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秋台设想过无数种她与父母见面时的情景,认为自己可能会很没用地掉几颗辛酸眼泪,也可能会故作潇洒地说一句“嗐我在山下没吃什么苦,我就说了能回去见你们”,但当重逢真的降临,她却是脑袋空空,完全呆愣住了,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树上梦游仙境没有醒呢,最后还是卜青岳走过去轻抚了一下她的头顶,才让她回过神来。
“……爹?”卜秋台试探。
“嗯。”卜青岳回应。
卜秋台眼圈红了,不是梦。
卜青岳打量着五年没见的女儿,发现她的脸孔已初具成熟,面颊有细微的皲裂与伤痕,比以前黑了点,相较同龄的名门贵女多了些风吹日晒的粗粝,个头长到了自己鼻子的位置,再也不需要仰头与自己对视,抿住的嘴唇与微垂的眼帘都在隐藏情绪,俨然不再是那个愤愤不平对父母诉说委屈的孩子,唯一不变的是神情后那股倔强劲儿,在被山下的日子捶打了一番后竟然不减反增,还是一副什么都别想拴住她的样子。
卜秋台:“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卜青岳:“付春风向我们禀报了在卢原与你相遇的事,我和你娘便以此为线索打探,推测你目下归属兰芷药坊,并以为你落入了熙日宗之手,于是我们暗中留意柳老板的动向,不日前打探到有一个姑娘逃了回来,形貌与你相似,恰逢我要北上,所以沿路绕道过来,向柳老板讲明了当年的实情,请她安排我与那姑娘一见,幸好真的是你。”
卜秋台点头,庆幸自己恰恰选在今晚回到了兰芷药坊,如果父亲得知她落入了原宙手里,还不知道会作何反应。
卜秋台:“我娘还好吗?”
卜青岳:“你娘很想你,一会儿我会托柳老板给她传封信,知道你平安,她就放心了。”
“唔。”卜秋台的心里不是滋味,她在离家之前曾大言不惭地向母亲许诺,自己终有一日可以悄无声息地避开靖廷山上守卫的师兄弟们,偷偷回到怀玉山谷与父母团圆,这些年里,为了兑现承诺,她曾无数次地来到靖廷山脚,裹紧面巾悄悄往里潜,每次都在半途被发现,被当作入侵者穷追猛赶,像兔子一样满山跑——她的轻功进步神速,有一半都是这么练出来的。
自己上不去靖廷山,她便等着爹娘从山上下来,可是卜青岳与何珺瑛但凡外出,周围必有层层防护,同门们的眼睛尖得很,她找不到冒头的机会,连发去怀玉山谷的飞信也是先查清来源再往上呈递。为了她自己的安全和怀玉山谷的安危,“假装决裂”的真相必须保密,由是这五年间,她不敢露面也不敢写信,导致在卜青岳夫妇俩眼里,女儿简直像水汽一样人间蒸发了。
卜青岳细细问了一番女儿下山后的状况,时而若有所思,卜秋台一见这表情,便知道自己太“顺风顺水”,于是再从记忆里翻几件委屈事来圆一圆。待再无可问的之后,卜青岳从斗篷下掏出一个狭长的檀木盒子,推开盒盖,里面是两捆形状似绳的东西,光华莹润,在烛火下泛着暗紫的光。
卜秋台探头:“这是什么?”
卜青岳:“紫棘。”
卜秋台心中惊骇,忍住没敢作声——当年她借以被怀玉山谷除名的“滔天大罪”正是当众损毁镇谷之宝紫棘,那时父亲之所以出此策略,是因为紫棘的内里是一块闰石,这个秘密对于怀玉山谷来说是一个随时可能炸响的雷,于是父亲便借她的手让隐患一了百了。闰石与人的经脉有相似之处,可以储存和运转闰气,制成的兵器多为弦、鞭、索一类,专供修习闰道的人使用,卜秋台惊疑父亲是不是已经知道她的真气被废,更惊疑父亲是怎么知道的。
卜青岳:“紫棘是你祖父的遗物,银鬼覆灭后,镇云子将紫棘交还予我,还带来了你祖父‘好生看护,永不丢弃’的遗愿。那时闰气还没受百家贬斥,我也年少,想不了太长远,出于思父心切,将其封在精金里,供入追远祠,未曾预料短短几年后闰气会被踩做脚下泥。由于你祖父名盛,此物慢慢被山谷众人奉为护佑宗门平安的宝物,我只好对紫棘的实质三缄其口,年复一年担忧其露出破绽,直到你将其摔碎,才得以名正言顺使之消失。”
一边是先父遗愿,一边是怀玉山谷的声望,卜青岳作为身负整个宗门的宗主,选择后者无可厚非,卜秋台虽然敬重那位名盛天下的祖父,但很理解父亲的选择。
卜青岳:“但可谓‘宝物’者,从不会因世人的不屑一顾而失色,当年哪怕我对闰石了解不多,在见到紫棘时也难免感叹其光华,镇云子说,紫棘兼具不摧之刚和不折之柔,是闰石中的极品,恰好你当年将其摔成了两半,所以我……”
“把它做成了两条鞭子。”卜秋台暗想,心脏突突狂跳。
“请巧匠给你制成了两只护腕。”卜青岳道。
“护腕?”卜秋台很意外,不明白这明显是“两根”的东西怎么会是护腕。
闰石物如其名,是一种石头,但质地比普通石头温软许多,光泽莹润,半分幽暗,半分剔透,可以说是十分漂亮。闰石经过磨粉制浆,再用特殊的工艺捶打锻造,可以被塑成丝弦绳带一类的形状,并且韧性十足,柔中带刚,温软中不乏锋利,柔滑中不失紧实。由于基本没人愿意修习闰道,所以大多数闰石不是被制成兵器,而是被用于编织网兜、捆绑犯人、充当绑腿等等,虽然十分掉价,但物尽其用。
卜秋台勉强接受堂堂紫棘被拿来当护腕,却想不通“护腕”为什么会是这种绳状形制,但不管怎样,她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确定父亲并不知道她的遭遇。
卜青岳看见她好奇,早有预料地笑笑,将其中的“一根紫棘”拿了出来,原来这东西非常透亮轻盈,刚刚是因为几层折在一起,才让卜秋台误以为它像寻常鞭子一样粗重。
卜青岳:“抬手。”
卜秋台不假思索伸右手。
卜青岳不知依照什么章法,将紫棘在卜秋台小臂上穿引缠绕,不消片刻便将原本看上去有一丈长的紫棘“编织”成形,成品交缠繁复有如藤蔓,严丝合缝堪比铁板。卜秋台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等手法,挥手试了试,竟没有感觉到半点的厚重累赘,仿佛真的戴了一只精铁锻造的护腕,一时间不敢置信。
卜青岳:“另一只手。”
“不用了爹,另一只手我照着这只缠就行了。”卜秋台微笑。
卜青岳微微蹙眉,“这么精细的东西,你自己缠得上吗?”
“……”卜秋台无言以对,当然是缠不上了。她从小手笨,这么精细的物件,自己估计能缠出小臂上插了个竹筒的效果,眼下她连头发都是找根头绳随意一绑,每天都有不同的潦草,父亲可是太了解自己了。
但她左手有一道割腕留下的疤痕,是以前为了套都雷音的话留的,可不敢被父亲看见。
卜秋台:“爹,难不成你往后日日来给我缠?”
卜青岳哑然,随后自嘲一笑,“也是,我早就不能把所有事都为你安排妥当了。还有一件东西。”他把紫棘的另一部分拿了出去,原来盒子底还铺着一层软纱一样的东西,只不过那“软纱”一看就不是用来蔽体的衣物,晶莹透明,薄似无物,被卜青岳拎起时让人产生它在流动的幻觉。
卜秋台一见这东西,差点洒下一把辛酸泪——就因为当年少带了这一样,她不知多挨了多少刀子,此物正是庇黎山庄的秘宝“雪不留”。
当初何珺瑛虽然把“雪不留”从庇黎山庄拿过来了,但一直掖着不给女儿,心想能多劝一天是一天,说不定最后女儿不走了呢,早拿出来只会助长女儿的决心。结果谁成想,少宗主册立仪式的前一晚,她整整一夜没合眼,第二天清晨才浅浅睡着,卜青岳没想到“雪不留”还在夫人手里,权衡良久,最终不忍心让夫人亲眼见证卜秋台被斥出山谷,于是让人不要叫醒,导致母女俩漏见了关键的一面。
此后五年间,无论是在被刺客追得落花流水的时候,还是被同门撵得满山乱窜的时候,卜秋台都格外遗憾。
“吱呀——”月溶轩的门轻响。父女俩同时屏息,却发现只是门被风吹了一下。
卜青岳伤怀,以他的修为,如果有人靠近岂会察觉不到?如此风声鹤唳,只是因为父女相见一面都要避人耳目罢了。
“好了来香,我无法与你多待,此番北上急促,半途找到你实在是意外之喜。你好好养伤,我去与柳老板交代几句便离开了。”卜青岳纵然十分不舍,但二十多年的积累已经将沉稳和理智刻入了他的骨子,更何况是在与熙日宗交战的紧要关头。
卜秋台听见“好好养伤”的字眼,瞬间心虚,意识到原来自己泥地打滚的生活在刚才迈入屋子的那一刻便被识破了。她伤在内里,普通人很难从外观判断她是疲倦还是受了内伤,卜青岳凭修为看出破绽,但因不知晓竟然是祛真入闰这样的大事所导致,加之女儿能说会笑,大概伤情可控,所以给她留了一线**,没有主动问及。
“好。”卜秋台点头,“爹一路小心,别忘了给娘写信,告诉她我一切都好。”
卜青岳莞尔,又从头到脚地看了女儿一遍,重新拉上了兜帽,像吊着根尾巴一样在卜秋台亦步亦趋的跟随下走出月溶轩,再次回头看了看,然后消失在卜秋台的视线中。
卜秋台宛若一梦睡醒,还有点恍惚,扶着门框呆立许久,然后回到月溶轩内,拎着另一条紫棘往左手腕上,几经尝试,终于越来越像小臂上长了个纺锤,于是干脆气馁,专心沉浸在了离别的落寞里,在思绪飘荡了不知多久,忽然想到一个十分紧要的问题——自己连家族的宝贝都收了,为何没问父亲要点钱呢?
她可从来没说过什么只靠自己的豪言壮语!
卜秋台虽然心气高,但不是蠢傲,很懂得利用自己特殊的出身来谋取便利,奉行的是能走捷径绝不绕远,原因很简单——既然能站在爹娘的肩膀上,何苦非要踩到平地上来?
她与怀玉山谷斩断联系,所谓主动“跳落尘埃”,是因为没法在享受大小姐的尊荣同时摆脱大小姐的宿命,不得已而为之,如果当初父亲愿意把怀玉山谷直接给她继承,她求之不得,现在父亲愿意暗度陈仓给她点接济,她也欣然接受。
想当初她打定主意要下山后,她的好娘亲提出过由夫妇二人在山谷外秘密扶持一个小门派,让卜秋台被除名后直接过去接手,也好过自己慢慢打拼,最关键的是,夫妇二人能随时探知她的情况,可惜这个提议因为太容易惹人联想而被放弃。卜秋台本人则在被斥出山谷前悄悄下过几回山,找了块僻静之地埋了几箱爹娘给的银锭子,毕竟按计划,她要在少宗主册立大典上当场“愤而冲出山门”,无法背着包袱的。
然而,当她踌躇满志地下了山之后,却发现藏宝之地早就被不知哪个天杀的给掘了,留她与几个大坑面面相觑。后来她阅历多了才懂得,翻动过的土只靠脚踩是固不牢的,一眼就能被人看出玄机,要浇水灌注再拍牢才行。
卜青岳正是因为知道那几箱银锭的存在,这次才没有主动给她留钱财,还以为女儿身上的风霜感全是被江湖敲打所致,未曾料到她加入兰芷药坊的主要原因竟然是谋生。
兰芷药坊换守的梆子已经敲过两轮,卜青岳肯定已经走了。卜秋台叹息一声,思考日后通过柳优施联系爹娘的可行性。
“我能进来吗?”
卜秋台一个激灵,转过身来,下意识地把两只手背到了身后,左手臂上的紫棘本来就松松垮垮,经过这一动作后无声无息地垂了下来,让她看上去像露出了一截紫色的尾巴。
许殊何抱着小金炉和药勺,尴尬地站在门口,只装作自己没看见,抱歉地道:“柳老板说我可以回来了,我就来还东西。看你开着门,我以为……”
“没什么,你进来就好。”卜秋台把手从身后拿了出来,心里扇了自己俩嘴巴:此地无银三百两!别说这个人不可能见过紫棘,就算见过,紫棘已经模样大变,他还能由此识破自己的身份不成?。
许殊何见卜秋台无心再遮掩,心想这时候回避反而更显刻意,于是步入轩中,默默地洗刷煎药的用具,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此时月溶轩的门大开,并且由于卜秋台说有人多次潜入兰芷药坊,柳优施在送走卜青岳后,立刻按照卜秋台的建议查缺补漏,重点关照了月溶轩附近,现在一队接一队的巡守不时举着火把从月溶轩门口经过,倒让屋里的两人不再是“孤男寡女”,卜秋台于是心安理得地坐了下来,仔细观摩父亲为她扎好的右腕,企图看出个门道。
自己回看自己写的文,感觉3000字还没怎么看能就没了。。。谢谢大家每天等一篇短小但不精悍、武侠仙侠一锅乱烩烩得作者也经常懵圈的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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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骨肉重逢宝器拭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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