趁着天色还早,快上路吧,一路顺风!”
“等等。”许殊何叫住了又转身要走的闫昱。
闫昱侧回半张脸。
“她……”许殊何,“还好么?”
“……”闫昱把折扇往自己手心里砸了几下,然后忽然“哗”一下转过了身,笑眯眯地说:“殊何,答应我一件事如何?”
许殊何:“什么事?”
闫昱:“既然昨夜你已经选择了,说明她本来就不该出现在你生命里,所以答应我——忘了她。”
许殊何拉缰绳的手一下收紧了。
闫昱摇头笑了笑,又背过了身去,一边渐行渐远,一边留下话来:“我猜依着你这层关系,尊主应该不会杀我,所以斗胆跟你透露个消息:千阳告诉我,咱们师尊几日前又派了一群小师弟去谪真门,不知道是不是有大事要发生啊!所以回去吧,元昌还需要你呢!”
说完,他举起手,高高地挥了挥。
春风缱绻,天高云淡。许殊何静滞良久,然后,轻喝一声,驶上了回程的路。
许殊何再不同也是封建社会的古人,请大家给他一点时间,作者会尽快让秋姐姐抱得美人归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5章 奔赴星河相依为离5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