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玄所矗立的断崖像是一头睡醒的巨兽,懒散地松动着筋骨,想把藏在自己背上的蝼蚁们抖搂下去。剧烈的躁动经由脚下的山体穿出土层,地皮大片大片地垮陷,一条骇人的裂缝以惊人地速度从山坳最东蔓延至了最西,似要把天机玄的后山沿河劈成两半。
白驳人们放声尖叫,颠簸如筛子上跳动的米粒,扶老携幼、连滚再爬地往相对空旷的田亩上聚集。卜秋台也随着山体摇摇晃晃,被摇得眼晕想吐,半蹲下来,用手指抠住地皮,强压心里的震惊思索对策——如果地动一直不停,山坳中的大河必然会决堤,到时候首当其冲的就是两侧平整的田亩!
她在山坳里游目,偶然间瞥到了刚刚给她梳头的老太。老太张惶地伏在地面上,有旁边路过的人顺手把老人家拉了起来,要带着一起跑,老太却拼命摆手,把人家搡开,然后边焦急地四处张望边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很快就站不住了,腿一软跌回了地面上。
卜秋台正着急那固执的老太,忽然神经一紧,凭直觉回过头来——多年生死一刃的历练让她即便失去武功也对危险保持着绝对的机敏,而此时此刻,在她瞠大的瞳孔中,一块从山壁上震落的巨石正以迅雷之势朝她落来!
卜秋台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脚底已经有了动作,像过去做过的千百次那样纵起了身形,行云流水,如同本能。落石击起了巨大的尘暴,卜秋台却没有吸到一点,她怔怔地看着远处的落石,懵了。
“大谷子、小谷子……我的大谷子、小谷子……!”老太痛苦地哀嚎着,不断有碎石落在她的旁边。卜秋台惊醒,赶到老太身边把人扶了起来,见老太不停地念叨自己的谷子,道:“不要管粮食了,跟我走!”
老太听了,头摇得将半白的头发都散了开来,她借卜秋台的手臂支撑着自己,着急到近乎疯狂:“小孙子!是我的两个小孙子!大谷子腿跌坏了,和小谷子在家嘞,跑不了——”
原来如此,卜秋台凑近老太的耳朵大喊:“孙子我给找,你别站在这,有落石!!!”
老太听到这句话,兀地一愣,抬起涕泗横流的脸,这时才看清了扶着自己的人是谁,立刻挣离了她的搀扶,边摇头边喃喃道:“你一个女娃能顶什么用,我自己去,去我家!哎呦我的大谷子小谷子——!”
黑衣少年这时回到了卜秋台身边,欲言又止。卜秋台一看就知道他有办法,急道:“说!”
少年道:“现在大家都跑去了田里,但河水很可能会冲出河道,我想……想请求您允许大家去前山避难!”
卜秋台:“前山难道不会塌?”
少年:“不会!前山,玄天阁下,不会塌!”
卜秋台:“许了!把这个老太太一块带走!”
少年眼睛一亮,立刻道了声“是”,然后过去搀住老太。老太的眼睛比他更亮,看见他如看见一根救命稻草,用颤抖的手死死扒着少年的手臂,想要央求他帮自己去救两个孙子,可刚颤巍巍说出一个“小”字,就看见方才那个女娃如一片飘羽一般瞬间掠出了几丈远,惊讶地把话噎回了嗓子里。
河水就在这时溢出了河道,向田亩和房屋冲刷过去,田地上惊惶未定的人们重新哀嚎了起来,朝更高的地方爬。卜秋台在侧面的山壁上轻巧地借力,一边躲避坠落的石块,一边搜寻着两个孩子的身影——老太的孙子肯定不会坐在家里等死,所以她压根没问老太的家在哪儿,那两个孩子如果没有被邻居带走,估计就在房子的不远处,她只要去白驳人房屋扎堆的地方就行了。
幸好“雪不留”在身上。
卜秋台在万窟岭峰顶将一身武功化为了灰烬,从未想过会有轻功硕果仅存,虽然有都雷音经脉被废但轻功完好的前例在先,可她一两个月前连走路都不稳,压根想不到自己还保留着轻功,所以从没有探究过轻功对经脉的要求是否与其它武功有所不同。她一直以为发生在都雷音身上的“好事”是侥幸,直到今天,她的身体被昂贵的老参鹿茸固元丹等强势地补了补,她才发现原来自己也能获得这份幸运。
不过,无论她曾经以为自己是否身有轻功、剩余的命数还有几何,她都一直穿着“雪不留”,杀原宙的时候是,在月溶轩养伤呆坐的时候也是。“雪不留”是母亲给她的东西,在最最恐惧和绝望的时刻,“雪不留”覆盖在身上,她就感觉母亲在拥抱着自己。
在快接近白驳人鳞次栉比的房屋时,卜秋台目光一凝,隔着老远的距离敏锐地看到了一个快要被水淹没的幼童。那孩子也就三四岁,脖子上环着一个项圈,此时蹲在一个石墩上,藕节似的胳膊紧紧抱着自己的小短腿,在逐渐围拢的大水中嚎啕大哭。
卜秋台眼见着水面快速上涨,心里着急,几乎是脚不沾地地朝那边赶,临近时足尖在岩壁上轻轻一点,腾空掠向水面,抄手将石墩子上的肉墩子抱进了怀里。
正嚎哭的小孩儿猝然落入一个温热的臂弯,呆呆地仰头,一溜小鼻涕滑进了嘴里。
卜秋台脚踩石墩借力,几个旋身间落到了旁边的高地上。她低头确认了怀里的孩子安然无恙,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问道:“你是小谷子么?你哥哥呢?”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噗通”一声人体落水声。
卜秋台愕然转身,发现她刚离开的那个石墩旁扑腾着一个半大的少年!少年原本是要救弟弟的,所以用腿把自己倒吊在了石墩旁一颗被淹没了一半的树上,险伶伶地探出上半身,想要抓住被困在石墩上的倒霉弟弟,谁知道伤腿使不上力,整个人倒栽进了水里,成为了那个真正的倒霉蛋!由于树冠的遮挡,卜秋台方才没能发现他。
这条被人工凿宽的“大河”是顺着断崖的一角流出天机玄的,地势落差不小,之所以一直流速缓慢,是因为白驳人造了一个简易的河坝挡水,此时经过一番地动山摇,河坝已然像个被啃了的窝头一样四处掉渣。少年掉到水里的下一刻,河坝被从中部冲出了一个大豁口,痛快地给河水放了行,眨眼间就把可怜的少年冲出去好远。
卜秋台怀里的小孩儿并不知道哥哥被水冲走了,又蒙圈又崇拜地望着悬在自己上方的那张脸,软软糯糯地回答:“我是谷子,小的那个谷子。”
卜秋台刚落下一点的心又高高提了起来,抱紧怀里的肉球,纵起疾若穿山之风的轻功朝水中的少年穷追猛赶。可是少年一定是一粒霉到发绿的谷子,转眼就被暴虐的水流卷到了河道中间,此时河水泛滥,河道比以前宽阔了不知多少,纵使卜秋台轻功不俗,眼下想要“水上漂”也跟痴人说梦差不多。
她不得已停下了脚步,心知这少年大概会随水流从河口摔下悬崖。
“小落都说了可以过去,我们就别犹豫了!”不知从哪忽然传来一声格外突出的大吼,听嗓门来自一个中年大叔。想必是白驳人畏惧天机使尤甚洪水地动,不敢去前山避难,此人正在劝族人先避险要紧。
卜秋台陡然一惊——萧落?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纤细的黑影恰在此刻闯进了她的视野,足尖点着水上漂浮的树枝和鸡零狗碎的杂物,几近于凭虚御风地来到了大谷子所在的河心,不是跟她来的那个“仆役”少年又是谁?他像是化成了流动的空气本身,被踩中的借力物几乎看不见下沉,临近目标,一把扣住大谷子的肩膀,将其甩到了自己单薄的背上,接着想要原路返回,可惜他到底是个孩子,遇事头脑一热就失了分寸,大谷子看起来跟他差不多重,是个超出他预期的负担,他把足尖点在一个食盒上时,险些把盒子给踩进水里。
少年意识到事情不好,拼尽全力完成了两个纵跃,在被水流带着经过河坝时,伸出一只脚卡在了河坝的裂隙中,然后使出吃奶的力气将背上的大谷子抡到了已经坍圮大半的坝体上面。大谷子的脸色白中带紫,却没有陷入昏迷,坐在残缺的河坝上剧烈地咳嗽呕水,哆嗦如筛糠。黑衣少年也扒住了坝体,面色苍白地将脚从裂隙中拔出,然后薅起大谷子,一瘸一拐地拖着他在河坝上狂奔,奔到距离岸边还有将近三丈远的时候才停下,因为前面的坝体已经被河水冲毁了。
卜秋台已经赶到了正对二人的河岸,把小谷子挂在树上,然后一挥宽大的袖子,将左手隐于袖下的紫棘甩了出来。她已经无法运气,只能把紫棘当成一条普通的鞭子用,此时的紫棘晦暗无光,化为一条细长而坚实的鞭子游向河坝,尾端紧紧盘绕在了大谷子的腰上。
大谷子缓过神来,迈开大步助跑,然后从河坝上跃出,卜秋台则用双手抓住这条紫棘,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大谷子向自己拽来。大谷子在惊呼中双脚腾空,片刻后,重重触地,被卜秋台托了一把才没有摔个头破血流,可是卜秋台却被这个半大小子撞得连连退后了几步,感觉像被人当胸抡了一锤,险些眼前一黑。
“呜哇,哥哥!”小谷子又哭了。他后背的衣服被串在树枝上,拼命划动四肢,像一只光蹬腿不前进的小□□。
卜秋台嘴里弥漫出血腥味,闷咳两声,狠狠压下去一口浊气,然后直起身,向河面看去。河面上还有一个少年在遥望着她,脚踝流血,无法再使用轻功,所踩的河坝在激流中逐渐破碎,不知何时就会被彻底坍塌。
山体的晃动幅度渐渐减小——这次地动十分莫名其妙,来得迅疾,走得也出人意料的快。方才还天旋地转呢,现在人们已经能在地面上勉强站住了。不过没了河坝,河水还在以惊人的速度向前流泻。
“快救救小落哥呀!”大谷子爬起来冲她央求。
黑衣少年的目光满怀希冀,而卜秋台的目光却冷得像一汪寒潭,其中有杀意若隐若现。少年被她的目光刺到,打了个激灵,过了一会儿后明白过来对方为何见死不救,脸上浮现出悲凉的表情,任命地低下了头,等脚下的最后一点砖石被河水冲走后,整个人掉进了河里。
深秋的河水冷冽刺骨,却远不如旁人的驱赶和叱骂。他不知自己离河口外的悬崖还有多近,迷迷糊糊间,感觉到自己的腰腹一紧,然后整个人被拽着飞出了水面!
紫棘缠着他破水而出,将他往岸边甩来!
这一甩实在毫不留情,大谷子觉得小落哥怕是要直接被拍在山岩上,连忙去接,不过他的担心有些多余,少年自己在半空中翻过了身,用一膝和未受伤的一足触地,在地上拖出了长长的拖痕,然后整个人松懈下来,软倒在地。
他呛出几口水后,错愕地抬起头,用模糊地视线看向前方的那张面孔:“多、多谢尊主……”
跪在他旁边的大谷子愣了愣,转头看看卜秋台,怀疑自己听错了,把耳朵贴到少年嘴边问:“你说什么?”
卜秋台将自己左臂脱臼的关节复位,并未理他,而是一言不发地端详着自己的手腕,须臾,放眼山坳别处,见地动已彻底止息,便转身漠然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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