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这个刀马旦好吓人!”旁边的雅间里传出一个童声,一字不差地落入了许氏兄妹的耳朵里。
“吓人么?”孩子父亲笑哈哈地问。
“吓人!”那小孩很肯定,“别的刀马旦都是粉面,她只有一半脸是粉面,另一半是白面!为什么?”
隔壁的许殊何闻言眉梢微动,但因为隔着纱帘、所在的雅间位置又比较偏,他看不真切那个旦角儿的脸,于是干脆从帘边走开,坐到了许婉宁对面。
许婉宁已经把头巾拉了下来,正在打算用水涮桌上的杯子,眼神也好奇地往帘子外瞟,小声问:“有一半白面的刀马旦?”
许殊何:“看不清楚。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身上疼么?”
“不疼。”许婉宁摇摇头。
许殊何不知她说的是真话假话,暗自心疼,把铜壶和茶杯拉过来替小妹涮杯子。许婉宁见二哥情绪低沉,安慰道:“说实话,我没想到还有机会与咱家的人朝夕相伴,我其实……有点珍惜这段日子,如果不是在被追杀就好了。”
许殊何:“二哥对不起你,要不是我们在荣华城挟持了……”
“怎么会?二哥是除了娘以外对我最好的人。”许婉宁打断他,声音温温柔柔的,“有些话,我不敢对爹娘说,你也千万别告诉他们。”
许殊何:“什么话?”
许婉宁垂下目光,手掌抚上自己的肚子,低声道:“所有人都可怜我,觉得我没了孩子,一定伤心坏了。但其实……那个孩子在我腹中来了又走,我始终都是懵的,我……大概是还没做好当娘的准备吧。”
她缓了缓,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许殊何:“虽然也伤心,但远比不过对爹娘与你们的担心,所以我说的是真话,我蛮珍惜回到你们身边的日子。”
许殊何目光轻动,凝眉道:“司徒旻对你不好么?”
许婉宁:“好,但是夫君……现在不是夫君了,大部分时候都待在书院里,我们相处的时候不多,相敬如宾罢了。我在司徒府侍奉公婆,做做女红,日子虽然清闲,但也乏味,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二哥,这些话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呀!”
许殊何顿了顿,道:“……我不会的。”
他有些诧异,因为小妹在夫家做的事与在许家时并没太大不同,可她竟然会觉得枯燥。
楼下的鼓点猛然紧密了起来,金锣鸣响,纱帘之外,台上旦角儿的身影飞旋,手舞长剑与众武生并肩搏杀,最后抬脚踩住一片鬼鬼祟祟的衣角,让那抱头潜行的黄脸儿戏子摔了个趔趄。鼓偃锣息,满苑屏息,旦角儿蹲下身去,笑吟吟的唱调让台下的观者窜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秽鼠,何所往遁也?”
“哈哈哈哈哈!”隔壁的小孩奋力拍掌,兴奋得又笑又叫。
许殊何移开视线,把倒好的温水放在小妹手上,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思索着许家该如何脱困。
江湖门派间其实并没有那么多侠肝义胆,多的是利益牵连,此番世家门派们的表现算有情有义了,尤其是同经荣华城一事的世家们,它们虽然不敢明面上与熙日宗对着干,但是制造了各种各样的事端牵制追兵,还帮一家五口协调车马船只,虽然能做的有限,但已经足以令许家感激。
虽然令人感激,但能做的有限。
永远依靠世家们你下个绊子、我打个掩护终究不是办法,难道熙日宗一日不停止追杀,许家几口就要一日奔袭在逃命的路上?无论是哪个世家门派,公然收留他们就相当于给熙日宗甩巴掌。
刺杀“韩天戟”是痴人说梦,几乎不可能,更别说哪怕刺杀成功,他们的行为也更严重地挑战了熙日宗的权威,必然引来更加疯狂的报复。
许婉宁说:“我不太懂江湖上的事,但我听说熙日宗不是分家了吗?其他四大宗早就看不惯熙日宗了,为什么不趁此机会扳倒它?”
许殊何回答道:“熙日宗的确分裂了,但分裂时日太短,藕断丝连,不少熙日宗的旧部虽然凭一腔忠心暂时倒向了韩天铄,但很难说他们不抱有观望之心,因为是人就会考虑自己的前途命运。风平浪静的时候,韩天铄或许还能收拢住人心,可一旦开战,那些旧部无论是为自己考虑,还是出于对熙日宗覆灭的担忧,都容易向韩忌倒戈。”
许婉宁抿了口温水,似懂非懂地说:“所以,最好等他们再乱斗一气,让韩忌与那些旧部把梁子结死?”
许殊何意外地抬了下头,毫不吝啬对小妹的夸赞,道:“对,真聪明。”
许婉宁赧然:“我不懂,是瞎猜的。”
“能瞎猜到也很厉害了。”许殊何见小妹能听明白,于是把另一部分原因也讲了出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熙日宗的势力太过强横,哪怕分裂了也不是其余四大宗中的任何一个能单独撼动的。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多年前世家门派们曾合力在雀头陂围堵过熙日宗,几个大宗悉数在列,却最终没能如愿……虽然其中有原宙横插一杠子的缘故在,但即便没有原宙,大宗与世家们那次一举倾覆熙日宗的可能性也不大,顶多杀了韩天铄。”
“哦,原来熙日宗比我想象的还要可怕……”许婉宁的话音低低的,“我当然听说过,那次你与大哥也去参与了,不是么?”
许殊何点点头,兄弟俩去干什么从来不会告诉小妹,看来许婉宁顾念他们的安危,一直在留心打探。
许殊何:“组织‘围攻’也很难,其中牵扯太多,容易造成各家利益的不均衡。情况危急的时候众家兴许能不计小节、同仇敌忾,但现在熙日宗不主动挑事,众家很难被再次联合起来,虽然……有的宗派,在五宗会内地位超然,但五宗会也不是它的一言堂。”
许婉宁立马会意“有的宗派”指谁,心说不妙,连忙转移话题道:“我们怎么与爹他们汇合呢?”
楼下观众突然发出一片吸气之声,旦角儿的唱念声忽变高亢,清亮地扬了上来——“恳愿还之以嗣位,勿逼坠宝于地耳!”
“咚。”许殊何手中的杯子掉到了桌上。
“呛啷!”脆物落地的声音自戏台传来。
“哇!爹爹,为什么要这样?!”孩子的声音本就尖亮,又离得近,故而在一片看客的躁动声中仍被听得分明,“她刚才不还是好人么?为什么要把家里的宝贝摔了?!”
孩子父亲的声音跟着悠悠传来:“她嘛……嗯……‘牝鸡司晨’听过么?牝鸡司晨是说母鸡想代替公鸡打鸣,违背天道,自不量力!这个人想抢代替兄长继承家主的位置,父亲不许她胡闹,她就拿宝贝撒气了。”
许婉宁捏紧了杯子,担忧地觑着二哥。许殊何从来没与她多说过,但女孩的心思是何其细腻,加之她早先在天机玄见过一些,所以心里早就有了猜测。
许殊何站了起来,沉默地走回到纱帘边,把白色的帘子浅浅地拨开了一道缝。
台上的旦角儿果真顶着一张鸳鸯脸,一半脸是旦行标准的粉面,画着柳叶眉、桃花黛,凤目烈烈,比普通的刀马旦更显英飒与正直。另一半脸却是白面,勾勒满了诡异的花纹与图案,眼睛细且尖长,嘴角似勾似落,凶邪中透着神秘,好似是能生杀予夺的神魔,或是能张口噬人的妖怪。
“二哥?”许婉宁轻声唤。
许殊何没应。
台上的布景更换,代表着时空转移。那旦角儿悲愤交加地来到一扇“门”前,扮演“门”的是一面等身高的铜镜,上面染着红墨,旦角儿伸手触碰铜镜,又立马缩手,像是被灼伤了。
檀板与簧片轻快地响,旦角儿在“门”前懊恼地打转。
“嚯,不改改就演呐!”
习武的缘故,许殊何的耳力极好,隔着老远就听见楼下有人唏嘘道:“真是意外之喜,那几两戏钱花得是真值啊!”
“是啊,谁能想到?”有人附和,“这老板还真是要钱不要命!”
许殊何眉毛微蹙,正巧那两人前面有人扭过头来问:“此话怎讲?”
起先感慨的胖汉热络地回答:“兄弟一看就是志不在此,我们这些个戏虫都知道,以前这出戏还没有被禁的时候,但凡唱,必然要把与刚才那段相关的情节抹去,让主角儿自始至终使双剑。可这不是把咱老百姓当傻子嘛,谁不知道那个、那个谁,其实走的不是‘正路’啊!”
说到最后一句,胖汉警惕地往左右瞥了一圈,刻意压低了声音,许殊何没太听清楚。
那人大惊失色:“这是禁戏呀?”
胖汉愣住,随即匪夷所思地道:“你啥都不知道就挤进来了?就是因为好多年没有戏苑敢唱了,大家又对这个故事格外好奇,所以今天才有这么多人闻风而来!放心放心,我估计戏苑老板是打点好了。”
戏中人对戏外的议论无知无觉,顾自沉浸在自己的苦恼中,愤懑地道:“欲使天下之畏我,何以难为第二银?”
隔壁小孩大叫:“银!爹爹,她说的是银鬼么?!”
孩子父亲:“是啊,她想当第二个银鬼,给所有骂她的人好看!”
旦角儿一步三回头地从红铜镜前离开,随着背后的幕布不断变化,她从大城来到小巷、从郊野来到田园,手中的剑起先握得紧,后来被放到一边,改握了锄头、渔网、针线……甚至还有一只乞食用的碗——她为自己的年少轻狂付出了代价,在山下滚了一身泥。
宝剑已钝,成了行路的拐杖,她徘徊在一扇扇紧闭的朱门前,望见有人指指点点,抬起袖子遮住自己的女儿面,摇头吟出一段唱词:
“若吾早知无能立,初始绝不离富家。年少未拭迷蒙眼,落得一身腌臜名。”
幕布后走出一个披橘袄、簪红花的浑圆老妇,滴溜溜转着眼珠向她走来,手中香扇朝她递去,看样子是个想带走她的老鸨。
许殊何脸色发白,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转身从桌上的竹筒里抽出一根筷子,在掌中折断。
许婉宁连忙过去晃了晃他的胳膊,劝道:“别看了二哥,这些戏班子就爱胡编乱造,我们去找爹他们吧?”
好在那编戏的没有在关乎清白的事上毁谤到底,旦角儿坚决地推开了香扇,摆手唾弃道:“唗唗唗,意已悔,烈未移!”
台下的胖汉吐出一口瓜子片,大咧咧地道:“可是妇道人家除了干这个,还能怎么挣银子?”
“嗖嗖”两道残影,许殊何手中的竹筷飞出。
撑幕布的竹竿倒地,两侧的朱红帘幕“唰”地合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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