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殊何说话时刻意放轻了声音，因为整支人马都在刚刚随着何珺瑛的马车停了下来，门生们都在留意着这边。
过了一会儿后，何珺瑛的声音透过帘布闷闷地传来：“怎么，你觉得那枚指环有问题？”
许殊何失语片刻。
“那倒没有。”他道：“只是那位姑娘似乎是怀玉山谷属地的人，我才特意向夫人提及。”
车厢里的何珺瑛道：“我知道了，回去我会请宗主寻找并犒赏那户人家。”
“那，晚辈便告退了。”许殊何在车外躬了躬身，转身离开，心想：“看来真的不是。”
许元昌留意到了许殊何的举动，正停在前面等他，待许殊何走到近前后，低声说：“怀玉山谷的大小姐……在我们之前被关进了熙日宗，为了不牵连怀玉山谷，自尽了。”
许殊何：“可那是传言，传言里她早都……”
许元昌摇摇头，按住他的肩膀，“这回是真的，师尊为那位大小姐写的祭文已经送去了怀玉山谷，听说卜宗主和卜夫人准备择日为女儿发丧。”
许殊何听后，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神色晦涩地道：“可惜了一位果敢不群的姑娘。”
“……好吧，确实很果敢，很不群。”许元昌微妙地挑了挑眉，表情略有不赞成，“小师弟刚才在向咱们招手，咱们坐他那辆车。”
许殊何：“好。”
兄弟二人不知道的是，当许殊何的影子在帘布上消失后，车内的何珺瑛顿时缓过来一口气来，虚弱地扑在软座上，泪水打湿了坐垫。
……
十余里外，怀玉山谷。
齐化门掌门贺承仪站在议事堂的中央，用锦缎袖子抹了抹泪，难过道：“卜宗主，我叔父与我感情深厚，突然死在了客栈里，贺某痛不欲生。虽然贺某不信此事是怀玉山谷所为，但传闻就是这么传的，齐化门如果在这时候同您共抗熙日宗，恐怕在百姓眼中会立于不义之地啊！”
他伸出手，摸了摸站在旁边的儿子的头顶，十岁的儿子立刻“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叔公！您死得好惨呐！黎儿还要您带着学齐化剑法呢！”
卜青岳端坐议事堂的上首，眉目平静，面对堂堂一门之主携幼在自家议事堂哭丧也见怪不怪，温声吩咐旁边的丫鬟：“去给贺宗主拿块干净的手帕。”
“拿什么手帕！他有几滴真眼泪？”庇黎山庄的庄主何忠发神色严厉地坐在首宾的位置，闻言，“砰”地把茶杯往桌子上一砸，吓得凄凄惨惨的父子俩安静如鸡。
何忠发正是何珺瑛的父亲、卜青岳的岳父，年过五旬，身形魁梧，脸上线条十分冷硬，须发黑白掺杂，平日里不怒而自威，现在声色俱厉起来，把议事堂上偷偷打算盘的一众宗主掌门吓得不敢吭声。
“这……何庄主，虽然我们都不愿相信，但毕竟卜宗主已经认下了，此时亡人遗体未冷，我们的确不宜在这时候就与怀玉山谷一道啊！”有一位同样在卢原之变中失了宗内重要人物的宗主大着胆子冒头，表情十分纠结。
“哼，贺承仪，你叔父处处压你一头，你早想让他死了吧？还有你们这些人。”何忠发冷嗤，“你们不是看不出卢原之变的猫腻，一个个想要龟缩罢了！”
有宗主讪讪：“老庄主何必说得这么难听……”
何忠发不屑再理他们，看向议事堂上首，声音洪亮如钟，“贤婿，不必与他们废话，熙日宗跟怀玉山谷翻脸，就是跟我庇黎山庄翻脸！只要你决定与韩天钾开战，老夫一定全力助你！”
“多谢岳丈。”卜青岳向何忠发举袖。
卜青岳自年少坐镇名门，已经手握一宗权柄经历了三十一载江湖风雨，并非看不出这群老家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是深知，如果这些世家门派不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对抗熙日宗，那么哪怕今日成功联合了起来，等到了危险关头也会首鼠两端、心生退意，害己方阵营陷入更加不利的境地，所以他不想勉强。
卜青岳看向无霁山与寒千门的席位，道：“宁宗主，凌宗主，熙日宗此番设计已经再清楚不过，韩天钾只是拿我派开刀，怀玉山谷一旦倒了，剩下的三大宗会是何境遇，二位应该可以料想。”
无霁山领主宁乔庸两鬓斑斑，闻言垂下了眼帘，手指摸着茶盏的杯沿，整个人暮气沉沉的样子，半晌后，低声道：“青岳，对不住了……”
“宁老弟，你是打算一直如此了吗？”何忠发痛心地看着昔日老友，说出的话愈加不客气，“我们这些老家伙要是越活越倒退，还不如趁早交出五大宗的玉令。”
宁乔庸没有反驳，眼底的忧郁更深了。
寒千门掌门凌霄云用眼角微不可查地瞥了宁乔庸一下，缓缓开了口：“我自知寒千门在诸位眼中算不上什么仁义的宗派，更比不上无霁山实力雄厚，但唇亡齿寒的道理还是懂的。”
他大致二十七八的样子，细眼薄唇，神情冷淡，话语里听不出任何情绪：“霄云虽然年轻力薄，但分得清何不可为、何所必为。如果熙日宗真的发难怀玉山谷，寒千门不会坐视不管。”
卜青岳点头致意，“寒千门襄助之德，怀玉山谷自会铭记。”
其后又有寥寥几个世家门派站起来表示愿参与抵抗熙日宗，再然后，议事在一片鸦雀无声中宣告结束，拒绝卜青岳的宗主们气氛沉闷，敷衍地互相寒暄告别，然后风云残云地撤了个干净，接受邀约的世家宗主们则从容许多，其中有的不忘上前向东道主行礼告辞。
凌霄云放下茶杯，目不斜视地穿过议事堂，虽然步调不疾不徐，却走得比谁都干净利落。
何忠发与女婿说了几句，看见议事堂中唯剩宁乔庸等在一边，目光黯然：“宁老弟，你……”
宁乔庸：“何兄，留我跟青岳说几句话吧。”
“你如今这幅样子，实在是让我……唉！”何忠发没能说完，恨恨地长叹一声。无论是质问还是规劝，这些年都已经说得够多了，再说有什么用呢？于是他最终没再责问什么，摇摇头，如对方所愿的离开了。
宁乔庸深深俯下身去，对着卜青岳鞠了一躬，发箍中掉出一缕白发。
“使不得。”卜青岳连忙上前将他扶住，“这是做什么？”
“青岳，当真是万分对不住。”宁乔庸抬头，略有浑浊的瞳孔轻轻颤动，“你知道无霁山曾经遭受过什么，我实在是……不想看无霁山再受无谓之灾。”
“晚辈明白。”卜青岳双手搀着他，“曾经怀玉山谷风雨飘摇，我年少无能，多亏您与岳丈倾力扶持才坐稳了宗主之位，早就感激不尽，自然也懂您的苦衷。”
“苦衷。”宁乔庸默念这两个字，自嘲地笑笑，“这样的‘苦衷’，在外人眼里站不住脚吧？”
卜青岳道：“岳丈与您交好，按照常理我该跟着韫娘喊您一声世叔，不算外人。今日一问是我唐突了。”
宁乔庸几分动容地拍了拍卜青岳搀着自己的手，“不，青岳，你合该埋怨我。”
卜青岳：“晚辈不敢。”
宁乔庸欲言又止，最终没能做更多的解释，只是道：“好罢，我走了。”
卜青岳目送着宁乔庸略有一丝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轻轻吐出一口气。
“宗主，方才灶房来问，还照常备膳吗？”有家丁问。
“不急，夫人回来得没那么快。”卜青岳道：“我去晚情台，你们都退下吧。”
“是。”家丁道。他们都知道，晚情台是独属于宗主一家的地方，不仅丫鬟小厮不能跟去，连山谷的长老们也不会涉足，如有要事禀报，只能在别晚情花海外高声通传。
别晚情花海坐落在山谷的东南角，每至深秋便绽放成一片浩瀚的金黄，香飘漫谷，蔚然成浪。此花原生地在南方，因为何珺瑛喜爱而被引种至怀玉山谷，为终年常翠的靖廷山“玉上镶金”。
卜青岳缓步走在花海中的小道上，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带了点忧虑。他身形欣长挺拔，五官俊秀有神，两道狭长的清眉延伸入鬓，天生的面洁少须使之历经半生沧桑而未有大改，无论外观还是人品，都是教世人交口称赞的清正儒雅、温柔和煦。
以前谷里人都说，他的女儿虽未能全数继承他年轻时的俊美，却一看就是他的亲生骨肉，因为父女俩的眼眸轮廓几乎如出一辙，其中皆有谧若秋湖的婉转波光，只是相比于他眼中的温和内敛，女儿眼中多了一点桀骜不驯的锐利……
卜青岳走到了花海中央一座小小的木质亭台前，抬首看着“晚情台”匾额，默念左右两边亲手篆刻的一副对联。
左边，“朴木小台探清秋”。
右边，“风裾欲来暗香浓”。
当年，也是这样一个温柔宁和的秋日傍晚，产婆们把他平安落地的孩子洗浴干净后退了出去，独留他与夫人坐在这晚情台上。
何珺瑛刚生产完，满身疲惫，虽然产婆说不能吹风，却执意想感受一下风吹花海的畅意。
卜青岳不忍拒绝，拿来一条薄毯给妻女裹上，又将窗前的纱帘放了下来，这才把遮窗的席子给卷了上去。
落日还未被山谷的靖峰吞没，暖暖的夕阳安详地洒在了怒放的别晚情上。和缓的风裹挟起清雅的花香，送入何珺瑛的鼻腔。
何珺瑛的满面倦容立刻舒缓了几分，她微微合眼，感受这风中馥郁，良久后，欣喜地道：“平生最喜，秋台来香。”
说来也巧，她话音未落，怀中的婴儿突然哼唧了一声，在母亲怀里扭来扭去。
夫妻二人顿时喜笑颜开。
何珺瑛将脸贴近女儿的小脸儿，眉眼弯弯地哄道：“娘错了，娘说的不对，你才是娘最喜欢的。”
怀里的婴儿攥紧拳头，嘴巴嘟哝嘟哝地吐泡泡。
卜青岳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女儿额上的一缕胎毛拨开，又看向窗外的花海。
“凌秋而绽，生年留香，君子当如此。”他沉吟片刻后，缓缓说道，“既然是你最喜欢的，便用‘秋台来香’给女儿起名吧。”
“啊？”何珺瑛哭笑不得，半真半假地打了丈夫一下，“怎么能这么随便？”
“如何随便？”卜青岳放眼望着漫地凌霜绽放的别晚情，“朴木小台探清秋，风裾欲来暗香浓，此般风情，尔雅之至。”
他俯下身，将那小巧的襁褓轻轻托起，揽入自己怀中，温柔地道：“我的女儿，必能成为一个骨骼清丽之人，不与世间污泥相道论，始终保持一颗赤子丹心。”
“好像还不错。”何珺瑛有点被说动了，忖度着道：“那不如，‘来香’做女儿的名，‘秋台’做女儿的字，怎样？”
卜青岳颔首，面带微笑，“甚佳。”
如此一来，怀玉山谷的大小姐未至及笄便同时拥有了名与字，山谷中的长老、门生与各位师傅喊大小姐为“卜秋台”，只有卜青岳与何珺瑛为表亲昵，唤女儿为“来香”。
卜青岳走上了古朴的晚情台，凭栏俯视着台下千千万万朵金黄的花儿。
都说花朵是由前世的女子化形，别晚情如果有前世，必然是一位热烈如火的姑娘。它的花株有没膝之高，一层层的管瓣舒展奔放，在飒飒秋风中肆意摇曳，有一种天生的率性潇洒。
五年过去了，花开得还是这样好，只是翻滚其间的孩子早就离开了。
卜青岳的眼前又浮现出女儿无奈的笑容，耳边又响起了女儿的话：
“爹，我只是，不想生来被当作一个次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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