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雷音就站在前山的尾端俯视着山坳，见卜秋台来了，开门见山地问：“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卜秋台：“他是我请来画后山地形图的，我准备带着图纸出去找人设计河坝。”
都雷音偏着头盯了她一会儿，然后没好气地笑了：“行，那他画完以后该怎么处理？是你亲自动手，还是我来？”
卜秋台终日面对他的阴阳怪气，有点不耐烦：“你明知道我不会杀他。”
“我记得我提醒过你，天机玄的地形不能对外泄露，后山的也不行。”都雷音不再跟她绕圈子，脸沉下来，语气也变得生硬，“你随随便便就把他带上来了，就这么肯定他的嘴会严？”
卜秋台恼了，她朝都雷音逼近一步：“我怎记得你还说过，由我去全权选人？我告诉过你要带人过来画图，画完后要让人下山，你也是答应了的？”
“没错。”都雷音毫不示弱，“但我以为你也就从外面请个画师，那画师一旦走漏机密，我就会杀了他。现在你找的这个人，我要杀他，你难道不会拦着？”
“那也只能怪你没说清楚，心大如斗！”卜秋台怒道，“他来时是蒙着眼的，不知道此处是天机玄，也答应了我会守口如瓶。如果日后他言而无信，我自会去处理。”
都雷音“哼”了一声，讽刺道：“是么？你在兰芷药坊躺着的时候，人家可是牢牢守着房门不让我和小蒙进去，交情这么好，你到时候真下得去手？”
卜秋台不知道还有这一茬，不过眼下也顾不上追问，她目光灼灼地逼视着都雷音，一字一句地道：“我说了会，那就是会，你无须质疑。只是在此之前，都雷音——你要是敢动他，我会让你为自作主张付出代价。”
“你……”都雷音又惊又怒，没想到自己竟会受到威胁，但后半句“靠什么让我付出代价”没说出来，因为对上卜秋台的目光的那一瞬间，忽然感觉她仿佛不是一个空架子，而是实打实地戴住了那枚墨玉扳指。
——不是所有人都能将一个冷血又反善的角色饰演的那么好，她出身高洁的世家，却几乎不需要怎么排练就融入了这个角色，究竟是在饰演，还是骨子里真的潜藏着一份隐秘的自私和冷酷？
卜秋台撂下话后就继续往玄天阁发走，不欲多说。虽然都雷音在帮她不假，但她也在帮都雷音运转着天机玄，天机玄主人该承担什么责任，她一项没落，所以她不欠他的。
都雷音憋火地看着她的背影，准备赌气一把，不跟她去玄天阁了，但想了想，又怕那米老汉要交代什么很了不得的事情，万一这女人再不告诉自己，那还要单独再审老汉一次，不够麻烦的，于是暂时忍住，杀气腾腾地远远缀在后面。
半月之前，往日负责买盐的白驳人被放下山去采购筑料，首脉的天机使传讯禀报，称白驳人在经途上遇到了施粥的褒守玉，其中一个老汉被褒守玉叫到了帐子里，半盏茶的时辰后，又背着一大框盐巴回到了队伍里。
白驳人在天机玄的存在是秘密，且并不是所有白驳人都被允许参与采买，只有那些少数的、肤色完全正常的人才行，所以采买队伍看上去并不惹眼。都雷音认为褒守玉应该是单纯想做笔交易，只是很不巧地找上了天机玄豢养的人，所以没有过度反应，以免自露马脚，准备等那老汉自己随采买队伍回到天机玄后叫来问问便罢，结果没想到老汉回到天机玄的次日主动去找到了萧落，声称有事要向尊主坦白！
卜秋台从后门进入玄天阁，听见老汉正对着萧落嘱托着什么，说得战战兢兢、心胆欲裂，便没有急着现身，而是等在了一根玄武石柱后，怕自己现身后那老汉会被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米老汉站在空旷的大殿里，浑身打着战，并不敢高声语，像抓着一根救命毫毛一样抓着萧落的手：“小落，要是尊主要杀我，你一定要替我保住我家老婆子和两个孙孙啊！多嘴的是我，跟她们没有关系啊！”
萧落看见石柱后的卜秋台向自己递来了一个眼神，神经紧了紧，安慰老汉道：“别害怕，尊主明辨是非，只要您说实话，不会丢了命的。”
他说完，用眼角余光迅速扫了石柱的方向一眼，额头沁出冷汗，似乎跟老汉差不多紧张。
“呵，真大胆，直接替你把老头的命保了。”都雷音也来到了石柱后，小声哼哼。
老汉哭丧着脸：“果真么？可是以前住在这塔上的每一个都杀人如……”
“阿公，既然您害怕，为什么还要答应褒夫人呢？”萧落连忙打断他，以防他真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我一时糊涂啊！”老汉懊悔万分，“小落，你也知道，前面那个尊主死了后，咱们大家伙就松了神了。以前我们出去采买的时候，常能看见那位夫人在施粥，在没了尊主以后，我们在采买路上不那么慌了，也敢到茶铺上落个脚，有一次又遇上她施粥，就过去蹭了几碗米汤喝，这才听说她原来是外面出了名的大善人！我……唉！她跟我说要让我、让我……我觉得，这对外面的老百姓也好，对我们也好，头脑一浑就答应了！怎么办啊小落！”
都雷音很生气——原宙死了，他还没死呢！怎么？他平时对白驳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他们扎纸舟瞎胡闹，他们就不拿他当回事了？
卜秋台倒是不意外，因为许殊何就是从茶铺上听说的“灯船”。当时原宙已死，她还没来，白驳人骤然失去了一大生存威胁，开心得有些忘形，想必是出去采买时在茶摊与施粥点跟旁人侃侃而谈，被有心人留意到了。
萧落：“你再详细说说，当时褒夫人交代你办什么。”
米老汉抹掉一串眼泪，抬头：“这个不是说过了吗？你说一会儿尊主问起来，我要不要说我没答应？”
萧落头皮发麻：“不行不行，您来主动坦白本来是好事，不能弄巧成拙，阿公您是被吓到了，开始胡言乱语了。您听我的，再跟我讲一次，就在这说，褒夫人让你帮忙办什么？”
老汉很信任萧落，佝偻着背，仰望着少年：“她让我想办法打听尊主的行踪！我、我说了我打听不来的！然后帘子后的那个人劝我想办法，说对我的族人和外边的老百姓都好……”
萧落：“帘子后的人是谁？”
老汉懵了，有点急眼：“我说了不知道、不知道嘛！小落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我相信，刚刚是我有点忘了。”萧落只能安抚，“然后您回来后，觉得这是叛主的事，还是不做为好，所以就来坦白了？”
老汉无助地道：“没敢坦白嘞，说了指不定要被扒皮抽筋！所以我想瞒着。”
萧落差点捯过气去，这答案不对啊！
老汉又道：“可是我越想越怕，越想越怕，就跟我家老婆子商议。我家老婆子说，她说，上次我出去采买，后山发生震荡，大小谷子竟然是……老婆子说就赌一把，赌这个尊主和上一个不一样，主动说，说不定还能活命嘞！万一日后暴露了，全家人有几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结果，他得知尊主竟然同意见自己，瞬间出了一身冷汗，意识到原来自己被褒夫人叫进帐子里的事已然落入了天机使的眼睛。
老汉哀求：“小落，你救救我们，救救我们老米家！”
“念你孙儿年幼，又迷途知返，我给你一个补过的机会。”卜秋台的声音于此时从大殿后传了出来，人却没有出现。
老汉的身体剧烈地哆嗦了一下，然后无意识地膝盖一软，跪在了水磨的理石地面上。
卜秋台停顿了一会儿，并没有立刻交代需要他做什么。
老汉呆了呆，然后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他想磕头，却已经无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四肢，最后只能狼狈地趴在了地上，颤巍巍哀嚎道：“尊、尊主！尊、尊主饶命！”
如此，卜秋台便晓得他已经反应过来、能听清楚指示了，便开始告诉他如何补过：“褒守玉要等你的答复，必定要在这边多施粥一段日子。十日之后，我会让你们再度外出采买，届时你去告诉她，说自己压根见不到我，也探听不到任何关于我的消息——记住了吗？”
“记、记记记……”老汉舌头打结，汗如雨下。
萧落站在一边，默默奇怪，难道“补过”就是去说实话这么简单？其实本身通过一个老汉去打听天机玄主人的行踪就很异想天开，哪怕米老汉如约办事、使出浑身解数去帮那位褒夫人，恐怕到头来也只能带给她同样的答复。
所以老人家要做的恐怕不止于此。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卜秋台紧接着说：“记住了就下去吧。”
萧落意外地抬头。
“是、是。”老汉连忙应是，实则大脑在迟缓地思考着“下去吧”是什么命令，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捡回了一条命，仍哆哆嗦嗦地趴在原处。
萧落暂且按下疑惑，蹲下去扶他：“阿公，没事了，可以回家了。”
老汉看看他，又望望空洞的大殿后方，忽然明白过来，眼睛里红血丝爆涨。
卜秋台没有听见老汉是如何涕泗横流地谢恩的，她在老汉的脑子转过弯之前，从后门原路走出了玄天阁，迫切地想要呼吸一口外面的空气——人之绵里藏针两面三刀之术能精湛到什么程度，她算是被刷新了认识，不由得不寒而栗，被人心的虚伪与险恶再一次狠狠震撼到了。
很好，褒守玉。登过怀玉山谷的雅座，当过庇黎山庄的上宾，被世家尊崇礼敬，受百姓感恩敬仰。很好。
卜秋台虽然还不明确她的动机，但很清楚，那位褒夫人绝不会真的指望一个老头探出天机玄主人的消息，她真正想要的，有可能是白驳人的采买队伍受米老汉鼓动、每次都在施粥点停留片刻，让她有机会查看天机玄采买的东西，从而推敲出牢牢隐藏在断崖上的秘密。
这一诓骗对米老汉来说是致命的。大都佐不是摆设，但凡他真的有“打探”的行为，必定败露无疑，届时一家老小死无葬身之地——褒守玉是在用他全家的性命当祭旗。
好一个孝贤慈悲的贞妇人，好一个仪范天下的褒夫人！
置人于死地所亏损的功德，再施十年粥能补得回来么？
卜秋台知道帘子后的那人是谁了。
都雷音走了过来：“我猜你有的要交代。说吧，你打算让白驳人下次采买些什么？筑料反正是不能买了。”
“不，筑料继续买。”卜秋台道。一项工程的完成通常历时弥久、耗材巨大，突然断买，容易引起对方警惕。
卜秋台：“除此之外，再让他们多买一样东西。”
都雷音：“什么东西？”
既然褒守玉谎称要打探她的踪迹，那她就主动送去一条好了。
卜秋台：“线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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