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日宗地牢里，一面铁栏被“哐当”一声拽开，连云峔弟子被举着火把的士兵一个个摁进了牢房里。
队伍最后的女人是被士兵半拖半架进地牢的，天机使少年一句“全部活捉”的提醒让都雷音勉强忍下了杀意，把她一起交给了熙日宗，不过都雷音显然不屑于对熙日宗多交代什么，导致熙日宗的人把她当成了弟子中的一个，朝着连云峔弟子的牢房就是一扔。
离得最近的两三个弟子立马上前，一起接住了她。
熙日宗的士兵列队走出了地牢，随着大门一声沉闷的巨响，地牢中只剩下了墙壁上火盏的亮光。
许殊何将牢房里的干草拢成了一个草垛，弟子们小心翼翼地把卜秋台放到了草垛上，然后都向后退了几步，显得有点局促。
“这姑娘真够仗义的。”有个弟子道：“我在客栈中就看见她帮咱们了。”
许殊何看向草垛上的人，灯影在那人脸上轻轻摇曳，忽明忽暗，她双眼安宁地闭着，全然没有了与人交锋时的凌厉，显露出一丝女儿家的柔和。
作为唯一希望的小师弟也被捉了——他好不容易逃到山脚，还没来得及缓一口气，就看见一个带着银面具的黑衣人已经支着腿坐在他的马上，手指搅着马的鬃毛玩。现在的他满脸黑灰与树枝划出的血道子，瘪着嘴道：“药坊那帮人把咱们坑得那么惨，也不见有什么表示，就这位姐姐有良心。”
许殊何揉了揉他脑袋，对诸位同门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大家还是先休息一下吧。”
连云峔弟子一个个神情凄惨，依言顺着墙根坐了下来，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感觉像做了一场梦——天机使的身影纷乱快捷，他们莫名其妙地就被擒住了，几乎连打斗的过程都不记得，此时旧伤未愈，又挂新彩，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许殊何又看了草垛上的人一眼，刚转过身准备离开，又顿住了。
方才那一眼，好像叫他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图案？
许殊何没有惊动任何人，迟疑地将身子侧回一点，目光向那人的手上凝去。
卜秋台的左手安然搭在小腹，五指修长，隐约能看见虎口处覆有薄茧，虽然明显是青春女子的手，却一点也不显得娇弱，反而让人感到有劲力暗蓄其中。第三根手指上，一枚小小的银色指环在火盏下反着光，上面用鎏金细线勾勒着一个繁复的图案，赫然是一朵正在怒放的金色花儿！
许殊何轻吸一口气，联想到其屡次相助，脑海中闯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
众所周知，怀玉山谷有一位人尽皆知的大小姐，搞出过一件人尽皆知的大事情。
多年之前，怀玉山谷的宗主夫人生下一千金后，四年未能有所出，把脉也把不出个所以然。宗主卜青岳与夫人情深意笃，加上曾受恩于岳家，所以只有一位正妻傍身，见此情形，便寻来道家真人起六爻卦，算出原来是自己命中无子，此生只能得一颗掌上明珠。宗主夫妇虽不尽信玄冥之说，但未了以往万一，决定收养一个义子悉心抚养，未来娶二人的女儿为妻，若是宗主果真无嗣，便让义子承袭怀玉山谷。
夫妇二人后来用三年之久寻得了一个根骨相貌皆佳的男童，以靖廷山名为其起字，视若亲子。那男童没有辜负夫妇俩的期待，出落得像拔节的新竹，不仅丰神俊朗，而且才德俱佳，在宗主与山谷众长老的共同雕琢下，不负众望地长成了一颗泽世明珠，年至束发，已成为板上钉钉的山谷继承人与准姑爷。卜青岳舐犊情深，不仅未觉遗憾，反而颇为欣慰。
可是，水到渠成的“圆满”哪有这么容易达成？这世上更多的是横生枝节、天不遂人愿，纵使是宗主也无法避免。
卜青岳如愿以偿地培养出了自己的女婿，却拦不住自己的女儿一路长歪。具体怎么个歪法，外人无从得知，却能根据口耳相传的那件大事管中窥豹：
在那位大小姐十六岁这一年，怀玉山谷正式册立少宗主。大典之上，大小姐用薄纱遮住面容，不顾名门大宗齐聚一堂众目睽睽，竟然高举山谷的镇谷之宝紫棘，要挟父亲把少宗主的位置改授于她！
这要求石破天惊，像一道天外霹雳，把前来观礼的一众英雄豪杰劈得外焦里嫩，据说当时无霁山领主把茶都呛出来了。
卜青岳与山谷众长老恐怕要疯了才会同意，当场驳斥了她的任性要求。但大小姐怕是乖张惯了，举着宝器可不是吓唬人的，知道自己的愿景落空后，镇谷之宝说摔就摔，干脆得如同砸掉一口破锅，整个与君台在清脆的碎裂声中死一般沉寂。
向来温和的卜青岳惊怒，威严地站在与君台上首，鉴于山谷规训，纵使心底再疼惜不舍，也不得不当场宣布将这不肖女从怀玉山谷除名。
大小姐玩脱了，一步踏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她本该认错求情，可不知是为了面子还是其他的什么，选择了倔强到底，顶着世家们的目光冲破层层门生的阻挠，自己跑出了山门，就这样生生把自己钉上了耻辱柱，带着一身荒唐名隐匿在了浩渺的江湖。
自此已有五年。
……
许殊何没有声张，向草垛挪了两步，在旁人都未留意时微微俯身，食指点上那枚指环，轻柔地一推，把图案隐藏到了卜秋台的掌下，然后装作神色如常地走向凑在一起的师兄弟们，挨着大哥坐了下来，心想：“她不像是那样冲动的人。”
紫棘对于怀玉山谷来说意义重大，既是先代宗主卜泓渊的遗物，又是护佑山谷的平安符，这个人如果真是怀玉山谷那位流落在外的大小姐，当初会忽视宗族安危恣意妄为，现在又怎能为了保护怀玉山谷而两次至自己的性命于不顾？
可是……
许殊何眸光闪烁，客栈中那一抹惊艳的剑光重新在心头浮现。
一个普通的江湖孤女，真的能使出那般华彩绝伦的一剑吗？
其他弟子没有察觉许殊何的疑思，正忙着从还算干净的里衣扯下布来，互相包扎伤口。
许元昌十分忧虑地看着铁栏外面，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从天机玄的一袭黑服出现到被抓进大牢，他仍然感觉在做一场噩梦，根本不是真的。
“熙日宗竟然能拉拢到天机玄！”一个弟子说出了许元昌的心声，语气中满是难以置信，“原宙怎么会替人做事！？”
原宙此人阴晴不定，行为反复无常，向来对宗派世家间的争斗不屑一顾，如今为了帮熙日宗捉住他们，竟连大都佐都派了出来，真是不可思议。
一个弟子若有所思：“可是他们的栽赃已经泡汤，现在捉来我们有什么用呢？”
另一个弟子接话道：“总不会是拿我们当人质，逼怀玉山谷认下客栈里的事吧？”
“怎么不可以？”许元昌按住突突乱跳的太阳穴，低声道：“以怀玉山谷和连云峔的关系，卜宗主定然不会不管我们的死活，很可能就真……认下了吧。”
弟子们议论纷纷，七嘴八舌。
“可是那有什么意义呢？”坐在许殊何左手边的弟子发问，“怀玉山谷一贯风评极佳，全天下哪个不知道卜宗主的为人？再加上怀玉山谷与熙日宗剑拔弩张的态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其中猫腻，韩天钾真以为他们的诡计能蒙住世家们？”
韩天钾就是熙日宗宗主，天下第一大宗的执掌者。
许元昌：“信不信不重要，关键是世家们愿不愿意信。”
小师弟着急：“哎呀师兄你就说明白点吧！”
“我来说吧。”许殊何知道大哥被这几天折磨得十分疲倦，于是暂且按捺下心中的疑窦，从猜想中抽身出来，回答起小师弟的问题，“你们想想，如今熙日宗势头如日中天，早就不屑于与其余四宗虚与委蛇了，那些世家门派虽然比不上五大宗，但到底数量众多。韩天钾此举恐怕是要给这些世家一个台阶下，至于下与不下，就要看他们有没有特立独行的胆子了。”
他声音温润如常，却如惊悚的鼓点般一字一字敲在众师兄弟的心头。
纷杂的议论声没了，牢房中静默一瞬。
许殊何：“当然，只是猜测。”
小师弟率先欲哭无泪：“那、那怎么办！？”
许元昌重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有办法，这件事情如何发展根本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
师兄弟们的表情顿时更加惨惨戚戚，或悲愤或茫然，还有脾气大的怒骂韩天钾不做人。许久后，最先提问的弟子小心翼翼地开了口：“那……要是不等卜宗主认下，我们就、就……”
他磕巴了，最后的几个字在舌尖盘旋了许久也说不出。
其余师兄弟目中无光地看着他。
那弟子一昂头：“……就没了呢！”
“……”
有几个弟子的眼圈红了。
不是他们给镇云子丢脸，而是他们一个个青春大好，正值云程发轫之际，哪能轻易听得了“没了”这两个字。他们被父母送到连云峔修习，都是被视为未来家族顶梁柱的，还未出山就给熙日宗的野心当了祭品，怎么想都是惨事一桩。
可是如果为了明哲保身害得怀玉山谷之众遭受无妄之灾，他们还有何颜面行走于世？
连云峔弟子不缺恩义气节，由是虽然不甘心，好几人都默默点了头。
“如果我们的死能让熙日宗诡计落空，我们自然义不容辞。”有弟子提出异议，“可若熙日宗将我们已死的消息隐瞒住呢？”
方才没有点头的人表示赞成。
弟子们愁云惨淡地你一言我一语，就这么商量了一个时辰，什么也没商量出来。小师弟呜呜咽咽地撕下一块衣襟，准备咬破指头写封遗书。
“这件事已经不是我们能够改变的了。”许殊何打断了师兄弟们，平静地道：“这些天大家都很劳累，还是先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吧，我来守夜。”
“对，先睡觉。殊何你也去睡，我先守，后半夜你替我。”许元昌拍拍弟弟的肩膀，然后撑着地站起来，改坐到了牢房的铁栏边。
弟子们听许元昌这样说了，很听话地各自散开，三五成团地凑在一起，有的倒地闭上眼睛，有的还在窃窃私语。一个师兄糟心地把小师弟的衣襟抢走，不轻不重地数落了小师弟几句。或许是这些天的提心吊胆让他们的身心都疲惫到了极点，牢房中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很快就归于沉寂，响起了一片小呼噜。
熙日宗的地牢黑沉沉的，只有墙壁上火盏洒下些光，让人分不出到了什么时辰。
许殊何浅睡了一会，起来替换下了大哥，在墙角运功打坐。他阖着双目，神台却保持着清明，耳朵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
有弟子翻了个身，被冷硬的地面硌的哼了一声，转眼又沉沉睡去。不久后，对面的角落传来了几声衣料摩擦干草的轻响。
许殊何无声地睁开眼睛。
卜秋台仰躺在草垛上，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本来搭在腹部的左手捂着后颈，神色痛苦。她不声不响地缓了一会儿后，终于掀起了眼皮，扶着脖子将自己撑坐起来，一抬头，正好对上许殊何的目光。
许殊何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冲她点了一下头。
卜秋台一怔，借着微弱的火光扫视四周，看见脚边横七竖八睡了一地灰头土脸的白衣人，不是那群倒霉蛋又是谁？
她立刻重新闭上了眼。
“……”，许殊何的笑容几许尴尬地落下。
也是，人家舍出命来给他们争取一线逃跑的机会，结果他们倒好，主动冲回去被一网打尽，换谁谁不气恼？
时辰一点一滴地过去，卜秋台静坐了许久之后，又有了动作。
有了上次的经验，许殊何这次只把眼睁开一条缝，悄悄观察着她的举动。虽然她救过自己，也试图救过自己的师兄弟们，但她的动机还不明朗，许殊何不能掉以轻心。
只见昏暗的火光下，对面的女人神情复杂，默然地看着身下厚实的草垛，又看看和衣躺在牢房地板上的弟子们……她思索片刻，从草垛上走了下了，直接席地而坐，闭起双眸给自己调息。
许殊何彻底睁开了眼睛，静静看着这人的脸，不知作何感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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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陷囹圄秋台笑贞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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