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众客噪动。
“连个杆子都撑不好!”小二拍了小跟班脑袋一巴掌,冒出来向众人赔笑脸,戏帘很快又被拉了起来。
许殊何:“小妹,我们走。”
许婉宁于是给他们随身的葫芦里灌满了水,用头巾仔细地把自己的头脸裹好,转回身来,却发现说要走的二哥仍拨着帘子在看。
旦角儿没有乱了节奏,奔波游走,消沉愤世,最后力不能支地晃了两晃,歪倒在了一棵树下。路人非但不搀扶,反而绕着她走,似乎都觉得流落在外的妇人肯定不是良家子,沾手会惹晦气。
许殊何知道台上的并非故人,甚至脾气秉性与本尊相去甚远,但他实在太久没见过她了。
许婉宁将葫芦搁回桌上,踌躇了片刻,心想反正爹娘不在身边,便终于忍不住问:“二哥,前几年我见你状况越来越好,也听说你愿意了解其他姑娘,怎么突然间又……陷进往事里了?”
许殊何霍然被点破,却并没有太大反应,凝望着台上人道:“婉宁,你可曾关心司徒旻的衣食冷暖?”
许婉宁不知他为何突然这样问,道:“当然。”
许殊何:“你不是说你们之间只是相敬如宾,没有多少伉俪深情么?为什么还要为他做那些?”
许婉宁:“因为这是我作为媳妇的本分啊,我又没有别的用处……”
许殊何:“那大嫂呢?她亦有武功,一路上参与警戒与防护,辛苦程度不亚于父亲和大哥,为何还甘愿承担起洗衣烹食的任务?”
许婉宁眨了下眼,道:“大嫂温淑贤惠,是难得的贤妻。”
许殊何没有说话,算是默认。须臾,他不知不觉间将嘴角往上勾了勾,眼中流露出几许怀念,轻声说了句什么,听上去是在问许婉宁,实则是在自言自语——“金枷固锁,千年来未有差池,怎么偏偏锁不住她?”
他想起了夜风习习的画案旁、火光澄润的纸船上,有一双素白的手戴着枚象征尊威的墨玉扳指,不紧不慢地为他披上绒褂、剥开果壳。这双手的主人当年站在意味着权势极点的孤崖上,对旁人的规训不屑一顾,之所以愿意做那些,与所谓“本分”没有半点关系,一举一动皆是发乎于心。
也正是因为发乎于心,所以才格外珍贵。
许婉宁没听明白。
“你应该知道,去看灯船的那一夜我们便绝断了,因此亲眼见她消逝在谪真门前,我虽然痛苦万分,但不觉得自己会为她作茧自缚,因为以我所见,我们本就是无法相携的异路人。”许殊何目光黯然,笑意苦涩,“然而造化弄人,后来,我每遇见一个女人便失望一分,久而久之才终于发现,原来我一朝见过了异彩,就再也无法容忍旁人的黯淡。”
许婉宁张了张嘴。
许殊何:“我开始不安,转而期望能再寻得一个她,却发现,世上分明只有一个她。”
我不是非她不可,而是她再无替代。
许婉宁:“……所以后来的那个姑娘,你真是随便指的?”
许殊何知道她说的是差点去提亲的那位姑娘,摇头道:“不是,终身大事怎能随便?虽然画像是爹娘筛好的,但最后选谁我也是上心了的。”
许婉宁:“那为何临阵反悔?”
许殊何默了默,道:“因为我忽然发现,那姑娘吸引我的地方其实是她的眼睛,狭长而略有英气,终归是故人的影子。”
他已知自己大概是永远寻不得称心的良人了,所以娶谁都区别不大,但对于人家姑娘来说可是极不公平,所以他只能临阵反悔。
楼下戏台上,饿晕的旦角儿终于等到了一位救命恩人,那恩人把她捡回去,为她的精诚所感化,遂赠予其一双非比寻常的长鞭,和一颗光华流灿的金丹。
“没改没改,真的是长鞭!”有人嚷嚷。
日月轮转,蒙受高人经年的教导过后,旦角儿又回到了那面瑰丽的“门”前,虽然仍未有闯入之法,却借着体内金丹的效用和宝器的加持,武力大增。
虽然戏里没有明说,但明眼人都知道“门”是何门、所行何气,不禁小声嘀咕。那胖汉抓头说:“闰气不是只能让伶人用来耍耍刀吗,真能有这么大威力?真这么大威力,那些世家大派怎么不用?”
听戏的同伴摸着下巴道:“闰气确实比不得真气,但备不住冒出个会使的天才啊!”
胖汉鄙夷道:“你一个乡巴佬怎么知道这些?信口胡诌的吧!”
同伴急道:“谁信口胡诌?银鬼覆灭后那些大人物就是这么解释的!那个时候我爷还活着,见银鬼厉害,也动过歪心思,就是被这句话劝回来的!哪怕你不信我,看看江湖上那些喊得出名的人物也该明白啦。行真气的英雄豪杰多得像过江之鲫,行闰气的呢?这么多年还不就出了一个‘银鬼’和一个卜青岳的女儿!江湖啊,终归是得靠真气顶起来!”
胖汉听同伴语说得煞有介事,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嘿嘿然,暗想:“你我都是门外汉,装什么很懂的样子!”
二楼的许殊何没听他们的探讨,心中想的是:哪来这么多容易感化的隐世高人、助人一步登天的灵丹妙药?江湖中人进阶的每一步都是血与汗的结晶,从真气强行入闰、短时期内实力大增,背后付出的代价必然是巨大的,常人所不能承受,岂会如戏中编排的这样轻松?
记忆的碎片一闪而过,许殊何唇角微动。但凡这些人见过她重伤不起、即将坠入鬼门关的样子,也不会有这么天真的想象。
旦角儿喜滋滋地捧心,又去了“门”前几次,实力大振,摇头晃脑,似在打什么算盘。其师阻拦不得,叹息一声,坐化登仙。
隔壁的中年男子幽幽感叹:“唉,男人和运气,她终究沾上了一个,否则早就没戏唱喽!”
几个捡场的冲上台去,搁下了几桩绿油油的圆墩子,还将后面的布景换成了“云天”与“大河”。
许殊何心猜:“万窟岭?”
的确是万窟岭。
此幕与开场的那一幕相同,都是有人亲眼目睹的事实。五年前谪真门紫鞭惊天之后,原本无人问及的相关故事都流传了出来,被大家口耳相传、推理演绎,写入了百姓用来消遣娱乐的话本和曲目,由是还有几分保真,许殊何首先就看见了一群身穿各色家服的“世家要人”。
打头的是一个青衣人,手“提”一个穿蓝衣人,一马当先,急急惶惶地往“山峰”后面去。蓝衣人气喘吁吁,时不时被腰间的剑柄戳一下肚子,“哎呦哎呦”惨叫,把一众看客逗得前仰后合。
“这不好吧哈哈哈,戏苑老板是打算唱完这一出就跑吗!哈哈哈……”
众人锤座大笑,不肖说,稍微了解一点其间关节的都知道这蓝衣人影射的是谁。其老父的脾气远近闻名,这样演无异于在老虎嘴上拔须子。
至于跟在一青一蓝后面的人,衣服是戏班乱配的,纷纷杂杂,无关紧要。这家戏苑很聪明,人物和帮派都不指名道姓,而是通过标志性物件帮看客辨识。许殊何亲历过这一遭,很容易便看出接下来的几幕分别是天机使隐身、熙日宗围山、原宙放火。
他眼睛睁大了些,看着一道“旋风”刮上了最高的圆墩,披头散发、衣摆狂飞,单手掐着那“银纹黑披”的脖子提了起来,横鞭一扫便掀飞“弩.箭”无数。惊叫连天,众人退散,那人扔下软绵绵的“尸首”,心满意足、癫狂错乱地大笑起来。
丝竹高鸣,锣鼓齐响,充当捡场的小二卖力地鼓风。
旦角儿的笑声戛然而止,然后举起袖子,口中念着古怪的软语,将那半和善的粉面遮了起来。
许殊何看着圆墩上的身影,不知怎的心底翻涌起一阵难受。
隔壁的小孩被吓哭了。
台上人笑意瘆瘆,舞意森森。她遭受过太多白眼与唾弃,沉积了太多愤怒与委屈,终于一朝成为人上人,得以翻盘清算、证明自我。她将脸藏在黑色的狐绒里,坐于孤高华贵的高椅上,终日转动着自己拇指上的黑扳指,在江湖中不动声色地翻起波谲、布下杀网。
底下人声啧啧,却没有异议。
天机玄主人嘛,本当如此。
如果本性良正,又怎会去做天机玄主人嘞?
许婉宁不敢说话,觑了觑哥哥,又抠了抠手掌。说实话她也是这样认为的,虽然后来她的印象因为与那人的一面之缘而有所改观,但还是会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她的二哥一转身,那人就会露出真实的、阴恻恻的笑容?
挑衅者被一个个拔除,闲言者被一个个碾灭,戏中的主角得偿所愿,体验着可把人命当草芥的快乐。她起先兴奋不已,五官都因激动而扭曲,随着手下血流成河、报复的乐趣被时光磨平,她渐渐不笑了,偶尔摘下高悬于壁的长剑,挑灯默看,流下两滴怀念泪。
有人道:“不会是良心未泯吧?”
又是那胖汉多嘴:“不会吧,那么个可翻云可覆雨的位置,谁坐上还想下来?”
“就是,天……‘那里’的人,能有什么良心?”
“可她后来挡在了众家之前怎么说?”
“额……”
“哐哐”!一边的铜镜忽然发出两声巨响,将台下的看客们吓了一跳,也惊醒了沉湎往事的旦角儿。
旦角儿提着双鞭来到了“门”前,藏于一处,看“众家”合力应对。丘峦崩,山流摧,她一个激灵,忍无可忍,跳出来扬起了鞭子。
“苦心汲汲登高位,安能忍见王我者?”
“哦!”众看客了然——原来是怕出来个更厉害的,撼动她的地位!
“哐哐!”捡场又敲了两下铜镜,霍然将那似染血的镜子向旦角儿压去。旦角儿持双鞭与“门”抗衡,苦苦拉锯,眼见着要败下阵来,忽而一席藏色长披飘至,将她护在了臂下。
来者持宝剑、着银铠,袍边袖角青若竹枝,唱叹:“女之逆,终不忍睹其死!”
旦角儿怆然,感甚悲极。
戏苑的楼上楼下尽皆目不转睛,众看客凝神,主人公最后一句唱词激越悲壮,高高地扬了起来:——
“恸哉往昔之忤孝,愿以我血跪乳恩!”
旦角儿的半边白面忽然碎裂,原来这半边脸不是直接涂油彩,而是戴了面具。面具退去,一张完整的粉面桃花脸呈现在众人面前,返璞归真似初生的稚子,慷慨勇烈似浴火的凤凰。她抬袖掩口,“吐”出那颗金丹,弃鞭夺剑,将一线寒光高高举起,向那瑰红的“门”劈去……
纯属扯淡!
许殊何面颊的肌肉一抽,撂下纱帘,转身道:“小妹我们走,大哥他们也快到了。”
楼下一片唏嘘声、掌声、喝倒彩与质疑声,胖汉若有所思地大着嗓子道:“竟是如此?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砰”的一声,戏苑大门忽然洞开,掐灭了所有的聒噪声。
两溜持剑的人闯入苑中,列队站好。
女性的功绩时常被歪曲、削弱或抹杀,本人敏感,时常因这种不公想发心脏病,这也是我写文的动因。我也相信等未来男女实现真正的相对平等时,我这类曾经的“挑拨分子”会被批成烂泥巴,我期待成为烂泥的那一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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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窥禁戏暂望故人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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