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天。
弟子们接二连三地醒来,看见原本躺在草垛上的那个姑娘坐到了铁栏边,接二连三地从地上跳起来整理衣服,并纷纷很有分寸地与那一角保持距离。
好在,卜秋台对牢房里有什么动静并不关心,她支着一条腿,脸始终朝向牢房外面,顾自沉思着什么。
“轰隆”一声巨响,弟子们警觉地朝地牢大门望去。
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踏着洒在阶梯上的大片亮光走进地牢,打开了牢门上的铁锁,然后在明晃晃的长刀护卫下,小心翼翼地在门口放下几桶馒头。
连云峔弟子没有一个人说“放我们出去”这种废话,集体不言不语,对着这列士兵怒目而视,恨不得用眼神剜下士兵的几两肉来。
没办法,纵使他们一个个武艺不俗,也没法用血肉之躯硬抗白刃。他们被关进来前被搜走了所有利器,连路上用来分干粮的小刀也没能幸免。
放馒头的士兵脑门儿覆了一层冷汗,把手臂缩了回来,重新栓上铁锁。
地牢大门轰然关闭,牢房重新陷入昏暗。
弟子们泄了劲,短暂的沉默后,小师弟义愤填膺地笃定道:“这馒头不能吃,万一有……”
在他的注视下,卜秋台淡定地伸手够了一个馒头,然后又靠了回去,腮帮子有规律地一动一动,脸仍然朝着牢房外面。
小师弟:“毒。”
“……”许元昌把视线从卜秋台身上移下来,道:“吃吧,如果真是拿我们做人质,想必不会毒杀我们。”
弟子们觉得有理,于是不情不愿地排队领馒头,一个个嚼得咬牙切齿,仿佛手中的面团就是韩天钾的脑袋。
许殊何的拇指在馒头上按出了一个小指窝,踌躇了几番后,试探着对那边说:“这位姑……嗯,公子?”
牢房里的咀嚼声暂停,弟子们屏息凝神,一齐看着那女人缓缓转过视线,莫名有点紧张。
卜秋台:“你也看出来了,我是个女人。”
出乎弟子们所料,这人说话的声音竟然是颇为缓和的,似不像外表那样淡漠,甚至回给了许殊何一点客气的笑意。
气氛立刻轻松了一点。
众弟子心道也是,这人愿救他们的命呢,多半是个品性不错的热心肠?
许殊何笑笑,直接问出了心中的疑惑:“请恕在下冒昧一问,姑娘昨日为何要舍命相救?”
其实除了此人是怀玉山谷流落在外的千金外,他还有一个猜测。
从其余师兄弟的反应来看,他们在卢原遇袭前都没见过这个姑娘,这样看来,唯一跟这姑娘有额外联系的只有他自己——他曾在月溶轩帮忙把这姑娘抱到了暗寝中。
虽然这样的推断好像很没自知之明,但也勉强算一个解释。
卜秋台凝视着他,脸上没有一星半点的波澜。她的两道细眉向外延展,与一双慑人的眸子构成了微妙的平衡,此时平静地看过来,整个人显得平和却不柔弱,潇洒却不张狂,容貌虽不惊心动魄,但让人见之生触动。
有弟子促狭地动了动。
卜秋台看着许殊何,悠悠地说:“你道是为何?”
“?”弟子们的目光又一齐转移到了许殊何身上。
……许殊何没料到她会反问,手指蜷起又松开,他的两个猜测一个涉及对方的隐秘,另一个说出来难为情。听对方的意思,他是理应知道原因的?
那么十有**就是因为药坊中的前情了!
可这要怎么说出口?
挣扎中,许殊何的耳尖泛起了一点窘迫的红。
卜秋台观察着他的神色,暗自思忖着。
“我曾听你对怀玉山谷的暗桩说,你们是连云峔弟子。”她没强迫许殊何回答,自己开了口,“熙日宗想借你们栽赃怀玉山谷,我当然要尽力阻止。”
连云峔门生们霍然被说穿身份,也没有太大反应,反正都到了这个时候了,继续侨办商队已经没有意义。
卜秋台:“我家就住在怀玉山谷的属地,父母亲人都受山谷庇护,虽然我力量微薄,但也愿挺身一试。”
“那姑娘看来对怀玉山谷的传讯信号很熟悉了。”许殊何心想自己果然是自作多情了,稳稳心神,继续试探,“那晚若姑娘行动迟些,在下已经是剑下亡魂了。”
属地的百姓虽然与所归宗派同荣辱,但不会共存亡,历史上没有出现过正统宗派吞并另一个宗派后屠戮对方百姓的先例。一个仅仅是家在怀玉山谷属地的姑娘,除非受过山谷很大的恩德,否则何至于冒着丧命的风险维护自己的领主?
更重要的是,各家在自己的地盘上人马密集,根本用不着传讯烟火。传讯烟火多被驻扎在外的暗桩用来远程传递讯息、调集支援,非紧急情况一般不用,因为但凡情况不那么危急,各家就更倾向于传递飞信,这样能将事情解释得更清楚,也能把具体要多少人手写得明明白白。
也就是说,一个从小住在怀玉山谷属地的姑娘,应当属于最没可能见过山谷传讯烟火的那批人。
然而事实情况是,那晚这个姑娘在烟火炸响的下一刻就来到了世家老者身后,没有半点犹豫和迟疑,似是连辨认图案的过程都没有。
旁边的许元昌大惊失色:“什么时候的事!?”
“在客栈的时候,我放出烟火后中剑倒地,是这位姑娘偷袭了与我对战者,让我侥幸偷生。”许殊何一边回答,一边暗暗希望大哥别把注意点给带偏了。
许元昌焦躁地站了起来:“怎么都没告诉我!”
许殊何:“我没事,大哥你先别激动。”
许元昌没法不激动,他把剩下的一口馒头塞进嘴里,囫囵咽了下去,接着就要对卜秋台千恩万谢。
好在卜秋台先一步出了声:“怎么会不熟悉?毕竟那个图案我就戴着呢。”
随后,她竟毫无顾忌地举起了左手。
许元昌打住话头,和其余师兄弟们齐齐看过去,在她的第三指上看见一枚银光闪烁的指环,然而上面并没有什么图案。
卜秋台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环被转了过去,她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晦涩,不过转眼就掩盖无痕,把指环转了回来,露出了描金的花形。
“这是一种叫别晚情的花儿,在中土只有怀玉山谷才有。”她不疾不徐地说,“当年家父参与了此花的引种,在我离开家前,他专门找人给我打了这样一只指环,意在提醒无论漂泊到何处,我都是有根有着之人。”
许殊何:“令尊是怀玉山谷的外姓门生?”
这次卜秋台回应他的是沉默。
许殊何忽然意识到对方以女儿身背井离乡,到兰芷药坊做雇客,大概是父兄出过什么变故,依靠不上。他连忙为自己的逾越致歉,心道原来如此。
许元昌拍了拍他的肩膀。
所谓兄弟连心,他看见那个图案后便明白了许殊何为何要主动搭话。既然现在疑惑已经打消,他们兄弟俩理应正儿八经地礼谢这位姑娘,人家对他们有救命之恩。
他道:“好了,快站起来随我行礼。”
许殊何疑心落下,想到自己确实忘了这桩,顿感羞愧,立刻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
地牢门抬升的“轰隆”声恰在此时响起。
士兵的呵斥和女子的低泣声传进走廊。一群女人被韩兵押解着走入地牢中,个个身上脸上沾着血污,其中的一个原本在低声抽噎,走至近处,偶然见一侧头,瞥见了牢房铁栏边的卜秋台,顿时瞪圆了眼,脸上浮现了说不出是悲伤还是惊喜的神色。
卜秋台的后背一下子从墙壁上离开,“红英?”
正在抽噎的不是在客栈与她同住的姑娘又是谁?
其余女人也无一例外都是参与护送药材的兰芷药坊雇客,她们有的方才也在哭,有的则没有泪痕,嘴唇无声呶呶,应该是在咒骂,看见早一步被关进来的“秋”后都面露惊讶。
红英见自己没有认错人,张了张嘴,眼泪流得更凶了。
卜秋台站了起来,完全无视走廊里凶神恶煞的韩兵,问红英道:“不哭。出什么事了?”
“谁让你说话的?退后!”负责押解的韩兵恶狠狠瞪了卜秋台一眼,指挥着手下把女人们关进了斜对面的一间牢房。
红英不敢顶撞韩兵,故而没有吭声,在牢房里抱住双膝坐下,泪眼汪汪地盯着韩兵的动作,等待这些人离开。卜秋台则岿然不动地站在铁栏边等待,连一丝眼睛的余光都没有分给那个叫嚣的韩兵。
待地牢门重新合上后,红英一噎一噎地啜泣道:“领头儿他们……都死了。巧艳姐,还有几个姐姐,也、也死了……”
卜秋台:“怎么死的?”
红英的脑袋一下昂了起来,眼睛红得像兔子,“韩!韩的,嗝,弟弟!他们、他们——”
卜秋台:“慢点说,不着急。”
红英:“他们袭击!”
“还是我来说吧。”她身边一个包头布的女雇客叹了口气,讲述起了卜秋台离开后发生的事情,其她姑娘时不时插话补充,半盏茶的功夫后,卜秋台与连云峔弟子们弄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柳优施派来的支援不知为什么没有到,领头儿无奈之下,只好带着众人继续往回赶,却于几天之后遭到了袭击。队伍中的男人被尽数杀死,女人也死了几个,幸存的现在都被关在了这里。领头儿临死前认出了那个指挥的,是熙日宗宗主的胞弟,韩天铄。
许元昌沉声道:“看来熙日宗是想把那一晚的知情者屠杀殆尽。”
连云峔弟子们群情激奋,脸色更加难看。小师弟蹭到了铁栏边,歉疚地说:“对不起,熙日宗的目标是我们,是我们连累了你们……”
包头布的女人摆手,“熙日宗丧心病狂,干你们什么事?要怪就怪我们倒霉,偏偏跟你们选了一家客栈,那晚住在那家客栈的人都倒霉!”
弟子们颇为怜香惜玉,陆陆续续地围到了铁栏边,笨嘴拙舌地试图安慰对面的姑娘们。小师弟的衣服先前既用来包扎又用来写遗书,被撕得东一片西一缕的,还是很慷慨地又扯下一块扔进对面牢房,给哭泣的姑娘擦眼泪。
卜秋台本也想说些什么,见此情景,在铁栏边默立了一会儿,又坐回了原来的角落,视线微垂,不言不语,脸完全隐没在了阴影里。
她的周围形成了一片小小的空地,与铁栏边的热闹格格不入。
“节哀。”
卜秋台愣了愣才意识到这两个字是对自己说的,抬起头,看见了站在离她几步远处的许殊何。
事情常是如此,越是看起来坚强的人越容易被人忽视,时间久了,旁人会将他们的坚强当做理所当然。许殊何没有忘记与他们关在一起的也是位年轻姑娘,也是兰芷药坊的一员,她心中的难过未必轻于流泪的同伴。
卜秋台对刚才的情形早就习惯,连自己都想不到自己,由是面对突如其来的安慰时怔住了一瞬。
“多谢。”她向许殊何回以点头。
卜秋台不是中二少女随便砸东西,请大家耐心往后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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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陷囹圄秋台笑贞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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