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日之前,卜秋台曾有过两个最孤独、最痛心的时刻。
第一次,她在与君台上摔碎了紫棘,将父亲的身影甩在身后,闯出山门;
第二次,她与许殊何坐在点点星河之上,许殊何枕在她的颈窝,向她哭诉别离。
这两次,都是她所亲所爱之人的转身离去。他们从歧路上拽不回她,便走了,她只得自己往前,并忍不住频频回首,去看一眼与自己分道扬镳的亲人们。
现在,这种感觉又来了。
卜秋台贴在身侧的手指微搐,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双眼中只剩一片沉静。她道:“我给家里招了什么灾?惹了什么祸?”
非但没有,反而屡屡保护怀玉山谷与庇黎山庄。
何忠发:“你爹曾公开为你发丧,而事后你却活生生地冒了出来,还带着一身惊人的闰道功夫,你说你招了什么灾,惹了什么祸?还有你的那双紫鞭,来源着实耐人寻味。你可知现在大家是怎么想的?”
卜秋台:“怎么想的?”
何忠发:“哼——卜青岳,表面上是清正可靠的世家领首,实际上却暗度陈仓,助女成孽。说不定清正是假,栽培‘银鬼第二’才是真,好让怀玉山谷独霸天下。”
卜秋台蹙眉。如今她是全天下耳目最通达的人,如果有这种传言,她应该早早就听说了,可她今天才在何忠发的话里第一次听说。
她道:“我怎么没听到这种传言?”
“因为大家不敢言,又何来传言让你听到?”何忠发冷嗤,“虽然没人敢言,但世家们的恐慌是藏不住的。你真该去看看刚结束的那一场五宗会是什么气氛——对你爹和我有求必应、小心翼翼,不知道的还以为坐在堂首的是银鬼呢。怀玉山谷雅名传世数百年,庇黎山庄也是举世公认的正派门第,像今天这样被视作洪水猛兽的情况还是头一次!”
卜秋台:“众家畏惧我们两家,本不在于我是生是死、所行何道,而在于我能掌控他们的命运。洪水猛兽之所以为洪水猛兽,是因为他们不但强,还恃强凌弱、乱亮爪牙。可我并没有成为‘银鬼第二’的想法,怀玉山谷与庇黎山庄也不会主动找麻烦,日久自然见人心。祖父难道要因为顾忌一时人言而自毁依靠吗?”
“依靠。”何忠发神色戏谑,“你?”
卜秋台无言默认——她现在的确是两家强有力的依靠。
何忠发:“怕是催命符吧。”
卜秋台体内一阵气血上涌,有点眩晕,心间却是冰凉一片。她站稳了,略疲倦地道:“祖父,我想问一个问题,请您坦诚相待。”
何忠发:“讲。”
卜秋台在心里深吸一口气,道:“如果我是一个男孩,拥有将家族托至鼎盛的能力,您还会是这个态度吗?”
是会以我为傲,还是依然想废掉我?
何忠发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沉吟了片刻,回答时似乎也有些厌倦。
“你又来了。”他道,“我会,行吗。天机玄主人是什么好位置吗?就是你舅舅当上了,我也给他掳下来。”
卜秋台恹恹地勾起嘴角:“呵,也是。如果我是男孩,早就是怀玉山谷的少宗主,哪会走到今天?”
何忠发见她竟然敢在尊长面前冷笑,果真是当惯了邪逆,大不如前了。不禁愠怒,厉声质问:“这药你喝还是不喝?”
卜秋台:“当然不喝。”
她说完,转身欲走,寝殿却突然被团团围住。来者都是庇黎山庄的家臣部下,那些在她小时候抱过她的叔公伯伯们手持利器,对她虎视眈眈。
卜秋台在靠近这间寝殿时就发现了他们,但她没以为是埋伏,还以为是祖父安排他们偷偷旁听、事后好一起商议。并非她掉以轻心,而是靠这几个人埋伏天机玄主人,实在太扯了。
她莫名其妙地问:“各位叔公伯伯,你们觉得能拦住我?”
其中一人神情悲怆,哀哀地看着她,道:“大小姐,您难道真的跟我们动手吗?听庄主的话吧!”此人须发皆白,过去很疼爱小时候的卜秋台,曾管幼年时期的卜秋台叫“小小大小姐”,用来与对何珺瑛的称呼区分。
卜秋台双眉低压,道:“让开。”
无人让开,卜秋台于是硬闯,双方终于还是动起手来。她来庇黎山庄并没有带紫棘,当然,带了也不会用,靠赤手空拳与手握兵刃的诸多高手较量。她并不想伤人,而是要找机会溜走,很快就打出了一条通路,正待一跃而起,忽然听到耳边有尖锐的风声。她于是轻飘飘地侧身,握住了袭来的那杆长枪,正要用相反的力将长枪递回,突然发现枪尾也有利刺,这么办怕是会把持枪者捅成重伤,迟疑的光景,被刺破了手臂。
持长枪的堂主本意是要分散她的注意力,没想到会真的刺到她,也是一惊,呼道:“呀,大小姐!”
何忠发终于坐不住了,腾然站起,喝道:“都住手!”
众人于是乖乖住手。
何忠发看着手臂汩汩流血的卜秋台,神情依然冷硬,但说出了令在场者都倍感意外的话——
“算祖父求你了,成吗?”
众人面面相觑。自家老庄主何其威严,竟然也会说一个“求”字?还是当着一众下属的面,还是用这么软的语气。
卜秋台的脸色出奇的难看。
她捂住伤口,慢慢走到桌边,将碗中的药汤一饮而尽,随后,头也不回地纵着轻功离去。
“庄主,庄主!”一门生跑了过来。他原本是不能进山庄内苑的,但此事重大,他在前庄找不到何忠发,就只好急匆匆地冲了过来,“少庄主回来了!”
何忠发一怔。什么?
“爹!爹!”紧接着何珺珑的声音也从远处传了进来。
诸堂主家臣和何忠发连忙涌出寝殿一看,见果然是何珺珑回来了,正在往寝殿这边跑,还一边激动地向他们招手。人瘦了一圈,衣服也破了。
何忠发三两步赶到儿子面前,一把扶住他,惊疑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何珺珑闻言,表情空白了一瞬,随后是也不激动了、也不呐喊了,变得有点讪讪。
何忠发:“说啊!”
“天机使把我救出来的。”何珺珑声如蚊蚋,觑着他的脸色,“还骗我说您已经知道并原谅我了,让我只管放心回家……真是的,怎么能这样。”
何忠发双目圆瞪,一时失语。
半个月前,一个深夜,何珺珑他们的牢房前出现了一个戴面具的高大身影,手持一把厉斧,将牢门上的锁链斩断了。来者展开手掌,亮出手心中的一个“玄”字,示意他们噤声,然后带领他们逃出了木领属,一路上没碰到拦路者,不知守卫们是被支走了,还是被杀了。
天机使对何珺珑很恭敬,亲自将他扶上了马车。何珺珑明知这是自己外甥女的下属,依然害怕得不行,摸到他手臂上如石块般坚硬的肌肉,更是胆寒,连忙缩进了车厢。何秣等人同样忌惮天机使,一路上都神经紧绷,没人说话,气氛莫名诡异。
天机使将车驶出五岭,忽然停了下来,转过头,用低沉粗犷的嗓音对众人说了第一句话——“我有事忘了办,要回去一趟,诸位能否在此等等我?”
何珺珑等人瞠目结舌——天机使也这么不靠谱吗?
众人心里直打鼓,怀疑天机使忘了办事是假,将他们滞留此地才是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表面上答应,待此人一走,何秣立刻驾车带领一干人等夺路而逃,跑了几天,又被天机使追上。那天机使没说什么,默不作声地护送他们进入了河睢的地界,搞得他们好不尴尬。
何珺珑:“我也见不着秋台,没法感谢她,不如就整一条长旗插在天机玄崖下吧,怎么样?上面就写‘血浓于水,救吾性命’。哎,怎么都不说话?”
……一堂主叹了口气,以极低极低的声音劝他道:“少庄主,您还是……也先别说话了吧。”
卜秋台回到天机玄,没有催吐,也没有调息。
她对闰道的了解远甚于门外汉何忠发,深深明白没有任何一碗药能废掉她,如果有,当年对付银鬼岂不是容易多了?恐怕南交人也不知被谁骗了,信以为真地将一副毫无作用的药方交到了何忠发手上。
但她的情况却不比喝了一碗毒药好。
她一走进自己的寝殿,就感觉四肢无比沉重,再聚不起一点力气,险些歪倒。勉力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缓了缓,然后闭目陷入沉思。
不多时,玄天阁的走廊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响声沿着楼梯盘旋而上,最终消失在她的寝殿门外,估计是带着器具过来打扫的仆役。果然,在迟疑片刻后,对方敲了敲门。
卜秋台心情奇差,连带着脾气也不怎么好,斥道:“不是说别来打扰吗?”
“啊……”门外人似乎愣了一下,旋即,有些窘迫地道:“你有递消息吗?我没有收到。”
卜秋台一顿,连忙过去拉开了门,见门外果然是尴尬到连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的许殊何。
她方才心神不宁,竟连许殊何的脚步声都没认出来。
“怎么是你?”她脸色稍霁,放柔了声音,将人拉进寝殿,“刚刚的话不是对你说的。”
许殊何已经拥有了自由穿越天机林的权力,但没有黑羽鸟,没办法事先通知她自己要来,原本就觉得贸然出现有点不妥,刚刚猛然听见她怪罪,面上一片飞红。现下松了一口气,将扛在肩头的一个大麻袋放到地上,那些“叮叮当当”声就是从麻袋里传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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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骨肉刀决决断人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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