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微微色变,发现那一角衣料根本抓不住,像鱼尾一样从他手里滑走了。原宙盯着前面的身影观察,这才注意到卜秋台的短打外面似乎还穿了一件什么,让普通的衣料上泛着类似釉质的光泽。
卜秋台借助两人相距极近的机会,突然回身,洒出了一把土黄色的粉末。
原宙下意识地用袖子遮面,脚底未免迟滞了半瞬,他用披风卷去粉尘,发现那黄色粉末只是尘土而已,而卜秋台借着他瞬息的迟滞,像一片秋叶一样滑出去了好远。
原宙目光阴毒,却并不心急,重新将二人的距离拉近。这丫头片子对他有用,他不能像对付卜青岳一样无所顾忌地下狠手,于是只能耐着性子捉,可这丫头身上的秘宝让她整个人滑不留手,很是难办,怕是一大把攥住后背的衣物也能脱手,非得实打实地握住她的一只胳膊或拽住一条腿才行,但原宙耐心有限,打算挑个不打紧的部位,直接用剑把她捅个对穿。
卜秋台听见了剑身摩擦剑鞘的声音,情急之下,从身侧的山壁上揩了一把,然后劈头盖脸地向原宙兜去。原宙屏息,运气护住心肺,防止飘入鼻腔的尘土引发咳嗽,牵得受伤的肺部更加疼痛,除此之外不再遮面或刻意挥去飞尘,以免又被卜秋台甩开,所以当他发现不对的时候,许多细小的粉末已经进入了他的体内。
卜秋台根本没从山壁上揩下来任何东西,只是装个样子,真正散出的是从袖中抖落的一包软骨散!
原宙这个人虽然时嗔时疯,行为举止怪异,但在真正在意的事上并不大条,从他特意借熙日宗的祠堂处理都雷音就可见一斑,再加上拥有极多的阅历,这样简单的陷阱是不该中的,要怪只怪他从未真正把卜秋台放在眼里。
在他看来,无论是抓住卜秋台,还是弄死她,容易程度都不亚于碾死一只蚂蚁,她就应该像这天下绝大多数人一样,轻而易举被他拿捏,理所应当听他号令,今日之所以追她费了些事,不过是因为自己刚经历一场恶战,伤得实在不轻,而且被那只毒蛾阻塞了经脉汇通的大穴,行闰运气不畅罢了。不过在原宙心里,即便自己到了肠子曳地、断手断脚的地步,想制服一个野丫头也是必定能做到的事。
那包软骨散是卜秋台从兰芷药坊的一家店面里买的。兰芷药坊作为全天下药坊中的两条头龙之一,其药的品质可以称最,价格也高,大主顾都是世家大族,普通百姓虽然也会买,但不会把那里的药当做首选。这包软骨散身价足足一两银子,事关保命卜秋台才舍得买,威力猛,见效快,哪怕原宙中招也要受影响。
药粉的作用叠加多重内伤,原宙的速度终于降了降,不过他不会就此作罢,因为卜秋台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他没有时间再去找一个行闰天赋这么得天独厚的。
拖软筋散的福,卜秋台再次将原宙甩开了一定距离,转过了山壁。原宙将牙咬得森然作响,稍有落后地转了过去,却看到山头那边豁然开朗,向下俯瞰是一条宽广无边的大河,有无数的峰峦矗立在河道中,把河流分裂成了破碎的网状,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追了这么远,追到了中原的奇景——万窟岭。
下方的峰峦有高有低,各不相连,星罗棋布地分布在河水中间。有人猜测这些峰峦以前可能是一座完整的山岭,脚下的河流无数次地改道,硬是将它切割成了一座座孤峰,河流自己也支离破碎,绕着众峰的山脚缓缓流动。
而这里之所以被称为万窟岭,而不是万峰岭,是因为这里的山峰具有在北方地界上罕见的特征:每一座孤峰上都有或多或少的隧洞,其中千回半转,如同狡兔之窟,既有自然形成的特征,也有人为开凿的痕迹,大概是天与人共同完成的奇迹。
在这之中,有一座山峰最为灵秀,也最负盛名。它不是群峰中最高的,而是最高峰旁边的一个“小矮子”,原本并不起眼,直到一位雅士花两天一夜攀上了最高峰,俯首纵览眼下山河时,发现旁边那座矮峰的山体上有七个洞,正好开在人七窍的位置,连大小变化都神奇地与人的眼口耳鼻相符,俯观极像人面,故而啧啧称奇,称其为“七窍峰”,此峰从此闻名于世。
原宙放眼寻找卜秋台的身影,看见有白影“嗖”一下钻进了七窍峰的“右眼”,正待追去,忽然想起了阿伊达玛木禀报的事情——七窍峰被布下了专门用来对付自己的毒障!
难怪她会主动冒出来挑衅,原来是要把自己引诱过来进行毒杀。原宙哂笑,心想这丫头片子异想天开,连带大都佐也跟着不长脑子,天下想要他死的人多得是,要是这么简单就能毒杀他,哪还轮得到他们两个动手?
不过他还是迟疑了,因为七窍峰里除了毒障,说不定还有其他布置,况且,他现在状态极差,未必能再受得住一道毒,那丫头片子估计早吃过什么避毒的丹药了,万一在反复曲折的隧洞里玩起躲猫猫,他待久了怕是不利。
这一停下不要紧,一路强忍的剧痛忽然变得清晰,原宙被折磨得不轻,感觉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自己的经脉,又痛又痒,牵得脑子也一阵阵泛昏,不由得伸手扶住了身侧的山壁。他想走,又不甘心,阴戾地盯着七窍峰的洞口,扶山壁的手抠紧,像捏豆腐一样捏下了簌簌的石渣。
没有人能逃出天机玄的法掌,从来没有人能,再找到她不过眨眼的事……
足足半炷香的权衡后,原宙终于破天荒地选择了一次暂退,这耗费了他极大的理智,几乎让他把一口牙咬碎了。自他登上天机玄主人的宝座以来,这还是第二次有人让他产生放弃的念头——第一次是程千阳和他的那个相好。
原宙阴云满面,捂住自己的胸口,最终转身离开。
同样阴云满面的还有都雷音。
他额角的青筋跳了跳,目光威胁地看着手里的一团面,将两手慢慢向两边抻开。可惜那团面无眼也无珠,认不出企图把它做成面条的人是堂堂大都佐,再一次不识抬举地断了个粉身碎骨,落在用一块平整的石头充当的“案板”上,一节一节的,像是好多条无辜的白毛虫。
“……我不干了!”都雷音把“白毛虫”粗暴地揉成一团,然后泄愤地往“案板”上一摔,没想到击起了“案板”上的面粉,扑得自己脸上衣服上一片白茫茫。
都小蒙眼看亲哥头顶的怨气都快显形了,连忙跑过去,给面团加了点水,好声好气地给他顺毛,“没事的,刚才是太干了,要不现在再试试?”
都雷音发誓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当作厨子用,额头上的黑线一道沉过一道,他本想说要不把面团捶扁了烤成饼子算了,管它咬不咬得动呢,但瞥了一眼都小蒙,见妹妹的小脸上有好几道炭灰,一下压住了脾气,抹去脸上的面粉,勉为其难地将面团又接了过来,道:“行,那我就再试试。”
都小蒙眉开眼笑,立刻小嘴抹蜜,夸奖的话不要钱地往外蹦,给亲哥喂了一串的甜枣。
都雷音:“净会哄我,下一次该让我给你俩提鞋了。”
“谁敢呀。”都小蒙见人算彻底安抚住了,笑眯眯地坐回吊着锅炉的炭火旁边,拿起小扇子呼哧呼哧地扇风,忽然听到隧洞里穿来一点声响。
都雷音警觉,走到锅炉边,伸出白花花的手将小蒙塞到了自己身后,然后紧张地注视着洞窟转弯的尽头,好在只有一个戴白纱帷帽的人走了出来,身后再无别人,他才松了一口气。
都小蒙迎了上去,关心地问:“秋姐姐,没遇到意外吧?”
都雷音弹去衣领上的面粉,矜持地抱臂站在一边,让人怀疑他身后有看不见的银纹黑披在无风自动,“我跟你说,你这办法骗不了原宙多久,天机使的清查不会漏过任何地方。咱们这不算逃出来了,只能算又照着原宙的尾巴踩了一脚,以后的日子恐怕更不好过。”
他们所在之处正是七窍峰最腹部的一个洞穴,地上摆着一堆的鸡零狗碎,大包袱小布兜,有吃的有用的,虽然不是一应俱全,但勉勉强强够三个人生活,风格与外面的流民收容点有异曲同工之妙,矜贵的大都佐站在其中十分违和。
卜秋台怀疑起熙日宗的三路大军是来自原宙的帮忙后,第一个想法就是杀死原宙,但她没有那么天真,知道这件事难比登天,所以想到一个缓兵之计——自己出逃,把原宙的注意力暂且牵制住,能牵制一天算一天。她此前一直乖乖待在天机玄不逃,除了想杀原宙、保护怀玉山谷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天机玄的视线几乎没有死角,逃了也会被重新捉回,根本是白费力气。估计原宙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从未派人看守过她,放她去医治前给喂旬日丹纯属谨慎。
这次她能出逃好几天,功劳在策反了大都佐,同时也多亏了那个“蛮子”对原宙的忠心。
至于都雷音——他虽然不知道卜秋台逃跑的真实原由,但在这段日子里亲眼见证了她在原宙手里一日衰过一日,寻思可能用不了多久就轮到小蒙了,或许提前尝试着逃跑也好,于是终于改变了想法。在他看来,虽然十有**要被捉回去,但哪怕能拖一段日子也是好的,反正他们对原宙有用,原宙不会把他们真杀了。
于是三个人上了同一条贼船,还用阿伊达玛木给这条船起了个舵。
卜秋台默默立在那儿,很长时间没说话,帷帽上的白纱静静地遮住她的脸。
都雷音倏地色变,一把将小蒙拉了回来,惊疑地问:“你是谁?”
“……是遇到了点意外。”卜秋台沙哑的声音自帷帽中传来,“不过没事了。”
她不想面对关切的都小蒙,因为心里有些愧疚,虽然有一层毒障的谎言做掩护,但把原宙带到七窍峰还是一件冒险的事。在父亲与自己的性命面临威胁时,她并不会优先考虑会不会牵连都雷音兄妹。
都小蒙听出了她声音的异常,“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
卜秋台没再回答,只是抬起一只手轻轻摆了摆,算是安抚都小蒙不要担心,然后步履沉重地走回了自己睡觉的洞穴。
“不对劲,秋姐姐的状态不对劲。”都小蒙道。在天机玄的时候,无论卜秋台被原宙折腾得多么惨烈,在对她说话时都比较有耐心,态度很包容,与给都雷音的待遇天差地别,不会像刚才那样勉强。
都雷音:“她本身就不对劲。我问你,正常人会放着好好的死不装,照着原宙的后背拍一掌吗?”
都小蒙明白哥哥说的有道理,她对卜秋台的动机也有疑惑,但她并不在意真相,因为无论真相是什么,卜秋台都实打实地救了她,她只需要记住这份好就行了,于是冲都雷音眨眨眼,道:“好啦,秋姐姐走了一遭,肯定饿了,快快下面去吧。”
都雷音又被使唤了,内心抗拒,但为免再遭妹妹一顿有关报恩的说教,只好忍辱负重地继续去抻面。半个时辰后,在兄妹俩的齐心协力下,一锅卖相感人的面终于被捣鼓了出来。都小蒙盛起一碗,往卜秋台在的洞穴端去。
卜秋台坐在一堆茅草上,背对着洞口,整个人纹丝不动,帷帽被随意丢在地上。
“秋姐姐,吃点东西吧。”都小蒙端着碗转到了卜秋台面前,微微吃了一惊,汤水洒了出来。只见卜秋台双眼通红,直勾勾盯着地面,两只手紧紧地握着两根像紫色鞭子一样的东西,对小蒙的到来毫无反应。
都小蒙忙把碗放在一边,蹲下来,将手放在她眼前晃了晃,着急道:“秋姐姐?你遇上什么事了秋姐姐?”
“怎么,送来都不吃啊?”都雷音也跟来了,闲闲地靠在洞壁上。
都小蒙不满地回头,把食指往嘴唇上碰了碰,示意他不会说话就不要说。
好不容易做好饭的都雷音开始泛酸水,心想这“秋姐姐”有自己对她好吗?这丫头片子怎么胳膊肘老是往外拐?
“我想好怎么杀原宙了。”卜秋台突然哑声道,声音虚飘脱力。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之所以一次次拿性命铤而走险、几度从天机玄去而又反、不断闯入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险境,所求不过是尽可能保护自己在意的人罢了。然而今天,当她眼睁睁看到原宙像举起一个破布偶一样举起自己的父亲时,一个残酷的现实被血淋淋地揭发在她眼前——弱者再多的筹谋与计算,也抵挡不了强者的心思一变,她虔诚经营的一点渴求,可以被原宙轻而易举地碾个粉碎。
“你说什么?”都雷音的身体离开洞壁,用观赏绝世怪胎的目光打量着她,被气笑了,“杀原宙?不是我说,你到底有多大的执念啊?论仇论怨你得往我后面排一号吧?怎么你比我积极这么多呢!”
在出来前,他们商量的是用“杀原宙”诓一诓阿伊达玛木,真正目的就是逃跑,怎么到头来,最危险的念头还是像瘤一样长在这女人的脑子里,就是去不掉呢?
都小蒙也很诧异,问:“你想到办法啦?”
卜秋台垂首,双目轻阖,握紧紫棘的双拳用力到指肚失去血色,“可以试一试的办法,其实早就有了,只是……直到今日,我才能下定决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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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动干戈战起雀头陂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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