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昱和程千阳驻足在天机林边缘，正在观察脚边的几只箱匣。
这些箱匣大小不一，用料各异，精致的有用美玉雕镂而成者，粗陋的也有用几片腐朽老木打成的，可以预料里面的所盛之物也天差地别，不过无论贵贱，都是各自主人能拿出的最好的宝贝。每只箱匣上都附着一张字条，闫程二人顺着这些字条一一看去，发现上面的所求以讨命债、报血仇为主，扑面而来的都是癫狂人欲。透过这些字，可以想象献宝者百爪挠心的渴求。
程千阳捡起一张已经被雨水打落的字条，掸了掸上面的浮土，小声念到：“卢原夏侯一户，斩我双腿，断我生路，罪大恶极，天打雷劈，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奴诚惶诚恐，拜请主上代我诛灭夏侯一户，箱内白玉麒麟一双，敬献主上足下。蚁民俯首。”
“哦？这莫不是那位消失了的‘鬼步刘’写的？”闫昱凑过来，用扇子头掩住嘴巴。
程千阳：“你知道这人？”
闫昱道：“听说过。”
程千阳问：“那家姓夏侯的为何斩断他的双腿？”
“他说的这个卢原夏侯嘛，是个代传的‘子钱家’。”闫昱悠悠讲来,“‘鬼步刘’则是有名的‘鬼影镖师’，一双腿走南闯北，功夫了得，最近却悄无声息了。有传言说他好耍钱，兜里的钱耍完了，就去夏侯家借，一时鬼迷心窍拿双腿作为抵押，结果几盘开盅又是输，没钱还债，所以就……看来传言大抵是真的。”
程千阳皱眉，义正言辞地道：“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人就是咎由自取。不过那户夏侯氏干的也不是什么磊落营生，用人的四肢作抵押，简直是造孽，确实罪大恶极，该被天打雷劈！”
“同意。”闫昱笑眯眯地附和。
程千阳糟心地看他一眼，无奈地说：“你还有心情笑。催命夺魂的事都求到天机玄主人这儿来，可见如今这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样，你听我的，我一个人进去就够了，你在这儿乖乖等我，现在你没有武功，我带着你反而不好脱身。”
“想都别想。”闫昱悠然道，“小心你前脚进天机林，我后脚就跑到山下藏起来，让你找不到，延误吃药的时辰。”
“……”程千阳不知该怎么说他是好，满面愁容，堵心极了。
闫昱用扇子头点了点他的肩膀，轻声安慰道：“好啦，你仔细瞧，这些箱子上都落了一层灰，可见如今‘上面’的这位并没有理会这些献宝者。”
“你才该仔细瞧。”程千阳朝一边努了努嘴。闫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那边毛茸茸的枯草地上隐约能看出两个箱子底留下的印。
程千阳：“还有那边。”
他这次所示的位置已经稍稍进入了天机林，那里有一摊湿漉漉的红泥，显然是在两人来前没多久，有个冒失鬼没搞清楚边界，不小心多踏了一步，用血液把泥土染红了。
闫昱盯着那滩血迹，忽然想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话说，荣华城里的那个姑娘只叫咱们来，也没留下什么信物之类的，不知道她有没有向林子里的天机使交代给我们放行？”
程千阳蹙起眉头，昂首望着前方沉密的树冠。这座断崖上无时不是幽暗的，哪怕现在是白天，也比寻常地方要昏沉不少，更奇的是，天机林里面的树并不是针叶树种，但即便在三九天也蓊郁葱茏，枝叶沉沉，密不透风，给人一种极强的压抑感，看似平常的枝丫间仿佛散发着丝丝的血腥味儿。此时天机林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静止如一副没有生命的画。
程千阳道：“问他们也不会回答，只能冒险一试了。你走我后面。”说罢，抽出了佩剑。
他身手卓绝，再加上此时戒备拉满，只打算迈小半步试探，所以哪怕遇到天机使袭击，也有六七成的把握能平安撤回，于是闫昱没有异议。
程千阳向前走了两步，在树林紧边缘处站定，然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只脚掌悬在空中，同时紧张地凝视着头顶上的动静。
没有异动。
脚掌落地，踩上了结实的泥土。
林间寂静如故。
闫昱送了一口气，就想走上前来。
“等等！”程千阳抬手制止他，警惕未卸，“天机林并没有明确的边界线，可能树冠覆盖的范围还不算，我再越过第一排树干试试。”
“啧，真烦，比那老货还啰嗦。”
二人周身一震，齐齐抬头。
那声音却不知是从哪片枝叶后漏下来的，既像是飘自林木深处，又像是正正悬在二人头顶，诡异得很，根本无从判断说话者的位置，二人只能听出说话的是个少年，懒洋洋的，似乎已经对他们忍无可忍了。
“不过就走！没见过在天机林边上聊天的。”
虽然对方的语气极不和善，但闫昱闻言却心下一喜，因为这人的言外之意不就是他们可以安然无恙地穿过天机林吗？更重要的是，在此行之前他们一直担心那女人会不会只是大放厥词，可现在看来，她竟然真真有些地位，没有糊弄他们。
程千阳与他想到一块去了，紧锁的眉宇舒展开了些，完全没在意对方的不敬，欣然道：“好！这样看来，我们拿药可能比想象中顺利。”
在把那少年彻底惹毛前，二人一起穿过了天机林，果然毫发无伤。闫昱回首望望身后沉郁的林子，在程千阳耳边悄声说：“听声音好像不是以前那个了。”
程千阳道：“天机林里藏着不知多少天机使，刚才说话的也不一定就是首领。”
闫昱点点头，开始向四周环视。玄天阁高耸尖锐，非常醒目，但任谁也不会擅自到那里面去找人，所以该去哪找那个姑娘？他正琢磨着，忽然被程千阳握住手往身后扯去，于是下意识地往前瞧，发现远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着银纹黑披的人。
他们来前已经料想到可能会撞见此人，不撞见最好，但看样子对方竟是专门来等他们的，这倒教他们始料未及。
都雷音看见两人拉着的手，眼角抽了抽，未理会程千阳满满的敌意，撂下一句“跟上”，就转身朝玄天阁的方向踱去。
闫昱对那神秘姑娘的分量又有了新的认识，心想如果是天机玄主人的姊妹或别的什么，那也算很受宠爱的了。他拍拍程千阳的手，道：“放松些。”
都雷音在前面沉默地带路，虽然步伐不紧不慢，但手一直不经意地搓着下巴。一行人步入了空旷的玄天阁，闫昱问道：“大都佐，我们要在这里等那位姑娘？”
都雷音头也不回，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算是回应，继续往大殿上首走。
闫昱站定在原处，双手拢在袖中，微笑道：“那既然她还没来，您有话就直说吧。”
都雷音脚下一顿，慢慢转过来半个身子。
程千阳坚实笔挺地站在闫昱身边，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都雷音审视起闫昱，那目光，任谁看也知道绝不含“高兴”或“欣赏”。他作为大都佐的时日不算太短，不管他自己承不承认，原宙给他留下的印记都是难以磨灭的，受原宙影响，他也对会读心的聪明人有一种天然的排斥。不过他暂且克制住了这种排斥，一言不发地审视着闫昱，似在犹豫什么，等终于打定主意后，一敛眉，缓缓开口道：“你应该认识许殊何吧？”
闫昱没料到他会问及自己的师弟，不禁一愣，很明智地没有隐瞒：“我们同是同门师兄弟，自然认识。”
都雷音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那他结交了不该结交的人，你这个做师兄的也不提醒提醒？”
“……”
“不该结交的人”具体指谁，现场的三人都心知肚明。闫昱当然知道与天机玄的姑娘产生瓜葛不利于许殊何的安全，但这样的提示来自天机玄的大都佐，可以说是十分令人费解和恐怖了。
闫昱干巴巴地笑：“殊何好像并不知道那位姑娘的身份。”
都雷音：“所以让你去提醒。”
“……”
闫昱不动声色地踌躇片刻，脸上的笑容愈发不完美，试探地问：“那……我回去后告诉殊何那位姑娘是天机使？”
都雷音偏移视线，转而看着大殿上方的一角：“唔，现在还不行，等可以了我告诉你。”
程千阳忍不住了，他绝不信都雷音是出于好心，也不屑跟他虚与委蛇，于是直言道：“大都佐，能否问下你插手这件事的原因？”
他原以为都雷音会冷漠又简略地回一个“不能”，没想到，都雷音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因为他有点越界。”
闫昱的微笑终于裂了：“界？您说的界是指天机玄么？”
这一次都雷音没有答话，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闫昱：“这不可能吧？”
程千阳愈发觉得可疑，不知对方在憋什么坏水，满面凝肃地道：“大都佐，以我对天机玄的了解，就算阿昱的师弟在这里有旧识，没有你的允许，他也难以登上天机玄一步吧！”
都雷音以前就对这个故作清高推拒原宙、结果转头就投奔了韩天钾的人极为不喜，见他挑衅，忍不住变了脸色：“难道我是吃饱了撑的逗你们玩？”
“别，别，大都佐，我们没有不敬的意思。”闫昱好声好气地缓和气氛，“我们只是实在想象不出，殊何如何能在天机玄胡作非为？”
好在都雷音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起争执，他干脆不再看程千阳，顺着台阶就下了：“胡作非为算不上，但他在这里未免太自在，也太不把我当……”
话没说完，他忽然噤声，转身向殿后往去。
大殿后面转出来一道黑色人影，如往常一样微低着头，通体黑衣，像一道卑微的影子，朝三人所站的位置移动过来。
程千阳略感奇怪——他记得这个奇异的少年，尤其对那一身神鬼莫测的轻功印象极为深刻，上次这个少年接近他们时，步法如同鬼魅，飘忽而至，可这次少年的脚步却响了很多，竟是在大殿另一端就让都雷音察觉到了。
萧落过来朝都雷音欠了欠身，小声说：“尊主来了，大都佐久等了。”
话音刚落，殿后果然又传来两道脚步声。
闫昱和程千阳没想到要见的是天机玄主人，神经倏然紧绷了起来，凝神细听那两道脚步声，发现这两道脚步声中，一道轻缓，每两步之间的间隙基本相同，很是沉稳；另一道盈巧，走几步还蹦跶一下，略显跳脱。沉稳的那个，不出意外就是天机玄主人了。跳脱的那个……两人对视一言，皆是惊疑——谁敢在天机玄主人身后这么放纵？
都雷音微妙地看了萧落一眼，然后一振披风，大踏步朝着大殿首端走去，待他在离墨玉珊瑚座远远的一侧站定后，天机玄主人也步了出来。
闫昱和程千阳瞳孔轻缩。
卜秋台唇边浮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明眸炯炯，视线从容地扫过两人，并没有落座，甚至未着银纹黑披。她施施然立在大殿上首的墨玉珊瑚座之前，淡声道：“第十天才来，二位真是沉得住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8章 对天解囊欲纳骄阳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