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真门内是何情形，江湖中人众说纷纭，有人认为过了那道门就是由闰气汇聚成的一片混沌，也有人根据“气化流行”的道理，推测门内有闰气幻化的山川草木，是独立于凡世的一方灵域。听上去奇异不可信，但也不怪人们想入非非，怪只怪此门横夹于两侧山岩之间，附近地势错杂繁复，从左、从右、从后方皆绕不回原处，除非进门一探究竟，否则无从知道门后乾坤，加之自谪真门现世至今从未听说过有其它出入口，就好像其中的洞天有首无尾，难免让人感觉像是一处山河被凭空从大地上消抹去，引出许多超凡脱俗的幻想。
当然，山河不可能凭空消失，也不可能凭空出现——如果有一天镇云子不再自困于连云峔，或者卜泓渊等“亡者”重返于世，人们便会知道所谓的“灵域”不过是被磅礴的闰气封闭住的一片普通天地，其中的草木、溪流、泥土等造物都与外界无异，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汇聚着大量精炼的闰气，漫溢缭绕、成流成团、以气生气、绵延不息，纯粹到可以润泽枯槁的经脉，强盛到可以缔造灭世的银鬼。
……
卜秋台坐于“门”的里侧，用五指将门面激荡起层层涟漪，搅动闰气，逐渐在门上开出了一个“旋涡”。她身上的衣物已经被浣洗得发白，上面遍布丑陋的针脚，左支右绌地缝补起被闰气灼出的破洞，竟还是五年前的那一身衣衫。
卜泓渊站在她身后几步远处，眉头轻锁。
“旋涡”溃散，卜秋台将手落下，并不如何失落。
“好好好，真厉害！”卜泓渊大力拍掌。
卜秋台站起来，转身道：“祖父，您一直在这儿？”
卜泓渊拖着藤椅笑哈哈地走来，老藤椅“吱啦”、“吱呦”的响，听得卜秋台一阵牙酸。
卜泓渊身上的外袍更是惨烈，边角处早就风化成了渣，要是放在丐帮必然是七袋长老起步。他笑呵呵地感叹：“哎呀，我三十多年都没找到出去的办法，要是被你找出来了，我可就丢大人了！”
所谓“出去的办法”，绝不是像韩天钾一样硬闯谪真门，而是一种不会使外界天翻地覆的办法。
卜秋台踌躇了一下，道：“祖父，您指导我的法门好像有一点差池。”
卜泓渊把藤椅架好：“哦？不会吧。”
卜秋台：“不信您看。”
她将手指重新点上谪真门，动作轻柔若织女扯棉、行气不惊若燕子掠波。
“您告诉我闰气性柔，真气性罡，所以操纵闰气时不能像用真气那样生猛，而是要遵循怀柔之法，以腕提、以掌推、避锋芒、行守道，任何大开大合的功法都用不得。”
“门”上瑰红色的闰气纠缠黏连，无论她如何耐心拨弄，总是不断地向中央小小的漩涡围拢，周而复始。
“但是……”卜秋台目光一沉，手下风格忽转，扫出一道厉风，接着一收一掼，和缓未失而刚猛横生，方才也就碗口大的漩涡被猛然炸扩至井口大小，带得整个谪真门都波动了一下。
卜秋台：“闰气虽柔，却并非无骨，多数情况下，一味以温吞内敛为法，我认为并不对。”
卜泓渊躺坐在藤椅上，双手交叉摆在腹部，朝她摆摆手：“也坐。”
卜秋台坐在了他旁边一块被溪水磨圆的大石头上，清澈的溪流在祖孙脚边淙淙流过。
卜泓渊未置对错，悬空的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道：“你的经脉受过重创，还是悠着点吧，再弄坏了，即便有充足的闰气我也未必能再救你一次。当年‘银’之所以有开山断海之力，就是用爆体而亡的风险换来的，在与他同归于尽的最后时刻，我看到他眼中有血泪涌下。”
卜秋台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可是我觉得以我现在的情况，即便再撞一次谪真门……”
“妄言。”卜泓渊打断她，仰头望天：“你说，你爹都没随我，你怎么偏偏随了我，擅长闰道呢？”
卜秋台：“闰道也没什么不好的，只要使用得法就行。”
卜泓渊：“太年轻，好个榔头。”
卜秋台：“……”
卜泓渊抓了抓黑白斑驳的头发，偏头看她，眼神中有一丝让人以为是错觉的遗憾，“说起来，丫头啊，你如果有一天破门而出，舍得祖父么？”
卜秋台愣了，凝眉道：“……到时候肯定是您与我一块出去啊？”
卜泓渊抱起臂哼笑：“我才不出去！你这样的傻丫头才出去！你爹他们辛辛苦苦地把我编排成了一代剑道传奇，虽然我不在乎这些虚名，但贸然出去未免也太不领情，你说是吧？”
卜秋台哑然。她一直想当然地认为祖父会与她一同走出谪真门，毕竟门里的生活一言难尽，缺这个少那个。更重要的是，祖父曾一个人在这里待了将近三十年，身边除了花鸟鱼虫再没第二个会动的活物，换作她，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忍住不给自己的脖子来一刀，由是她深切地知道祖父绝对当得起“枭雄”一称。
她原以为“门”开的一刻，祖父会第一个冲出门去释放自我。
卜泓渊：“你不是还说他们给我编了把叫‘鸣渊’的剑？我年轻时一直羡慕那些有剑铭的名士，不过我几十年前就不在意了。”
卜秋台：“鸣涧。”
“哦对，‘鸣涧’。”卜泓渊点点头，“以前外面有本《百剑谱》特流行，不知道你们这代还兴不兴，想来一把莫须有的剑不会跻身其中？”
卜秋台：“兴。‘鸣涧’被收录在各版《百剑谱》与《名剑录》的第一页，被尊称‘天下第一宝刃’。”
“奥，这样啊，好吧。”卜泓渊满意地眯了眯眼。
卜秋台动容地问：“可是您明明有一条势不可挡的战锁叫‘紫棘’，不输任何名剑，您自身的修为也可以与银鬼缠斗一二，不输任何真道名士。就这样任由外界编排利用，让真实的自己无人知晓，不会不甘吗？”
卜泓渊侧过头，深深地看了孙女一眼。他沉默了一会儿后，道：“我一直觉得，最先提出‘江湖’这个说法的人一定极有智慧，因为宗派间所谓的龙争虎斗、恩恩怨怨，不过是各自的船只在一条大江上争渡罢了。”
他慢悠悠地从藤椅上起身，拍了拍头顶老榆树的树干，道：“老家伙，我揪你一片叶子。”随后摘下一片榆叶放入溪水中，与凋落在水面上的落叶凑成五片。
卜泓渊：“五大宗就是这条江上最大的五条船，旁边这些碎叶是其他世家门派。船有大有小，载人数不一，抵抗风浪的能力也不一。门生和领地的属民都是没有船的人，想要过江就要借乘世家门派的船，作为回报，他们向领主效力或者纳粮，依附者越多，门派越壮大。”
他用树枝戳了戳其中的一片叶子：“行真运气的功法就像造船之术，或者这条大船本身，是各家的先人一辈一辈积累起来的。世家子弟靠着祖宗基业可以不断享用借乘者的供给，从而扩大自己的船只，所谓宗主掌门，不过就是个掌舵的。”
卜泓渊回过头，笑嘻嘻地说：“结果某一天出现了这样一位掌舵的，总是把船掌得歪歪扭扭，无论怎样努力都做不好。他于是把舵一丢，对岸上的人说：‘虽然我不擅长掌舵，但我擅长造桥啊！一样能把你们渡过去，你们来追随我吧！’”
卜秋台的眼角蹦了蹦。
卜泓渊：“你猜，他会怎么样？”
卜秋台直言不讳：“被人丢下船淹死。”
“哈哈哈，非常正确。”卜泓渊笑得开心，全然不在意自己就是那个预备水鬼，“不过我的比方不贴切，造桥一劳永逸，不仅断了船家的路，自己的路也断了。这样吧，换成游水怎么样？那位宗主说：‘我教大家游水的技巧，但是来学的人要付给我和船家一样的报酬。’每年都有新人想要渡江，他和船家的生意都不会做绝，如此这般呢？”
卜秋台：“仍会被溺死。”
卜泓渊：“为什么？”
卜秋台：“会有原本打算登船的人选择游水，削减了船家的营收。”
卜泓渊语重心长地道：“唉，丫头，没这么简单！相比看得见的利益损害，世家门派更害怕另一件事。”
卜秋台：“……何事？”
卜泓渊：“但凡二元相峙，必有盛衰之分，尤其是基理章法完全相悖的二元。在这种情况下，衰者一方损失的不仅仅是拥趸和财富，更是其赖以驯化人心、规束天下的信条与法则。”
卜秋台没有说话。
“所以异类要在萌芽时扼杀，无论谁得势都会这样做。如果有幸出生在一条大船上，又何必蹦出来显眼，自找麻烦，高枕无忧地过一生不好吗？”卜泓渊笑眯眯地看着她，“你说对也不对？”
卜秋台想了一会儿，然后毅然顶嘴：“虽然都是出生在一条‘大船’上，但我与您不一样。我是女孩，永远都没有掌舵的机会，这种酸楚是您不能体会的。”
卜泓渊：“可是教会我这个道理的正是一个女人。你可曾听过我姑母——也就是你太姑奶奶的名字，卜云苓？”
卜秋台摇头——怀玉山谷祖上有那么多先人，她只知道几位重要的宗主的名字。太姑奶奶是什么犄角旮旯的角色？她上哪儿知道她的名字去？
卜泓渊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叹息道：“可是你本该知道。我与你爹一样，很早就没了父亲，你太爷爷仙逝后，挑起怀玉山谷大梁的就是你太姑奶奶。她是怀玉山谷在那段时期里真正的‘宗主’，靖峰与廷峰上的校场就是她主张建的，也是在她的带领下，怀玉山谷拿到了一枚五宗令。”
卜秋台惊讶不已，这才明白何为“她本该知道”——带领山谷挤进五宗会，这么关键的人物本该鼎鼎大名才对！
可她居然不记得在家史上读到过这位尊长？
“这就是不走‘己路’的后果。”卜泓渊微微仰起头，陷入回忆，“姑母走的那年我才刚束发，记得当时来了一个戏班子……”
少年卜泓渊握着一条从戏班武生那里借来的长鞭，长鞭里运转着微末的闰气，他挥了一下，再挥一下，眼睛里满是惊喜的光芒。
少年秦善泽站在他旁边，努力按捺着自己的激动，只道：“太好了！”
“我感觉像是做梦。”卜泓渊托起鞭子发愣，“原来我不擅长真气，却擅长闰气么？我会不会是第一个发现闰气可以被当成真气使的人？”
“有可能。”秦善泽仔细思索，“‘点闰门’被发现也不过一百来年，人们对闰气的了解或许还很浅薄，此前只知道它能被注入灯盏和给戏班的武生过家家。”
卜泓渊继续发愣，与好友对视，希望从好友那里找到一些信心，“所以我不是太没用？我也是一个有天赋的？我……以后或许能当好宗主？”
“我早就说过你能，可是你不信我。”秦善泽微笑着叹了一口气，“哪怕你什么气都用不好，就凭你非但不忮忌（注）我、还把师傅分享给我的这份胸怀，就能。”
“嗐，你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卜泓渊嘴上这样说，实际上一点也不脸红，自认确实是胸襟宽广的一代伟少年，“你在剑道上的天赋这么出众，就算我忮忌你、赶走你，也照样有山谷外的高人愿意指点你。算了别说这个了，我要赶紧去把我会用闰气的事告诉姑姑！说不定姑姑一高兴，病情就好转了！”
“宗主！宗主不好了，快去静安轩！”远处急慌慌地跑来一个门生，见终于找到了小宗主，两条腿恨不得捣出残影，拉起卜泓渊就跑。
“哎哎，怎么了？”卜泓渊惊疑不定。
“姑奶奶撑不住了！”
“忮忌”就是“嫉妒”的意思，我刷到有博主说应该努力改变贬义词惯带女字旁的现状，深以为然，所以决定以后都不用嫉妒或妒忌了，全用“忮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9章 二元相峙必有盛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