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许母从席子上坐了起来，挪过去拉了拉许元昌的衣角，惴惴不安地低声问：“培儿怎么还不回来？”
守夜的许元昌也在想这个问题，神情凝肃，按理说巡东城不需要这么长时间。
倚墙端坐的许振铎睁开眼：“你与培儿约定的是多长时辰？”
“最多一炷香。”许元昌凝眉道：“还不到，但是快了。”
许婉宁和闵氏也从席子上坐起来，竟是都没睡。许母道：“不会出事了吧！”
许振铎：“胡思乱想。”
许婉宁拍拍母亲的手背，柔声安慰道：“娘，不会的，二哥厉害着呢。当时在溧阳的码头上韩兵有二十多个，二哥带着一个我都杀出去了，今天更不会有事的。”
小院陷入了沉默，全家人紧张地等待着。许元昌拿着剑在院墙附近走动，留意着外面的动静，许母与许婉宁则是一刻不差地盯着门。
一盏茶的时辰过去了，许殊何还是没回来。
许元昌头颅微垂，双手紧紧握成拳，片刻后，霍然转身，疾步走来，边扶母亲边道：“娘，父亲，我们转移！”
许母愣了：“转移？去哪里？培儿还没回来呢！”
许振铎站了起来，眉头紧锁。
闵氏：“夫君，我们走了殊何怎么办？”
许元昌语速飞快地说：“殊何没按时回来，说明外面有情况，这里不安全。我们从小路出城，到来时歇脚的那个废弃猎营里去躲躲。娘您别着急，殊何未必落在韩兵手里，可能是把他们引走了，他知道要去猎营找我们，这是商定好的。”
许振铎：“听桓儿的，转移！”
许婉宁忍住想哭的冲动，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她跑得急，不小心踩到裙角，跌了一跤，从未觉得自己的裙摆这样碍事过。
许母站定不动，流泪道：“你要不要出去找找培儿啊！”
她相夫教子一辈子，没未亲身卷入到江湖厮杀之中，只知道丈夫是天，儿子是地，遇到事情，她率先想的就是保全自己的两个儿子。
许元昌：“不行，现在我不能离开你们。”
许振铎沉步走了过来，不轻不重地瞪了许母一眼，哼道：“哭哭哭，再磨磨蹭蹭谁都跑不了！你们走，我去找培儿！”
忙着卷席子的闵氏抬头：“不然我去吧？我虽然武功不高，但离远点看看情况还是可以的，要是发现殊何被人抓了，我就去找找有没有驻守的世家在此巡夜，去求他们帮忙！”
许婉宁也想去，但发现自己被全家保护还来不及，去了只能拖后腿。
她忽然很难过，打包袱的手愈发快。
许元昌拦住抬腿就往门外走的许振铎，道：“父亲，如果是殊何都应付不了的麻烦，您去了不是更危险？”
这话的意思就是您老的武功还不如儿子呢，别去自投罗网了。许振铎噎住，胡子气得抖了抖，却又没法反驳。
许元昌又看向妻子：“你也不许去。这样，我们先去猎营里，然后你协助父亲保护娘与小妹，我回来找殊何！”
全家人没再有异议，从小院的后门出来，由许元昌在前开道，许振铎殿后，朝着城外小山上用大石块围成的废弃猎营转移。城中一片死寂，没有任何搏斗的声音，许元昌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只能默默祈祷许殊何平安无事。
“娘，您头疾发了？”身后百步远处，许婉宁焦急的声音传来。
许元昌立刻回来查看。
许母脸上还有泪痕，扶着儿媳稳住身形，强作镇定道：“没有没有，刚睡醒的事儿，脑子懵了一下。”
她多月未喝药，此时被牵动情绪，将病引了出来。
“我探路，你背娘。”闵氏将许元昌的剑拿了过来，自己往前面的黑暗中走去。
“大嫂。”许婉宁忽然弱弱地叫了一声。
闵氏回头：“怎么了婉宁？”
许婉宁：“……你要小心啊。”
闵氏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道：“好的。”
许元昌虽然对妻子半斤八两的武功不太放心，但也别无他法，只能背起母亲继续赶路。所幸转移途中再没遇到其他意外，等几人到达猎营的时候，闵氏已经拢起了一小垛柴火。
许元昌绕着猎营转了一圈，回来后见父亲已经赶到，便向瑶城折返。
闵氏将席子重新铺开，回头看见许母坐在包袱堆里一动不动，察觉不对，过去唤道：“娘？”
许母皱了下眉，却没有睁眼，额头上挂满汗珠，竟是一声不吭的疼晕了过去。
许婉宁见此情景，终于忍不住带了哭腔：“这可如何是好！”
许振铎看了看昏迷的夫人、抹泪的女儿，神情晦涩，沉声道：“我去外面守门。”随即不等女儿与儿媳回答，一撩门帘走了出去，找了个石墩子坐下，沉默半晌，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想光耀许家的门楣，这怎么会有错呢？
如果没有他的坚持，许家指不定到现在还是覃州一个小旮旯里的末流世家，根本不会有如今的地位。上一代老家主没有觉悟，导致他只能拿着几本既不精深、也不高明的家传武学读过来念过去，自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熟料后来在真正名门大派的世家子手下一击即溃，多年的努力像是笑话，这才知道寒门最难出贵子，原来门派出身犹如无法逾越的天堑。
当世上出了个愿意倾授剑法的镇云子，他早就错过了打根基的年纪。
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让儿子早早拜在镇云子门下。
后来的事情证明，他当初的选择虽然有些残忍，却带来了丰厚的回馈。许元昌与许殊何尚未出山，就跟在师尊身边把天下英雄豪杰见了一小半，其中更是有卜青岳、宁乔庸这样的人物，由是他们的武艺和见识都远非同时期的许振铎能比。再后来，两个儿子做到了他穷其一生梦寐以求的事——与名门贵派的少主公子们同出共入、侃侃而谈。
这么多年，他并不比儿子们轻松，一直在背后苦心经营，积攒人脉。
许家兴盛了，他的夫人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女儿结上了司徒家那样的富贵姻缘，而他自己不过是脸上添几分光、对得起列祖列宗而已。
江湖风云变幻，谁都难说会不会一朝栽进坑里，这是向上爬应有的风险。怎么看见狼狈的妻女，他反而透不过气，像是该愧疚的那个了？
就在他苦恼着的时候，连接山顶和山脚的土路上传来了脚步声。许振铎“噌”地站起，持剑戒备，待看到一个漆黑人影后厉声喝问：“来者何人？！”
人影惊吓地“啊”了一声，是个女子。
许振铎眯起眼。
那人影迟疑地顿在原地片刻，随后又靠近过来。随着月光逐渐照亮那人的全身，许振铎看见过来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农家妇女，穿着破了洞的布裙，发丝被汗凌乱地糊在前额，怀中抱着襁褓，背上的包袱里露出两只老母鸡的头，整个人风尘仆仆，看上去劳累不堪。
那农妇走近，见许振铎拿着剑，打了个哆嗦。
许振铎厉声问道：“你是做什么的，怎么会在深夜到此？”
农妇怀里的婴儿被这一声不甚友好的喝问惊醒，“哇”地啼哭起来。许振铎略感意外，他原本疑心这女人会不会是靠乔装博取同情，因为一个妇人家夜里独自游荡很是反常，更别说带个孩子，没想到那襁褓不是伪饰，里面竟真裹着个奶娃。
农妇连忙拍了怕孩子，边摇晃着哄，边操着一口外乡口音答话，面对神态不善的许振铎有些瑟缩。她道：“那个……俺不是歹人，俺是……”
许振铎：“站那说话！”
农妇又一激灵，连忙停住继续靠近的脚步，连声抱歉道：“对不住对不住，俺、俺是从北边过来奔瑶城的！走到天黑也没遇着一个住处，不知道走到哪儿了，看见山上有光，寻思是有人烟，就过来了！”
屋内的闵氏与许婉宁听至此处，知道屋外只是个来求助的落单女人，便走了出来。
许振铎思忖片刻，然后剑指前方，道：“山下就是瑶城。”
那农妇听到自己已经离目的地不远，面露惊喜之色，额头的纹路一下舒展了，连声道：“多谢多谢！俺不识字，也没遇上几个路人，还以为还要走上几天才到嘞！”
怀里的小儿还在嚎啕，她又晃了晃襁褓。
许振铎等了一会儿，双眉微竖：“所以你为何还站在这里？”
许婉宁不满，轻声叫他：“爹。”
许振铎瞪眼：“没你事，回屋照顾你娘去！”
“走吧，婉宁，我们给娘按按头。”闵氏拉住许婉宁，冲她轻轻摇了摇头，将她扯回了屋子里。
那农妇显然不太敢继续赖在许振铎面前，如果是白天，会看见她的脸憋得通红。她紧紧抱着孩子，脚下却一步未动，似乎不知道该怎样开口请求留宿，踌躇一阵后，底气不足地问道：“您是当地的猎户吧，我能不能……”
“不能。”许振铎毫不留情地打断她。
农妇张了张嘴，憋住了泪，央求道：“夜晚郊外多野兽，俺一个带着孩子，实在是、实在是……求求您，收留俺们娘俩一晚吧！若实在不行，能不能找个人带着俺去城里？”
许振铎沉默了，就在那农妇以为有戏时，只听他冷冷地道：“我去护送你了，我的两个女儿和生病的老妻怎么办？”
农妇不甘心：“您没有儿子么？您的儿子……在哪儿呢？”
许振铎神情微妙地看着她，须臾，道：“我的老妻不争气，没给我续上香火，哪来的儿子？”
农妇似愣了一下，想来也是，如果猎营里有其他男人，刚才出来看情况的怎么会是两个姑娘？而且她能听见屋里低低的说话声，确实没有男人的声音。
“啪嗒”，几道黑影被高高抛来，落在了她脚边。农妇一看，是几个银锭子。
许振铎：“我家也不宽裕，能帮的有限，你走罢！”
农妇又千求万求，许振铎始终不为所动。农妇无法，只能拾了银锭，呜呜咽咽地走了，走至远处，将脸上的泪用袖角拭了拭，心里苦汲汲地寻思：“女人的数量对，但却少了俩儿子……如果不是，那群人会不会不放俺走，一生气把俺娘俩杀了？”
许振铎回到猎营内，先坐下，又站起，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越想越觉得该留个心眼，虽然从举止打扮、神色口音等方面判断，那女人十有**就是个普通农妇无疑，但出现的时机也太特殊了。
许婉宁心中责怪父亲对那农妇母子横眉冷对，但也不敢多言，此时便也不问他为何走来走去，专心给昏迷的母亲揉太阳穴，熟料许振铎突然走过来，用一把铁簸箕从灶台下铲了一箕沙土泼进火堆，将火给灭了。
许婉宁惊起。
“走！刚才那女人怕是探子！”许振铎毫不废话，说着便将许母一把拉上了背，大步往门外走去。
许婉宁：“探、探子？！”
闵氏面露诧异一瞬，随即拉住她：“快走吧，不是没有可能。”
许婉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阅历少得可怜，根本没意识到刚才可能是危险靠近，她被拉着走了两步，忽又想起来行囊都在此处，刚想开口，又闭上了嘴——探子已至，说明敌人不远，这个时候还管什么行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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