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元昌与许殊何对师兄弟们言明了状况,没有人不都同意许元昌的决议,于是他们把商车换成了快马,没日没夜地朝谪真门狂奔,直至今日距谪真门还有不到半日的路程了,一行人高悬的心才稍微放下了一些。
此时他们刚刚进入一座荒山之中,山里没有成型的道路,马派不上用场,于是都被拴在了山脚。弟子们十几日前还多数走不利索,如今背着干粮在大山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身上的伤口早就因连日的奔波麻木了,速度竟也不慢。
许元昌:“休息一下吧,大家吃点东西!”
连云峔弟子们在路边的大石上坐了下来,许殊何四下搜寻了一阵,找来了几条还未干枯的藤蔓,用剑把上面凸起的部分削去,然后细细打磨。
小师弟凑过来,“师兄,你在干什么呢?”
许殊何未抬头,“编个东西。”
小师弟惊奇道:“编东西?……用这个?”
旁边的师兄弟们闻言乐出了声,打趣道:“殊何啊,总是会些心眼儿细的活儿,那双手比姑娘的都巧呢!”
“是啊,殊何要是个大姑娘,绝对把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求亲的媒人得把门槛踏破喽,绝对的!”
“可惜许师兄是男儿郎,这辈子只能做兄弟!”
“哈哈哈……”
许元昌没有随着大家一起笑,目光复杂地看向弟弟,想了想,终究没有阻止。
许殊何不甚在意,但笑不语,全神贯注地倒弄着手中的藤蔓。他的手指素白笔直,打扰的动作灵巧非常,没用多长时间,一条扁扁的“带子”便在他掌心中成了型。
他俯下身来,道:“抬脚。”
小师弟下意识地抬起了脚,旋即明白了编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他的鞋子前掌早就开口了,露出了若隐若现的一排脚趾,一路上踢踢踏踏,勉强穿着,为了不耽误赶路就没吱声。
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师兄是怎么留意到的。
许殊何将藤蔓做的带子贴着他的鞋掌仔细绕了三圈,把他的脚趾严实地收了进去,最后在鞋面上打了一个扣。那扣虽然简单,但是十分精巧。
小师弟在地上踩了几下,又蹦了蹦,惊呼道:“师兄你太厉害了!”
其余人又是一阵笑。
许殊何伸手想去摸小师弟的头顶,手却在半空悬住了。
他回头,向背对着的那一片老树看去。
许元昌注意到了他的动作,警惕道:“殊何,怎么了?”
那片老树一动不动,安静得像一幅画,甚至连点风吹起的摇动都没有。
许殊何仔细看了一周,没发现任何异常,收回目光,道:“……没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两天,他总觉得有人跟着他们。
他已经多次提出警兆,每次师兄弟们都本着小心为上的态度停下探查,却总是什么也发现不了,几次三番下来,本来就疲乏的一行人更加憔悴。
许元昌觉得他可能是紧张过度,缺乏休息,提出不再让他守夜了。许殊何表示自己没关系,实则内心怀疑,难道自己真的是太过紧绷,到了风声鹤唳的程度?
他轻轻皱了皱眉,又回首看了那片老树一眼。
刚才,他觉得有目光静静地落在自己身上。
一盏茶的时辰后,弟子们修整完毕,继续翻越荒山。
山中静悄悄的,好像除了他们再没别的访客,只有远处的斑鸠时不时“咕咕”两声,在深山老林中听上去毛骨悚然。
许元昌走在队伍最前面,嘱咐师兄弟们留心周遭,也不知走了多久后,山中渐渐吹起了小风。
许元昌率先转过一处山壁,然后身形毫无征兆地定住了。
师兄弟们急忙刹住脚步,才没有扑到前一个人的背上,他们莫名其妙地跟着转了过来,看清那边情形后,瞳孔俱是猛然一缩。
前方,在一块从山体中横生出来的硕大山岩上,一男子矜傲地站立着,正冷眼睥睨着他们,似是等候多时了。
山岩上的男子全身衣靴尽黑,只有裹住肩头的披风爬着银纹,面容年轻却傲气横生,双目如杏,鼻梁高挺,神情体态中都带着骄矜自负。
他披风微扬,眼睑下睨,见了风尘仆仆的一行人,嘴角不屑地扯了一下,喃喃地抱怨:
“也不知尊主怎么想的,这种事也让我来做。”
而在他身后,一群同样穿黑衣的人从树冠上垂下腿、探出头,脸上戴着诡异的银色面具,似是来儿戏一般地挂在树上,有的手中弯刀不经意地打个旋儿,虽是随心而为,但却闪着阴冷的杀意。
连云峔弟子们心底的惊悚简直要满溢出来,在转过那面山岩之前他们一点响动都没有听到,前方静似无一物。要知道他们都是修行多年的习武者,感官之敏锐远非常人能比,连鸟雀扑翅声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那些人就像没有生息的妖鬼,凭空飘落在了他们的经途上。
弟子们没人见过山岩上的男人,但都意识到了他是谁。
二十出头,银纹黑披,不以银具遮面,眉眼间有狂态却无癫态——正是天机玄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名号响当当的天机玄大都佐,都雷音!
许元昌脑子发涨,相比于巨患落实的恐惧,他更感觉不真实。
虽然他在医馆中推断得头头是道,其实心中是隐隐不相信的,正如许殊何所说,天机玄那样的存在,怎么会把他们放在眼里?
在世人的印象里,原宙从没苦心孤诣地去办过什么事、对付过什么人,他想要什么都是信手拈来,断没有派天机使一次不成又派第二次的。
可眼前的一幕犹如当头棒喝,告诉他天机玄不仅把他们放在眼里了,还纠缠不放,甚至连地位仅次于原宙的大都佐都亲自站在了他们的道路中间!
为什么?
绝望的氛围笼罩了连云峔弟子们。
许元昌虽然内心撼动,但反应非常迅速,佩剑铮然出鞘,硬着头皮向前了两步,保护身后的师兄弟,同时思绪电转,试图想出挣脱之法。
“跳山,对……对!”他灵光乍现,声音忽而拔高,“殊何!我挡着,你带他们跳山!”
此法风险极高,说不定师兄弟们谁一个脚滑就摔死摔残了,但风险再高也高不过直面天机使。
“师兄……”小师弟眼圈红了,“我们逃不掉的。”
都雷音讥讽地扯了扯嘴角。
他身后一个天机使悠闲地坐在树杈上,看着自己的手指甲,不紧不慢地提醒道:“大都佐,旁边还有一个。”
此人声音冷淡又慵懒,听得出其中的青涩,似乎还是个少年。
都雷音朝旁边的老树林瞥去短暂的一眼,果断道:“不管他。”随后,耐心耗尽,一振披风,从高处的山岩上纵身跃了下来。
宽大的披风被风鼓起,露出了全貌。
只见那一席绒披漆黑如墨,浓稠似北地化不开的夜幕,与幽冥阴涧之底一种颜色,教人一看便心胆生寒。浓黑之上,大团的银色描纹横攀纵走,时而张牙舞爪,时而成团成簇,气势磅礴地勾勒出了让人难以捉摸的图案。
银光扎眼,古怪诡秘,似遥远星斗连成的隐喻天机的兆象。
都雷音不会亲自动手,但不介意与这群小羊羔聊上两句,想看看他们有何特殊,才会让尊主不惜损耗一大波有世家身份的天机使。
“快跑!”许元昌汗毛倒竖,嘶声大喝,下一刻却腰腹一紧,身体被人向后带去。
许殊何拉着他的腰带把他丢给了转身奔逃的师兄弟,然后目光一沉,自己挺剑迎上。
都雷音轻蔑地笑了一声,转眼间与许殊何相距不到十步。
就在这堪堪的一瞬。
一阵淡蓝色的粉末忽然从旁边的老树林里“刮”了出来,顷刻横在了即将贴近的两人中间。
都雷音立刻收住姿势,抬袖掩面,惊疑不定地观察那蓝色的烟幕。那蓝烟的味道说不清道不明,似石硝,又似硫磺,即便捂着鼻子还是能闻见一二。
都雷音眼底怒火翻涌,向后撤了几步,心情可谓是震撼——原谅他吃了二十多年的盐,还从未见过敢这般向天机玄挑衅的人!
想死的人年年都有,想死在天机玄手里的……史无前例。
然而,还未待他做出更多反应,旁侧又传出一声火折擦着的轻响——树林里幽幽亮起了一簇火苗。那火苗微弱地跳动着,然后在一众人震惊的注视下,猝不及防地暴涨数倍,喷薄成一条火龙向林外窜出。
火焰延着蓝烟的轨迹喷薄,越扩越大,一路爆燃成了一面熊熊的火墙,横亘在了许殊何与天机使之间。
火光明亮又刺目,掀起了炙人的热浪,烧得周围的空气都扭曲了起来。
许殊何心知有高人助他,扑灭衣角飞上的火星,抓住时机调头就走。
许元昌正在崩溃,一眼瞥见弟弟跟了过来,惊喜地差点落泪。他顾不得想许殊何是如何脱身的,指着还算平缓的坡体大喊:“别按原路跑!顺着这里滑下去!”
连云峔弟子纷纷下饺子一样跳了下去。
马匹就在山下,一旦滑到山脚骑上马,成功逃脱的可能就大多了!
弟子们不顾被石子落枝划伤的疼痛,顺着坡道往下滑,个个脚下疾步如飞,恨不得凭空生出一双翅膀来,生怕稍慢一步就被天机使赶上了。小师弟轻功不佳,一路连滚带翻,速度居然是最快的。
而另一边,都雷音黑沉着一张脸站在原地,正静静地等着火墙熄灭。
大都佐是天机玄的第二号人物,负责辅佐尊主统领十八条脉络,历任都是令江湖震骇的高手大能,而都雷音接任此位时年纪轻得令世人咋舌,自是心高气傲,眼里掺不得半点沙子。
此时的他已然将捉捕连云峔弟子的事往后排了一位,决心先看看放火的人长了多大一颗胆。
反正天涯海角都在天机玄的罗网之中,还能真让连云峔弟子跑了不成?
荒山上的植物虽然茂密,但大多是高大的树木,灌木与藤蔓并不多,更何况火墙所在的地方大多为山岩,能燃着的东西更少,所以这火支撑不了多久,蓝烟燃尽,火便会灭。
他不着急。
许殊何被前面师兄弟扬起的尘土扑了满头满脸,把轻功发挥到了极致,滑出一定距离后,不知受什么驱使,他鬼使神差地回头向上望了一眼。
“殊何,前面有树!”旁边滑过的师兄大喊。
许殊何抱住树干一个急刹,仰头望着山岩那边,瞳孔颤动——
刚才自己所站之处多了有道略显纤细的背影,背影的主人斜持着一道清亮的剑锋,正与天机玄的大都佐隔火相望。
……
火墙慢慢变矮,渐渐露出了一张清隽的面孔。
都雷音一愣——怎么?竟然是个女人?
卜秋台表面平静地看着他,握剑的手指在细微地颤抖。
面对比自己强大太多的敌人,紧张和畏惧是人之常情,卜秋台不是看破红尘的圣人,也不是修为高深的名士,只是个未来得及尝遍人生滋味的年人,免不了贪生畏死。
但相比于这两种情绪,她心中充斥更多的是一种难以抑制的遗憾——自己早年主动离开的那个家,终究是回不去了,她曾信誓旦旦地向爹娘立下誓言,最终成为了一句没有着落的空话。
“可以了。”她深吸一口气。
这样总比她有本事回家时,一回头,发现家没了要好。
火墙越来越低,最终摇曳着化作一阵黑色的飞灰。
都雷音冷怒又玩味地盯着眼前的年轻女人,思量要不要亲自动手。
对方是个女人,这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都雷音作为大都佐,一向目高于顶,很在意自己的颜面,打女人这种事难登大雅之堂,他或许应该气定神闲地动动手指,让天机使一刀结果了她。
更重要的是,他不太想在天机使面前使用自己的佩剑,那些家伙眼尖得很……
没了火墙的俩人四目相对良久,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后面的天机使们仍优哉游哉坐在树上,不急着追跑了的连云峔弟子,也不打算向大都佐献个殷勤,全然当刚刚的变故是一场好戏,现在等着看更好的戏。
都雷音最后心中敲定结论,矜傲地伸出了一根手指。
卜秋台不等他的手指有啥动作,霎时化作一道雪亮的剑影逼近,上来就是稳准至极的一劈!锋利的剑尖擦着都雷音的鼻尖削过,剑风气势凌然,又快又狠,削掉了对方鼻尖上的一星油皮。
都雷音脚掌撑地,止住后退的态势,又惊又怒,惊于她与年龄不符的造诣,怒于此人简直是找死唯恐不快!
方才的考量一下都成了屁,被都雷音一股脑丢回了姥姥家,他将腰间的重剑抽出,恶狠狠地还向来人。
修长的剑刃与宽厚的剑锋撞击在了一起,铁器相击的刮擦声鼓噪着耳膜,寒光火花于瞬息间几闪几逝。
卜秋台力量不足,凭借灵活的身躯一边闪避一边见缝插针,勉强应付了几招过后,眼眸中渐渐浮起一抹疑惑。
都雷音捕捉到她眼中的疑惑,脸色又黑了几分,对身后的天机使沉怒道:“你们先去追那些!”
“不用了大都佐。” 少年掏掏耳朵,懒洋洋道:“他们自己回来了。”
卜秋台陡然一惊。
她寻隙朝身后匆匆投去一眼,分神间被削掉了一柳头发。
身后果然响起了奔跑的脚步声,向这边快速地逼近着,纷纷杂杂,听起来人还不少,竟像是一个不落地回来了!
卜秋台要疯,怒道:“走——!”
连云峔弟子们身上挂着枯枝败叶,白衣上全是尘土,气势汹汹地望这边冲。他们虽然有命在身,但断然做不到牺牲一个姑娘来保全自身,于是让小师弟先走一步去完成师命,其余人全部折了回来。
许元昌高声道:“我们要是留一个姑娘断后,还有何颜面做师尊座下徒?”
连云峔弟子们纷纷应和,群情激昂。
卜秋台差点被气背过去。
好家伙,就因为自己是个姑娘,他们就要回来被人一锅烩了?!!
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一时后悔跳出来救这些倒霉蛋,边接招边心思急转,耳听着连云峔弟子们越冲越近,于是火烧眉毛之下,纵使极不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大喝:
“我就是长相秀气了点,实际上个爷们儿!你们都快走——!”
朝这儿狂冲的连云峔弟子们险些脚下一歪。
许殊何复杂地看着卜秋台,不合时宜地有些想笑,她明明就是位姑娘啊。
连都雷音都停了一瞬。
他微妙地挑起眉,观摩着与自己对战者,讥讽道:“竟然有人想得出这么蠢的办法。”他随即眼中目光一狠,趁着对方分神的空档,未握剑的手带着一种全然不同于方才的诡异气势袭来。
卜秋台侧身闪躲,分明看见自己躲过了他的手,却仍是觉得后颈被火辣辣地一蛰,视线中瞬间泛上了黑影。
都雷音掐住缓缓歪倒的卜秋台,另一只手向前挥了挥。
天机使依令扑出,如同从绿色的树冠摇出了一阵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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