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逐渐西移，当仅剩一缕残霞擦过靖峰照射在金黄的别晚情上时，何珺瑛满面焦急地穿过花海，望见晚情台上的淡青色身影，干脆提起衫裙跑了起来。
卜青岳迎过去，一把扶住了她。
“真的是来香，提醒卢原暗桩的真的是来香！”一向沉稳的何珺瑛难掩激动，发钗都跑得有些乱了。
卜青岳见她脸上没有喜色，知道恐怕还有不好的消息，心里“咯噔”一下，道：“不急，来香怎么了？”
“她被韩天钾捉住了！”何珺瑛握紧了他的手，用力到指尖都泛白了，“但是我听连云峔弟子的意思，韩天钾应该还不知道她是谁！”
卜青岳把何珺瑛揽进怀里，手掌安抚地顺着她的后背，道：“没事，至少我们现在知道来香在哪了，那些弟子有没有提及韩天钾为何捉她？”
“我怕那弟子起疑就没有多问，但来香现在应该是兰芷药房的人，似乎是因为出手回护连云峔弟子才被熙日宗捉到，我们要想办法救她出来！”何珺瑛语速飞快。
卜青岳揽着夫人的手紧了紧，沉思片刻后，道：“这事恐怕不能急，兰芷药坊不像连云峔，与怀玉山谷没有太多渊源，我们出手救人容易引起韩天钾的怀疑。眼下两宗开战在即，来香身份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那怎么办？”何珺瑛焦虑地问。
“现在看来，只能去探一探兰芷药坊那位柳老板的动向了。”卜青岳的声音平稳如常，但何珺瑛靠着他的胸膛，听见他的心脏也跳得飞快，“如果她有救人的意思，我们就在暗中全力相助。”
何珺瑛：“如果她不敢呢？”
卜青岳：“山谷的人是不可能被调用的，但江湖上有不少藏龙卧虎的刺客楼，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不过此举要留到万般无奈时再用，因为不管成功与否，此举必会引起韩天钾对来香身份的警觉。”
他闭了闭眼，接着道：“想要来香不被额外留意，救人的事只能由兰芷药坊来做，如果他们不愿出面，我们或许可以设法借用他们的一个旗号。”
何珺瑛：“能不能买通韩天钾的部署？哪怕是一个狱卒也行！”
卜青岳：“难。韩天钾的御下手段你不是不知道。”
何珺瑛忧心地把脑袋枕在卜青岳的胸前。
卜青岳安抚：“此事需要小心筹谋，容我回去好好想想。来香自幼性格坚强，不至于这点风浪都经受不住，你要相信她能隐藏好自己。”
何珺瑛非但没被安慰到，发而生起气来，“我当初就是轻信了她才会放她下山！这事你也逃不了干系。要不是你帮腔作势，我怎会轻易被她蒙住？如果我没有被蒙住，今日她何来熙日宗这一劫？”
卜青岳温声道：“玉不琢不成器，你且当此劫是她必经的磨砺吧。”
“对了，还有一个非常要紧的消息。”何珺瑛忽然从他怀里抬起头来，“连云峔的弟子说，是天机使将他们捉进熙日宗的！”
卜青岳清眉一动，面现讶异之色，“天机使？”
“对。”何君瑛道：“以前我们只是猜测卢原之变有天机玄参与，现在可以坐实了一一这下麻烦了。”
虽然何珺瑛说是“麻烦”，但这其实是天大的噩耗，因为如果天机玄一以贯之地站在熙日宗那边，那么怀玉山谷无疑走上了一条死路。
“原宙的喜怒是不可控的，”卜青岳抬眼看向山谷的靖、廷二峰，话音如同平日般沉稳镇静：“如今两宗开战已经是无可逆转的事情，不管天机玄意欲何为，怀玉山谷都要准备迎战了。”
“原宙这人反复无常，但愿他是一时兴起，让熙日宗捡了便宜。”何珺瑛握紧卜青岳的手，虽然嘴上说的是乐观的话，眼中却逐渐晶莹：“反正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我们一家在一起，便没什么好怕的。”
秋风掠来，台下的别晚情微微荡漾，几片金黄的花瓣在风中相互追逐。
卜青岳与何珺瑛的身影依偎在一起，再无言语。
……
卜秋台在一辆晃晃悠悠的马车中醒来。
她略微转了下脑袋，脖子的痛楚立刻引得她一阵皱眉，后颈凉凉的，似乎还有一股奇异的药材腥味。她挣扎着睁开眼，想起来了晕倒前发生的事——自己是又着了某个地位不凡却爱出阴招的小人的道！
小人此时正沉着脸坐在车厢外面，手中拉着缰绳，神情阴郁地像能下出一场暴雨，听到车厢里的动静，手里的毒针准备就绪，刚要下手，却看见那女人坐在了驭座的边角处，一只脚踏在马车的辕木上，另一只脚耷拉在车外，没有要跑的意思。
“是我大意了。”卜秋台的声音相当平静，几乎听不出什么情绪，“看来我是能代替你妹妹的人，你当然要把我带回天机玄。”
“你最好老实点。”都雷音拿不准这女人葫芦里买的什么药，语气沉沉地威胁。不过他暂时收了毒针，因为这女人已经中过两次毒了，不跑的话还是不要让她中第三次为好，万一真被毒死了可就坏了。
卜秋台：“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老老实实跟你回去。”
“……”都雷音道：“你在跟我谈条件？”
卜秋台淡然地目视前方。
都雷音：“你没得选。”
他阴着脸继续驾车，勉强接受了这女人跟自己并肩而坐，过了一会儿，鼻腔忽然捕捉到到一丝细若游丝的血腥味，他惊疑地偏头，目瞪口呆地发现旁边的女人正在往自己的手腕上剌开一道伤口！
“你有病吧！连自己都割？！！”都雷音发飙了，劈手夺过残弦，狠狠甩下了车。这跟传奇的残弦在车轮后的尘暴里落地，最后深深勒紧了地里，被黄土掩埋。
卜秋台遗憾地回头看了看，然后用腕上汩汩流血的左手托着腮，若无其事的样子简直与原宙如出一辙。她精准猜中了都雷音下一步的打算，悠悠地开口：“你要是敢再扎我一下，下次醒来我就默不作声地割腕，反正我去了天机玄会被原宙折磨，不如提前自己了断来得干脆。”
都雷音手指间的小动作停下，面色隐隐发青。
自从他坐上大都佐的位置以后，除了原宙，还没有谁敢明目张胆地威胁他。但他偏偏不敢冒险赌这女人不会半路自绝——此人可是疯狂到敢去偷听原宙的墙角！
卜秋台欣赏着他因怒不可遏又不得不遏而逐渐扭曲的表情，心道这大都佐看着怪威风的，也确实有几分本事，但一点也没有身居高位者的沉稳。
都雷音咬牙切齿：“你先把伤口扎起来。”
“好。”卜秋台答应得很痛快，从袖口撕下一块布条，绕着自己手腕不紧不慢地包扎，边包扎边问：“那我开始问了，原宙为什么要帮熙日宗？”
都雷音还以为她一上来会问原宙要捉她去干什么，顿了顿，没好气地道：“帮？尊……原宙，什么时候会帮别人？他只会把别人当做狗一样利用。”说完后，因为自己不得不遂这女人的心意答话而憋气地攥紧缰绳。
卜秋台：“他给韩天钾捉来连云峔弟子，总不能真的只为了让韩天钾给他提供一座祠堂办事吧？”
“哼，这话我估计韩天钾都不信，你信？而且原宙不是告诉你了吗，他想拧断那几个宗主的脖子。”都雷音很不耐烦，“韩天钾只是他的一把快刀罢了，等那几个宗主死了他也活不了，好了你问得够多了。”
原宙竟然这么仇视五大宗宗主，这总不能是疯着玩了吧？卜秋台暗暗心惊，但比起探究原因，她最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想到便问了出来：
“是杀死五位宗主又不是掀翻五大宗，只靠天机玄做不到吗？”
“当然能做到！你当天机玄是什么？”本来不想再答的都雷音习惯性地露出一抹傲慢，又忽然想起来自己刚被原宙做了什么，傲慢的神色碎裂。
“原宙的身体出了点问题。”他阴沉沉地说，“具体怎样我不知道，但似乎快不行了。”
卜秋台这回是彻底惊讶了。
祠堂里的原宙虽然看起来像死了很久被从地底下挖出来的，可从震塌熙日宗祠堂的那副架势来看，感觉徒手劈死几个韩天钾都不在话下，半点不像“快不行了”。
都雷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心疑这女人其实是个傻的，讥讽道：“你有什么可惊讶的？你觉得原宙会让区区一个你看出来？”
卜秋台：“所以他是用你们兄妹俩找救命的方法。我说得对吗？”
都雷音降下了马车的速度，眼神阴郁地盯着卜秋台看了很久，半晌后扭回头去，目光又在沉默中变得怨恨，就在卜秋台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缓缓自言自语：“我早该知道，大都佐怎么会轮到我来当？”
卜秋台心道果然如此，年纪尚轻却声名远扬的天机玄现任大都佐并非凭本事上位。
都雷音：“告诉你也无妨，毕竟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现，遭殃的就是小蒙。原宙看准了我们兄妹的经脉适合运转闰气，他想尝试把闰气注入我们的身体，用我的经脉化去闰气的烈性，再抽出来为他自己所用。”
此法新奇且刁钻，卜秋台闻所未闻，不免折服于原宙的异想天开。
众所周知，闰气最令人瞠目的地方就是可以自外部取来化为己用。相比需要一点点在体内积攒培育的真气，闰气的获得太过容易，这也是为什么戏班里的武生通常选择行闰道，正因为此，江湖上普遍把闰道当做一个投机取巧的习武路径，投机取巧得来的东西总是不能与稳扎稳打得来的相提并论，因而正经习武人都会选择以真气傍身，闰气渐渐被贬斥为“伶人所擅之气”。
所谓“谪真门”，便是一方闰气丰盈的灵域的边界，阻绝一切想要进入之人，只盈溢出寥寥闰气可供采撷，曾经被叫作“点闰门”。几十年前银鬼不知用什么方法闯过了边界，在那方灵域内修炼得道，然后破门而出，操纵如虹闰气大杀四方，差点酿成塌天灭世之祸，后来银鬼被灭，世家大宗们一来为了折辱那魔头，二来为了警示后人不要动效仿之心，将那里改名为“谪真门”。
卜秋台思索了片刻，道：“你恐怕是想多了，以你们尊主的脾性，想用你就直接用了，还需要赏个大都佐当安慰吗？”
“我劝你最好不要惹恼我，别再让我听见你说他是我的‘尊主’。”都雷音道：“至于为什么要让我做大都佐，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那是因为他要背着所有人做这件事，包括我。在昨晚之前他都在偷偷观察我们的行气方式，而大都佐是最贴近他的人，他就通过这种方式不声不响地把我们留在身边。我现在知道了他的秘密却还能活着，不过是因为他还要留着小蒙做后手，他要用我们兄妹俩的命在我们兄妹之间两边威胁罢了。”
都雷音难得会对什么人解释得这样详细，与其说他在给卜秋台答疑解惑，不如说他是在顾自愤慨，所说的话大部分目的是戳自己心窝子，好让自己清醒清醒。
卜秋台：“可是原宙行的是剑道，要闰气有什么用？”
行闰气的人用不了寻常的兵刃，只能用闰石制成的武器，可原宙的剑道修为之高在江湖上屈指可数，佩剑“降殃”凶名远扬，显然走的是真道。闰气从未被听说过还有治病的功效，原宙的动机因而显得扑朔迷离。
“我怎么知道？”都雷音冷笑，“原宙就是个疯子，不讲道理又不是第一次了，或许是因为越来越容易出冷汗，想用闰气暖暖身子？”
卜秋台没怎么接触过原宙，只觉得这个天机玄主人不可捉摸。她按住自己的手腕止血，似有所悟地说：“其实在荒山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了，你用剑确实胜我几筹，但是还不至于能……”
要是平时别人说都雷音不配做大都佐，都雷音一定让他后悔长了嘴巴，但此时想到自己确实是迟钝，竟也没那么生气了。
卜秋台：“进入天机玄。”
“你说什么？”都雷音登时惊恼，目光凶恶，连声音都拔高了好几截，“你觉得我能进天机玄也是因为这个？”
卜秋台有点无辜地看着都雷音，明明他的水平就是不到。但转而想起了使自己两番着道的“阴招”，又看到都雷音迟迟没有下文的样子，忽而了然。
卜秋台：“……蛊、器、傀、毒，你靠的是哪一样？”
此四样，加上一个“闰”，都是可以不需要真气的路数，也就都是以真气立根的正统宗派最蔑视的邪门歪道。
“蛊，器。”
都雷音状似不在意，满脸“告诉你又何妨”的骄矜神色。
“还有……咳，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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