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牢门再次伴着巨响打开的时候，已经是当天的傍晚。
士兵们照例给两个牢房送来了馒头，送完后没有像上次一样离开，而是列队立在了走廊两侧。
“公子慢点，小心脚下，那些女人就关在里面。”
红英闻声一哆嗦，她旁边的头布女却是又骂了起来。
“呦，是谁这么大脾气呀？”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传了过来，片刻之后，一个敦实的华服青年在士兵的护卫下走了出来。
要不是此人的形象流传在外，在场者不会有人相信这是一个大宗的当家人之一，而是会觉得这是一个土财主。
此人膀大腰圆，两腮的横肉随着步伐晃动，肚腩把上衣顶出了一个厚厚的圈，看不出半点习武者的灵活机敏，像一座小山一样移动过来。他的衣着非常奢靡考究，周身缎面光泽鲜艳，袖角领口绣着金线暗纹，一杆用黄金与琉璃锻造的佩剑贴在腰侧。
“我！”头布女登地站起来，指着青年的鼻子，面露凶光：“韩天铄，你要是真敢动这些姐妹，老娘让你不得好死！”
女人会武本就少见，更别说独立行走江湖的了，这些药坊的的女雇客经历相似，大多是出身镖局或武场，跟着父兄学了一招半式，后来家中遭遇了变故，不得不出来谋生。柳优施是极少数愿接纳她们的东家，因此兰芷药坊很不寻常地纠集起了一批卖力的女人。
这些女人经历过家世变故的磨炼，又在走南闯北的生活中逐渐坚强，骨子里的烈性非比寻常。
“呦呵。”肥硕的青年摸摸下巴，眯起眼睛，满是玩味的说：“性子烈的，不错，合我口味！”
他的左侧脸颊上有一道十分惹眼的伤疤，随着面部的动作斜挑起来。
一个连云峔弟子被他这幅猥琐的样子恶心到了，握住铁栏杆怒喝道：“韩天铄！你有本事就把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冲着我们来，别欺负人家姑娘！”
韩天铄仍背对着他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旁边一士兵立刻上前，用没出鞘的剑对准那弟子的腹部狠狠杵过去，捅得那弟子痛翻在地。
“不好意思，我没本事，你能拿我怎么样？”他油腻腻地笑了起来，伸出一根肥圆的手指向牢里指了一下，道：“那个也不错，看着饱满。”
被点到了女人愣了愣，随后羞愤交加地站起身来，边流泪边对韩天铄怒目而视，全身都因为愤怒而颤抖，咬着牙颤声道：“我就是一头撞死，也、也不会让你得逞……”
她说完，向左右看了看，泪流满面地咬住嘴唇，把心一横，朝牢房的土墙奔去。
红英惊叫一声，扑过去死死地抱住她的腿，其她女人见状，赶忙过来七手八脚地一起扒住了寻思的同伴。
几个弟子对了个眼神，突然间一齐埋头冲来，狠狠撞在了栏杆上。铁栏猛烈地晃动几下，竟然有了略微的弯曲。
弟子们大喜过望：“再来！”
“找死！”护持在韩天铄身边的韩兵眉心有一颗突兀的黑痣，似乎地位不低，骂骂咧咧地指挥着其余士兵把明晃晃的刀剑插在连云峔弟子的牢门铁栏缝隙中，叫他们没法再冲撞铁栏。
许殊何上前一步，沉声对韩天铄道：“韩天铄，兰芷药坊的柳老板与不少世家名门有交往，你这样做，不怕给熙日宗惹来麻烦么？”
韩天铄的目光粘在了女人身上，旁边的“黑痣”狐假虎威地替他回答：“这位小哥说笑呢吧？不管是你们，还是所谓的世家名门，在我们宗主面前都是些自顾不暇的可怜虫罢了。我劝你们这个时候就别装正人君子了，反正被关在地牢里，逞正义也没人看见，还管这些个女人做什么呢？”
韩天铄打定了主意，“还是要那个性子最烈的吧，就是说要我不得好死的那个，去，你们几个，把她给我捆出来！”
他冲手边的士兵使了个眼色，士兵上前去开牢门上的锁。
“谁说她是性子最烈的？”
一个声音轻蔑地在背后响起。
韩天铄不知道对面还关了女人，终于回过头来，正好对上角落中一双目光凛冽的眼睛。
骂人的话止在了嘴边，他的脑海中“轰”的一声响，整个人呆滞在了原地。
“黑痣”把手放在他眼前晃了晃，“公子？”
韩天铄藏在宽大袖子下的手开始无法抑制地痉挛起来，左脸的伤痕忽然火辣辣的刺痛。
此人的眼睛刚刚与记忆中的那双冷眸重合了一瞬，轻松掀起了他心中最深的恐惧。
他仿佛又闻到了血腥味，眼前都是血水与尸体，那时大哥不在身边，保护他的士兵全被杀了，遮着面的少女将一杆长剑拄在他脸侧，浮动的面纱之上露出一双冰冷的眸子，眼廓状似柳叶，眼角锐如刀尖，其中笑意戏谑又傲慢，自上方睨着他，如同睨着砧板上的一块肥肉。
……
韩天铄想起了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感，顿时喘不过气来，像被潮水淹没了。
他自身武功废柴，却是韩天钾的亲弟，背后有当今天下最最鼎盛的大宗撑腰，所以有恃无恐，纵使面对其他四大宗主也不带怕的，可是每次梦到那双眼睛都会冷汗津津地吓醒。
或许一个少女早就对他构不成威胁，但心里的阴影挥之不去，多年之后骤然遭遇阴影的制造者，让他如何能从容应之。
他哆哆嗦嗦抬起一根手指，指向角落里的那人，“……你、你你、你是……”
旁边的士兵全都莫名其妙，这个女人有什么特殊的吗？
“怎么，你认得我？”卜秋台挑起眉，神情是一副不似作伪的迷惑，“我这才第一次跟师兄弟们下山，怎么不记得与你这丑八怪打过交道？”
韩天铄没有料到对方是这个反应，不禁愣住，手指短暂地停止了颤抖。
他仔细端详着卜秋台的脸，良久后，试探着问：“师兄弟？你……是连云峔的？”
卜秋台：“不然呢？”
不然怎么会跟连云峔门生关在一起呢？这个说辞很符合逻辑。连云峔子弟们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但都没有拆穿她。
韩天铄认识她？许殊何再次若有所思地看向坐在角落的卜秋台。
韩天铄干咽了口唾沫，凝眉看着她，这个人的眼睛，仔细瞧来……好像确实与记忆中的不是完全一样。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个少女要是没死，五官发生细微的变化也能说得通。
他不敢掉以轻心，问身边的“黑痣”道：“这女的哪来的？”
“黑痣”立刻谄媚地回答：“是天机玄的大都佐抓来的，与那些个子弟一块儿。”
韩天铄：“与连云峔子弟一块儿？”
“黑痣”道：“是的，没有错！是吧？”他转身问簇拥着两人的手下们，得到了韩兵的一致肯定，于是殷切地向韩天铄露出笑脸，“您大概是认错人了，这批弟子都没出山，应该没机会见过您的样貌。”
韩天铄的肩膀不那么僵硬了，却仍是紧绷着，他想了想，又问卜秋台道：“你确定没见过我？”
卜秋台学着韩天铄的样子摸摸下巴，好像在仔细打量他，片刻后，忽然恍然大悟，推翻了自己刚才说的话：“……哦！我好像想起来了！对，我对你有点印象！”
“黑痣”噎住，觑了韩天铄一眼，然后恼怒地逼问：“到底见没见过！”
韩天铄则神色不明：“在哪里见过？”
卜秋台敲敲脑壳，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这个……记不清了，太久远了，反正世家里像你这么胖的不太多，我只记得我当时猜出了你是韩天铄。”
韩天铄：“……”
屁！当时他就坐在熙日宗的大旗下，后来更是站在与君台上代表大哥下通牒，身份还用猜吗？
这个女人方才肯定是从他的反应中揣摩出了东西，她看出了他的恐惧，意识到他忌惮着某一个人，于是改变了说辞，想要借那人的威势吓退他。而且，这个女人很狡猾，给出的回答适用性很强。
只可惜当年的场合十分特殊，偏偏不适用她的说法！
韩天铄基本敲定自己认错了人，彻底放松下来，紧接着脸上阴云密布——都是因为这个女人，他在一众韩兵面前露了丑态，现在他们都看见自己被一个才二十出头的丫头片子吓住了！
他气急败坏道：“去，把她给我抓出来！今晚让她伺候我！”
连云峔弟子们反应迅速，肩并肩堵在了牢房门口，用身体在牢房的那一角前围成了一堵墙。
对面的姑娘护不住，在自己牢房里的要是还被抓走了，那就真没脸回连云峔了！
这回哪怕要赤手空拳硬抗长刀利剑，他们也不能退让了！
卜秋台抬头看了看自己前面严实的“人墙”，淡淡道：“各位让开吧，这个心意我领了。”
“不可能！”连云峔弟子们摩拳擦掌，纷纷叫她不要管。虽然手中没有兵刃，打死打残一两个韩兵还是可以做到的，哪怕这样可能造成他们自己的死伤，但是眼睁睁看着卜秋台被带走还不如直接在他们脸上踩两脚！
小师弟语气坚定地对卜秋台说：“这位姐姐你放心，除非我们全倒在这里，否则韩天铄碰不到你！”
卜秋台沉默了一下，“……可是他要是捉不到我，就会去捉那边的姑娘，最后还是一样的。”
凝神戒备的弟子们听到卜秋台的话，一时间表情非常精彩，可仍一个个杵着不动。许元昌的眉毛扭了扭，心知卜秋台说的是实话，他们护住身边这个，相当于变相地把对面的一位姑娘送入虎口。
可是难道要他们袖手旁观？
“你有自保的把握？”许殊何回头问。
“没有。”卜秋台摇头，抬眼看着他，“不过，我跟那边的姑娘不同，她们如果被韩天铄带走，这一辈子就毁了。”
许殊何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你和她们有什么区别么？”
卜秋台笑笑，轻描淡写道：“当然有区别，对于她们来说，被韩天铄带走意味着天大的代价，是永远过不去的坎儿，往后余生都要在痛苦与挣扎中度过。”
连云峔众弟子原以为她是有后手，却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微微错愕。
“……对于你来说，代价不大吗？”许殊何问。
韩兵就在这个时候闯了进来，弟子们顾不上再听，动起了手。熙日宗训练出的士兵战斗素养不错，相互之间配合有度，借助人数和兵器优势掩护彼此，防止被连云峔弟子将兵器抢去。
许殊何试图扭住一个韩兵，却没有成功，手臂被划开了口子。就在他思考对策时，忽然听见身后的卜秋台笑了起来。
他愕然回头。
“对我来说？”卜秋台笑得磊落，满含不屑，“对我来说，那就像被发瘟的狗舔了一口，恶心上一阵也就完了，还能怎样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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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陷囹圄秋台笑贞洁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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