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殊何瞳孔一缩,将帷帽扣在头上,回到厢房口向外飞快地看了一眼,转身安慰小妹道:“没事。”
闯入的为首者厉声喝道:“戏幕拉上!别唱了!”
朱红的帘幕被合上,台柱后滚出一个白胖的小老头,正是这家戏苑的老板。他腆着脸把一杯清茶呈到那为首者眼前,讨好道:“这位爷,爷,不知您是哪家的?我们靠唱戏糊个口,不知道犯了什么忌讳……”
众看客方才气氛热烈,此时全部安静如鸡,叹为观止地观摩那小老板在一票世家子弟前张嘴打哈哈。
那为首者见一个比自己大两轮的老头喊自己“爷”,神情颇有些不自在,没接他的茶,语气稍微和缓了一点,道:“……你也不必如此,我们是依规办事,有人举报你们家私唱禁曲,刚才我在门外听了几句,果然不假,所以只能照章程处置。”
虽然这男子未自报家门,但在场者多为戏迷,明白这群人必然出自某个隶属于五宗会的世家,可能是驻守在瑶城的暗桩,接到举报,赶来抓人。
“唉这可使不得,爷,不是,大人!大人冤枉我啦!”小老头油嘴滑舌,“我们唱的就是普通戏码,可不是三年前被明令禁止的那出哈!不信您看看我们这戏单子,主人公就是一个末流世家的弃女,旁的角儿也都是些江湖野客,不关那卜……您懂的,不关她什么事!”
前来拿人的世家男子瞪眼一瞧,发现戏单子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春、阶、转!
“……”
“别蒙我!”
世家男子也不是傻的,立刻看出了这稀奇古怪名字的由来,面露愠色:“上面说了,年事已高者不擒,念在你年纪大的份上,我们只罚银,不拿人!但是要再胡搅蛮缠,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哎呦大人,您只听了末尾几句,怎么就下定论了呢?我们唱的这出结尾确实跟那禁戏有点像哎哎哎,别!我领罚领罚……”老头连忙从一左一右架住他的世家子弟手臂间滑出来,转脸儿吩咐店小二去取银票。
“冲霄剑阁的人。”许殊何根据家服行头认出了那群人的身份。
许婉宁小声问:“是好的吗?”
门派立场如风云多变,哪能简单地以好坏论之?许殊何:“……算好的吧,也在五宗会之中。”
许婉宁:“刚才那人说‘上面说了’,看来这出戏是五宗会禁的?”
许殊何:“嗯。”
许婉宁:“为什么要禁?”
“爹爹,这戏为什么不让唱啊?是不是那旦角儿太吓人了?”隔壁小孩的声音恰逢其时地传来。
“嘘——”孩子爹应该是捂住了儿子的嘴,静了片刻,见没引起楼下人注意,悄声回答道:“爹也不知道,爹猜啊,是因为这戏里的主人公在现实中是一位大宗宗主的女儿,不守规矩也不走正道,虽然最后立了功,可还是给名门正派抹了黑,这是那些大人物在遮羞呢!”
不是的,许殊何在心中否定。
他记得,卜秋台曾说自己离家出走经过了爹娘的首肯。卜宗主既然当初肯放女儿远走高飞,现在又怎会以之为耻?
虽然那时她要隐瞒身份,很多话都含糊其辞,但她还说了,虽然她迫不得已瞒过自己,但是从未骗过自己。
“二哥。”许婉宁小小声问:“你是在笑吗?”
许殊何都没察觉自己的嘴角微微牵起了,倏然放下,道:“关于隔壁说的,我认为还有内情。”
人已经没了,他心里的那丝喜悦像对自己的嘲讽。
许婉宁:“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如果是遮羞,为什么最初改成用双剑就让唱?”
楼下罚银的已经罚完了,对看客简单教训了几句,没多为难,就整整齐齐地列队走了。戏苑掌柜瞪了守门的小二几眼,见那些人走远了,转怒为笑,乐滋滋地挺着肚子数银票去了——世家门派根本不会贪图几两罚银,本意是想制止私唱禁曲的行为,但哪料抓心挠肺想知道故事始末的人太多了,这小老儿赚到的银子比刚刚被罚走的银子多了几十倍不止!
许殊何抓起包袱,带着许婉宁混在客流里出了戏苑。城里都是砖路,且人来人往,不怕留脚印,加上许婉宁坚决拒绝再被背,于是兄妹俩并肩而行。
许殊何看见前面有一个熟悉的背影,目光一凝,唤了小妹一声,远远缀在了那人后面。两人跟着那背影七拐八拐,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小院,跨入门槛后,院门紧跟着在他们身后合上。
许元昌插上门闩,道:“殊何,辛苦了!”
“培儿!宁儿!”许母从小木凳上跃起,过来拉着一双儿女上上下下打量,闻到儿子身上的伤药味,眼圈发红,没忍心拉开衣服看。
许振铎与大嫂闵氏也在小院中,皆风尘仆仆,面有倦色,看到平安前来汇合的两人后,眼睛都亮了亮。
“娘,不碍事。”许殊何拍了拍母亲的手背,去向父亲与大嫂问好。
许振铎双手放在膝盖上,即便在灰蒙蒙的小院中也坐得威严,轻咳了一声,道:“怀玉山谷派人来接我们了。”
他作为一家之长,如果放在往日,定然不会亲口通知这个消息,而是等着许元昌他们来说,可是这段日子里全家人着实艰难,次子独自保护小女儿更是辛苦,他便忍不住先抛出这个好消息,好让一双儿女也高兴高兴。
许婉宁听见这个名字,未露喜色,反而偷偷瞥了二哥一眼。
许殊何滞了一下,道:“……来接我们?”
许振铎振眉,这都什么反应?
许元昌接话道:“卜宗主前日飞信褒夫人,称怀玉山谷愿意保护我们,并已派出附近的暗装前来接应,我们如果继续往前走的话,估计还有一两天就能与他们会面。”
如果说有哪个门派敢单独与熙日宗唱反调,大概只有怀玉山谷。许殊何早先便想过,如果真的逃不下去,免不了要去揽翠河寻求长期的庇护。卜宗主大概是在这段时日里与众长老统一了意见,或许是因为荣华城一行是五宗会组织的,或许是因为其作为眼下五宗会内最强的宗派而责无旁贷,没等许家恳请,主动递来了一根救命稻草。
许殊何点了一下头,声音略沉,道:“好事,总归不用让娘她们再奔波。”
许元昌过来拍了拍弟弟的肩。
许振铎“唔”了一声,侧转过身去,道:“吃饭。”
“对,快来吃饭吧,殊何坐这,婉宁坐这。”说话的是大嫂闵氏,听见父亲发话,站起来掀起薄被,把小心捂着的热包子和热粥拿出来分发。
闵氏出身武门,可周身散发的气质并不会让人感到有半点威胁,目光神态一派温良顺和,娴熟地在公婆的手边各摆上一方手帕。许家虽然在逃难,但是不缺钱,可闵氏担心自己头上的钗环会引人注意,于是主动改成用布巾盘发,看上去就像是平平无奇的农家妇女,朴实无华。
此番他们落脚在城中,女眷不用起火煮饭。一家人沉默地吃完买来的包子和粥后,决定在小院中将就一晚,许元昌与许殊何进行了简单的分工——许元昌负责守着院子,由许殊何率先在小院所在的东城区巡逻。
夜色四合,城区中落针可闻,时已过亥,打更人苍老的声音缥缈地延入深巷。
忽然,许殊何耳根一动,在因轻功而产生的风鸣中辨认出了微弱的吐息声。他神经一紧,不动声色地转变了脚下的方向,装作没有察觉有人尾随,朝着与小院相反的方向掠去。
明月惊鹊,凉风轻袭,沿街某家铺子前用木棍吊着的大红灯笼“吱呦”摆动。
暗处的脚步逐渐密集,轻若落叶“叮叮哒哒”地敲打着地面,微不可察。许殊何扮作没有察觉的样子四下警戒,他走,暗处的人也走,他停,暗处的人也停,就这么一吊一随,等终于与小院拉开了足够的距离后,他忽然向侧边一闪,猝不及防地隐入了巷道的转角处,贴墙而立。
他原本是想甩掉尾随者的视线,好赶紧回去通知大哥他们撤离,谁知道一进入巷道转角就闻到了一股新鲜的血腥味。他偏头一看,发现自己背靠的墙壁上赫然有一抹暗色,正延下一道一道的血流,可是地上并没有尸体。
有人在这里刚刚被杀!并且尸体被快速地处理掉了!
就在他惊疑之时,他方才转进来的方向上出现了一个黑影,像是有人伸进来了一只脚。他顾不得再想,右手压上剑柄,将腰间的青锋无声地拔出剑鞘。
“噗呲!”
喉管被割断的声音传来又熄灭,总共不过一瞬,但许殊何并未动手!
他终于确定了巷子里除自己外有两波人,猛然窜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探出一只眼睛查看情况。只见刚才的黑影处有一个人形慢慢地、直挺挺地砸向了地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随即被迅速地拖入了墙角。
他是蝉,追兵是螳螂。
可这了不得的黄雀从何而来?
“噗呲!”
“噗呲!”
“噗呲!”
浓郁的人血味儿在微凉的空气中蔓延开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