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翠河流域,熙熙攘攘的彩袖街上。
莫娘子挥舞着擀面杖追自家抱头鼠窜的熊孩子。
那半大小子一边逃,一边回头看娘亲追到哪儿了,一不留神撞上了一条修长的马腿,一屁股墩儿坐到了地上,痛呼道:“哎呦!”
被他撞到的马吃痛地踏了几下蹄,没有乱动。那小子茫然地抬头,看见了黑马一起一伏的强壮胸脯,再往上看,马主人正俯视着他,上半张脸覆着面具,只露出半截下巴。
凶神恶煞的莫娘子缓缓停住了脚步,脸色微变——她一看就知道此人不是她们娘俩惹得起的,于是赶紧把擀面杖一丢,过去拖着儿子让路,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
卜秋台有点感慨地看着这对母子。她帮莫娘子找回这孩子时,这孩子还穿开裆裤呢,现在调皮捣蛋一如往昔,但已出落得长手长脚,莫娘子却已经有了白发。
“没事。”她下了马,改成牵着马走。她带着萧落在车来人往的彩袖街上穿行,最后停在了上次与都雷音一起来的茶铺旁边,对萧落道:“东西给我。”
萧落从褡裢中取出一个小心包好的布包。
卜秋台:“身上有钱吗?”
萧落一怔,连忙从身上摸了起来。以前原宙出门从来不自己带钱,或许压根没考虑过这回事,半途想要啥,就直接让萧落去搞来,所以萧落总是问大都佐要足供原宙开销的银子揣在身上。但卜秋台从来到天机玄以后,从未指使过他去付账,所以他这次出来只带了许殊何给的钱袋,以及自己的几个小铜板。
卜秋台看他摸了半天摸出仨瓜俩枣,道:“伸手。”
萧落乖乖地把几枚铜钱托在掌心递了过去,然后,掌心上多了几粒碎银。
他愣了愣,呆呆地抬头。
卜秋台:“前面的路我自己走吧,你在附近玩一玩,找个店住,明日正午在这家茶铺等我。”说完,把马留在了这里,扶了扶面具,汇入了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萧落怔忡住了。
他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后,把碎银与铜板塞进了腰带里,然后左右手各牵起一匹马,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玩一玩?”他茫然地想,“为什么要让我玩一玩呢?”
上一回他这样走在街上,手中攥的还是阿姐悄悄给的一枚铜钱,那天的街道上车来人往,他只有马车的车轮高,似乎很容易就会被哪辆疾驰的马车给碾死,于是惊恐万分地隐藏在人群中,寻找邻居家小孩都吃过的那种糖饼——那些坏家伙不是说他不配吃吗?阿姐让他来买了。
那好像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了,仿佛发生在上辈子。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岁月那端弱小的幼儿已经死去,现在的他是一个老牌的天机使,在他的衣柜底层静静地压着一席令人胆寒的银纹黑披。
没有人会记得这个天机使到头来也不过十五六岁,还是个尚未完全长大的孩子。
……至少,他原本是这样以为的。
一个路人的扁担不小心扫到了他左手牵的马儿,马儿打着响鼻朝他这边歪了歪。萧落连忙拉紧缰绳,想把一人二马在稠密的人流中缩成尽可能小的一团,他有些不安地快步走,忽然被一个铺子吸引了目光——无香胭脂。
原来尊主赔偿给自己的那几瓶脂粉,正是她家乡的产物。
……
早春的靖廷山生机勃发,付春风扛着剑蹲在哨岗上,嘴里还叼着根嫩绿的草茎。旁边刚巡山回来的怀玉山谷门生们在有序地打水喝。
“哎,付春风!”其中一个人拿着水壶的朝他喊,“你在暗桩也待过了,哨岗也待过了,明年是不是可以单独挂差下山了?”
付春风把草茎一吐,扬了扬眉:“用不了明年,今年演武后肯定就行了!”
弟子们纷纷笑了起来,有的捧场,有的嘘他。
付春铃很是丢脸地用剑鞘照着他的脑袋来了一击,催促道:“走了,该咱们巡山了!”
“你怎么总是这么没大没小的?动不动对亲哥哥拳打脚踢?亏我还求郝长老把你放在我的哨上。”付春风站了起来,全然忘记是谁动不动就弹亲妹妹一个脑瓜崩或朝她扔个小虫子。他把剑往腰间一系,准备出发。
“等等。”刚才打趣的师兄叫住了兄妹二人。他将水壶停在嘴边,肃然注视着下方的那排老树,道:“刚才那片树木好像动了动。”
门生们立刻提起了警惕,凑了过来。
“是不是风吹的?”有人说。
付春铃道:“正好轮到我了,我去看看。”
“你别动,我去看。”付春风拦住了她,“兴许就是风。”说罢朝那排老树走去。
那位师兄跟上他的脚步,道:“也或许是我看错了。”
付春铃才不会不动,抱着剑就与哥哥和师兄一同下了坡,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三人身上。他们绕着那几棵树前前后后地查看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异常,也恰在此时,一阵和缓的春风拂着靖廷山的草木漾开了一层涟漪,好像在印证刚才确实不是人为。
付春风松懈下来,吹了声轻快的口哨,朝哨上的师兄弟们比了个“无事”的手势。他转身对付春铃道:“又不听我话……”
话还没说完,他的头皮猛然一炸,一把握住了付春铃的肩头。
“……怎、怎么了?”付春铃见他神情惊恐,略紧张地问:“又是什么恶作剧?”
付春风干涩地咽了一口唾沫,伸出手,从她鬓间摘下了一朵娇巧细嫩的小白花。门生们闻声凑了过来,看见那朵花后,俱是大惊,“唰唰唰”拔出一大片雪亮的剑刃,背靠着背朝四周张望。
“被风吹到我头发上的吗?”付春铃讷讷地道。她刚才没有感受到有任何人靠近,但小花没落在她的头顶,而是正正好好落在她的鬓边,实在很诡异。
付春风托着那朵花,抬头看了看上方的树冠,沉声道:“不是,是有人给你别在鬓角的——靖廷山上没有这种花。”
廷峰鸣笛,示警的哨音响彻山谷。
一队又一队门生飞快地赶往哨岗。
“你不去看看?”何珺瑛在晚情台外的花石小径上缓步慢行,一边拨弄花茎,一边随口问道。
卜青岳与她并肩而行,器宇从容,青袍随风轻飘,腰间悬着一把修长的藏青色宝剑,正是赫赫有名的“岳峙”。听见夫人发问,他温声回应:“不必。”
这对夫妻少年时联姻,用二人的结合为昔年动荡的时局竖起一根定海神针,既成就了宗族大义,又促成了自己的良缘,时至今日,二人已经在江湖的风口浪尖上携手相扶近三十载,站在一起时仍是金玉佳话。
何珺瑛:“你倒是心宽,能不声不响地越过好几道哨岗,应该来者不凡。”她虽然这样说着,其实神色中也没有多少担忧,毕竟出身自庇黎山庄,自幼习武,别说是一个闯入者,就算是熙日宗的千军万马也不见得让她色变。
卜青岳没有改变主意——夫人要来晚情台,他还是陪着为好。这些年何珺瑛已经形成了习惯,隔三差五就要到晚情台上坐一会儿,中秋、重阳、女儿的生辰等日子更是小半天都看着别晚情花海黯然神伤。
此时是早春,别晚情只有光溜溜的杆儿,高度过膝,随风荡漾。何珺瑛伸手轻抚沿路的花枝,腕上有一只白玉钏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她突然想起了往事,眼中漾起笑意,道:“你记不记得,以前咱们每次找不到来香就会来这里,十有**能在花丛里把她扒拉出来。”
“当然记得。”卜青岳道,但他过来陪同就是为了不让何珺瑛触景生情,于是想办法转换话题,“她会回来的,倒是我还没问,你这次回庇黎山庄剿匪顺利么?”
“没剿成,我和我爹本来打算把今年这一波南疆巨盗就摁灭在河睢,没想到他们不敢染指庇黎山庄的辖地,绕道了。”何珺瑛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何秣说这次的巨盗中又有给瀚草堂送药材的马队,他们的人不是第一回顺道打劫了,五宗会还打算留着瀚草堂?”
卜青岳道:“五宗会敲打过瀚草堂的掌柜靳封,但瀚草堂是南疆瀚领属开在中原的分药坊,靳封也不过是个听命者,在南疆人面前人微言轻。巨盗问题由来已久,瀚草堂不是病灶所在,却是南疆药材引入中原的唯一渠道,不能贸然拔除。”
何珺瑛也懂其中的道理,于是道:“那就只针对犯事的马队好了,让他们有来无回。其余巨盗也是一样,不管是来自瀚领属还是木领属,胆敢抢掠者都叫他们留下命来。”
“正应如此,廷儿已经向各位宗主发函了。”卜青岳颔首表示赞成,他看向目光果决的夫人,由衷地道:“我越发觉得夫人的果敢持重不输岳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何珺瑛笑了,缓缓摇头:“可惜这性子生在了我身上,要是生在我弟弟身上就好了。”
提到扶不上墙的小舅子,卜青岳不好多言,于是保持沉默。
何珺瑛:“倒是廷儿的表现一直可圈可点,在你养伤期间诸事处理得当,看来我们当年没看走眼。”
卜青岳心觉话题的走向不妙,果然,何珺瑛紧接着叹起了气:“廷儿才貌双精,是踏破铁鞋也寻不到的好男儿。你说来香怎么就那么执拗?非要不走寻常路,把廷儿生生错过了!”
卜青岳很理解夫人,这么多年来女儿的离开是夫妻二人共同的心病,他目光暗敛,随口说道:“其实我时常想,要是来香成为少宗主,她未必做得不如廷儿好。”
“……”何珺瑛诧异地看着他,“如果真的把怀玉山谷传到来香手里,暂且不说会给山谷带来多大麻烦,来香自己就先会成为众矢之的!你我终究要比她先走一步,山谷里的人和其他世家难道能永远顾及你的情面?要是她难以服众,被谷里的人造反怎么办?或者被其他世家以此为由头联攻,被拉下宗主的位置,被软禁,被杀?哪一种结局我都接受不了!”
卜青岳无言以对——他又何尝接受得了?
何珺瑛:“我很后悔,来香如果留在山谷里,以后自然会慢慢理解我们的苦心,她那些所谓的少年意气能维持几年呢?我小时候也偷偷给佩剑刻过名字,但长大后就懂了——我是女子,那对我来说并不是一条妥善的道路,来香或许是懂得比较晚呢。”
只有名剑才有天下公认的名字,而名剑的拥有者一般是诸如大宗之主的江湖名士。何珺瑛少时有一把朱红色的佩剑,如今正悬在两人卧房的墙壁上。
卜青岳想起刻在那把剑剑柄上的歪歪扭扭的“琼英”二字,不禁牵了牵嘴角,道:“但那是个好名字,很配你。”
何珺瑛撇嘴:“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卜青岳宽和地笑了笑,将目光又落回到了铺天盖地的别晚情上,沉吟了良久,然后道:“心之所向,永无悔改——这是来香走之前说的话。不管她是否能做到,既然这样选择了,就让她自己去承担吧。”
两人继续向晚情台走,何珺瑛心中感伤,没留神撞上了卜青岳的手臂。卜青伸出一只广袖挡在夫人身前,审视着远处的花丛,下一刻,“岳峙”铮然出鞘,快似一道残影,挟着厉风向前方密集的花茎削去!
断茎残叶漫天飞旋,一个人影从花丛中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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