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天钾看向慕容氏:“你下去叫人。”
“宗主。”慕容氏见韩天钾眼中的凶光收敛了些,壮起胆子提了个小要求:“这人打了我,我心里不痛快,能不能先把她收进刑房里,让我出够了气再杀?”
“呵。”地上的卜秋台轻笑了一声。
慕容氏又奇又恼,眉毛往两侧斜飞,“还笑?等给你用了刑,看你还能不能笑出来!”
卜秋台抹抹鼻血,气息还不稳定,“随便你,但你要看紧了我,万一让我得以逃脱,我定想方设法斩下你宗主的脏手、割断你宗主的喉咙,教你的宗主比我今日狼狈百倍还不止。”
从没有人敢当着韩天钾的面这么说,慕容氏惊恐地觑了一眼韩天钾,道:“宗主,这贱人是怕落进我手里,故意激怒你!她越怕什么我们越要怎么做,不能让她死得太容易了!”
韩天钾低眼瞧着跌在地上的卜秋台,非但没有被激怒,反而古怪地笑了。
“就凭你?”他道:“你怕是对自己的情况不太清楚。以你的真气,能练成现在的样子已是不可思议,你拿什么杀我呢?”
卜秋台的呼吸一滞,被韩天钾成功地诛了心。
真气是江湖中人习武练功的根基所在,一个人能使出多大的杀招,基于他体内的真气是否浑厚罡劲、运转时是否灵活自如,没有足够优越的真气做支撑,再令人眼花缭乱的功法也是空中楼阁,中看不中用。
卜秋台恰恰在行真化气方面资质平庸,平庸到一眼就能看见这辈子的修为上限。这件事除了她以外只有父亲知道,连母亲都被蒙在鼓里,韩天钾不愧是大宗之主,略一交手就探知了她的秘密。
卜秋台第一次知道自己行气天赋疏浅时尚且年少,那时她呆呆地愣了很久,然后在父亲怜惜的目光下赌气地抱着剑,发誓不信这个命。此后她练起功来就像吃了逗蟋丸,白天跟着师兄弟们一起练,晚上关起门来偷偷练,还要装作一副并未额外努力的样子。父亲小心地维护着她的自尊心,稍有难度的功法便手把手地亲自教她,不给旁人一点探知她资质的机会。于是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是同批子弟里的翘楚,从没被人发现过一点异常……
时间久了,要不是韩天钾点破,连她自己都快忘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慕容氏看见她发怔的样子,知道宗主定然是说准了,心里很是畅快,高兴地对韩天钾道:“我就知道这贱人就算再练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也对宗主造不成威胁。宗主,慕容的提议您可答应?”
韩天钾:“不行,这女人越早杀越好。”
慕容氏懵了,“为什么呀?”
韩天钾抱起手臂,“天资比铄儿还要差,出招时的杀气却不容小觑,如此化腐朽为神奇之事不是靠她自己便能成就的。江湖上修为不下于我的人总共就那么几个,教导她的人怕是其中之一,如果真让她侥幸逃脱,回去告上一状,对熙日宗来说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不下于”的意思是比肩或高于,修为比韩天钾还高,那得是多厉害?慕容氏心惊。
“是镇云子么?”韩天钾睥睨着脚边的卜秋台,“如果是镇云子,那我已经得罪了,倒是可以把你交给慕容。”
他的话音刚落地,外面忽然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巨响:“轰隆——!”
整座小楼隐隐震颤,满屋红纱簌簌抖动。
韩天钾勃然色变,三步并做两步地走到一面窗子前,开窗的力气大得几乎把窗子扯下来。
外面侍女的惊嚷声与士兵的呵责声涌进楼内。
韩天钾惊诧地望着不远处灰蒙蒙的飞烟,脖子上的青筋一根一根蹦起。很显然,如果卜秋台回去告状是一个“小麻烦”,那楼外的定是一个超级大麻烦,大到让韩天钾当机立断做出了取舍。
“哎呀!宗主您不能走呀——!” 慕容氏惊叫。
韩天钾在她的惊叫声中系上一条熊绒披风,大踏步消失在了旋梯口,连一眼都未分给自己可怜的侍妾。
慕容氏:“不能走呀……”
风水轮流转,绝处得逢生,卜秋台扶着柱子慢慢站了起来。
“你、你别过来!宗主很快就回来了!”慕容氏破了音,手脚并用地迅速与卜秋台拉开一段距离,她惶急地左右看了看,然后抄起一盏烛台,哆哆嗦嗦地警告卜秋台,“我告诉、告诉你!你要是敢动我,我就让宗主把你剁成肉泥!”
卜秋台厌烦地蹙起眉,默然扯下一块红绸擦拭掉脸上的鼻血,清理干净后按住自己的太阳穴,站在原地闭目平复。
“……”慕容氏发现对方好像并不在意自己,欣喜之中略有尴尬,提起裙子就要溜。
卜秋台:“站好了。”
“呜呜你别过来……”慕容氏吓哭了,把烛台在身前可劲儿挥舞。
卜秋台本来就一阵阵眼晕,被慕容氏的哭声闹得头痛欲裂,她撑着疑似要散架的骨头走到窗边,在一片夜色中望见了滚滚浓烟。
“那声巨响是怎么回事?”
慕容氏惊恐地抬了下头,犹豫了犹豫,嗫嚅道:“……不、不知道。”
卜秋台转过身,向她走了一步。
“原宙!”慕容氏立刻改口,声嘶力竭,“我告诉你!是原、原宙大人,你不要杀我!”
原宙?!
卜秋台心中一惊。
原宙此人做事诡异无常,时常让人觉得他神志不清,结伙联盟的事发生在他身上让人听来像天方夜谭,怎么会与熙日宗串通在一起呢?
在猜出客栈中的世家死士的来历后,卜秋台虽然惊愕,但更多是觉得原宙只是又抽了一次风,她跑去跟着连云峔弟子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没想到会真的对上天机玄。天机玄会第二次出手已经匪夷所思,怎么现在连原宙都出现在了熙日宗里?!!
卜秋台沉重地思索片刻,又看向慕容氏,这个女人虽然不是韩天钾的夫人,但同韩天钾亲密无间,或许能问出些什么。
“原宙为什么会帮熙日宗?”
慕容氏:“……不、不知道。”
还来?卜秋台又向她走了一步。
“真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慕容氏崩溃地惊叫着,眼泪鼻涕不要钱地往下流,恨不得把自己的脑壳劈开给卜秋台查查:“不止我不知道,宗主也不知道!宗、宗主说,原宙大人突然就来了,说说说、要让他在熙日宗里办点事,他、他可以,帮宗主个小忙,作为交换。”
卜秋台怀疑地问:“作为交换?原宙也会跟人谈条件?”
“不管你信不信,我知道的就是这样!”慕容氏战战兢兢,难过到极点,不仅是因为自己处境危险,还是因为韩天钾弃她于不顾。
卜秋台:“办什么事?”
慕容氏:“这个我上哪知道去,呜呜呜……”
卜秋台眸光晦暗不明,不知信了没信,她脸色难看,垂首想了一会儿后,在屋里简单地扫视一圈,然后向慕容氏走去。
“别!别!”慕容氏心胆俱裂,把烛台胡乱向卜秋台丢去,连卜秋台的一片衣角都没擦到。她绝望罩顶,干脆闭起眼睛一阵乱踢乱打,模样滑稽似拼命刨水的落水狗,虽然卖力,但效果寥寥。
卜秋台轻而易举地擒住了她的手腕。
“呜,求你别杀……”慕容氏害怕到极点,眼白一翻,当场昏厥过去。
“……”卜秋台没想杀人,她不是原宙韩天钾之徒,不会丧心病狂到出于厌恶去要一个人的命。她嫌弃地提溜着香气呛人的慕容氏,拔下慕容氏头顶一根长而尖的钗子藏进自己袖中,然后撒开了手。
慕容氏哐嘡倒地,惶然转醒。
卜秋台雷厉风行地一掌劈下,及时遏止了又要掀起来的尖叫。她疲倦地甩了甩头,扶着柱子稳定状态,等脑子里的“嗡嗡”声不再那么严重后,毫不犹豫地出了小楼。
巨响的来源处散着一阵巨大的烟尘,即便在夜色中也看得清晰。所有的士兵仆役非但没去查看情况,反而都远远地避开了。
卜秋台借助树木与房屋的隐蔽,顺着烟尘的方向在熙日宗内一路潜行,中途以手为刃砍晕了一个守卫,拿走了他的长刀,等到一个守卫都看不见的时候,她跳出灌木丛,一路轻步快跑,找到了烟尘的源头。
那是一座单层的独栋建筑,里面传来惊心的吼叫声。
卜秋台心悸地驻足,远远望着烟尘中的建筑轮廓,根据形制猜测这是一间祠堂。她谨慎地审视了片刻,又走近了一点,看清这座建筑似乎颇有年头,墙根处的漆皮脱落得斑斑**,露出了内里的灰泥,凋敝程度与熙日宗的奢华格格不入。
建筑的后半部已然坍塌,烟尘就是从那飘出,木柱的尖刺直直地杵向天空,碎裂的残砖破瓦向外散落了好远一圈。
卜秋台迟疑了。
这是原宙做的?
……天机玄主人原宙?
没有人不怕死,这是难得的逃生机会,哪怕此时她忽然具备堪比五大宗主的修为,前面也是绝对的龙潭虎穴,掉头就走才是明智的选择,逗留一会儿都是对自己生命的不在乎。
可是……
卜秋台深吸一口气,手指伸展一下又握紧长刀,走入了烟尘中。
机会难得,她必须知道原宙为什么会帮熙日宗!
祠堂的走廊里干燥幽黑,两边竟然堆积着各类杂物,墙上没有大宗族祠堂中惯有的壁画,甚至连灯都没有几点,寒酸得令人不解。不知是因为刚才塌了半截还是太久没人打扫,走廊的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尘土味,由于积灰太厚,纵使卜秋台提着轻功,地上还是留下了一串淡淡的脚印。
卜秋台面容紧绷,用身体挡住了刀锋的一线清亮,整个人完全隐没在了黑暗中。
嘶吼声在建筑的最深处,那声音不是韩天钾的,甚至不像是人嗓发出的,嘶哑尖利,带着神经质的激怒,像是金属激烈摩擦出的噪音,在幽暗的走廊荡出惊悚的回响。
卜秋台的心脏狂跳,头皮阵阵发麻,手心沁出了一层薄汗。
韩天钾和原宙都能轻而易举地弄死她,面对韩天钾时,她心底的那一丝惧意来自对死亡的忌惮,但如果是面对原宙,恐惧便会来自天机玄本身。这种恐惧在她初初步入江湖时就开始从四面八方向她渗透,随着年岁的增长,在潜移默化中发酵成了本能。
不能离得太近了。
卜秋台来到了声音发出的房间。这座建筑实在是破旧,内墙的墙底竟裂开了一条透着亮光的小缝。卜秋台把自己仔仔细细地在黑暗中藏好,趴在地上,透过那个小缝向里面观察。第一眼过去,正对上一双爬满血丝的眼睛!
她一个激灵,险些弄出声响。
眼睛的主人也趴在地上,这才会与窥伺者恰好对视,那人一侧的脸紧紧贴着地面,沾满了地上的白灰,额头青筋爆起,双眼虽然赤红地圆瞪着,眼中目光却是涣散的。
一只深浓如墨的黑靴踩在这人的背上,使之如同一只无力扑腾的蝉。
虽然此人神态扭曲,但因为不久前才见过,卜秋台还是把他认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把她捉进地牢的天机玄大都佐——都雷音!
房间的地面撒满了碎瓷片,满地都是灰白色的粉末,带格的木架残损成一地废料,看起来是被暴虐的劲力波及,木渣零落中折出了尖利的木刺。世人多重视死后入土为安,将尸身化灰的做法非常少见,由是卜秋台用了一会儿才从屋内的陈设推断出这里是停骨灰坛的地方,而那满地粉末不出意外的话就是被打翻的骨灰。
无法入土为安,连尸身都留不下,骨灰的主人们想必生前地位不高。
黑靴的主人正狂躁地咒骂着什么,咒骂得语无伦次、逻辑不清,甚至连词句都无从辨认,与其说是一个人在发泄愤怒,还不如说是一头野兽在尖啸。
卜秋台贴地贴得紧了些,视线上移,却仍看不见那个人的脸,倒是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韩天钾。
韩天钾一脸隐忍的晦气,神色阴郁,怒而不发,高大的身影显出一丝憋屈。
就在卜秋台思考要不要冒险给墙钻个洞的时候,咒骂声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了。
踩着都雷音的人缓缓地蹲下身来,一张被黑色狐绒包围的面孔兀然出现。
在看清那人模样的瞬间,卜秋台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那张脸苍白如纸,与深黑色的狐绒领子形成鲜明对比,脸皮紧贴骨头,仿佛被抽干了血肉,快掉光的眉毛留下两抹青白的痕迹,眼眶高高凸起,其中一双颜色异常浅淡的眼瞳癫狂震颤,盯着脚下之人,如同盯着一个可以拆吃的玩意儿,宛如从地下爬出的流干了血液的厉鬼,阴森可怖,死气沉沉。
这是活人么?卜秋台毛骨悚然,浑似看见了一具能说会动的干尸。
“干尸”挪开了踩着都雷音的脚,近乎爱怜地捧起都雷音涕泗交纵的脸,枯瘦苍白的左手一下一下拍着都雷音的脸颊,拇指上的墨玉扳指格外醒目。
“很好,你做得很好。”原宙笑了,声音喑哑,温柔得瘆人,“只要你一直这样乖,我就一直让你做我的大都佐。”
门口的韩天钾和窥视的卜秋台全都惊疑非常,注视着他的反常行为。
都雷音耳朵与嘴角淌出血沫,被迫直视着原宙,疲倦到连眼睛中怒意都提不起来了,声音虚弱:
“我已经废了,你还要怎样?”
“你虽然废了,但让我知道了这样做行不通。”原宙看着都雷音,柔声细语地向他解释着,“没关系,你不是还有个妹妹吗?也能凑合用。”
都雷音方才还空洞的瞳孔骤然收缩。
“不、不!”他一下子爬起来,抱住尊主的靴子,周身开始剧烈地颤抖,“不行!小蒙比我体弱,我承受不住,她更承受不住!”
“放心,我比你还害怕那小丫头步你后尘,会小心的。”原宙说完,虚伪的温柔告罄,起身一脚踢开了惊惧的都雷音。
都雷音忙不迭地爬回来,重新抱住尊主的靴子,属于大都佐的黑衣黑披沾满了骨灰,在地上曳出凌乱的拖痕。
“别动小蒙!别动小蒙!”他苦苦哀求,将尊严抛进了满地骨灰里。
原宙没什么表情,用脚后跟踩住都雷音的手掌,在地上狠狠一碾,碾得都雷音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我以为帮你捉来连云峔弟子已经够赏光了,没想到你不识抬举,一点小事也不尽心。”
随着原宙转过身,卜秋台看见了属于天机玄主人的那条长披的全貌。
那长披大致五尺有余,浓郁的深黑似能吞人性命,大团亮银色描纹在其上气势磅礴地铺展,有着都雷音那件无法比拟的刺眼惊心。诡谲的图案如同北天星辰,攀附勾连,绘成天机,玄秘不可言,却尽掌于天机玄主人的方寸之间。
韩天钾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脸色由青转白。
原宙森森然道:“要你找个隐秘的地方让我办事,结果呢,都有人在外面偷看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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