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影腾后翻，躲避剑锋，动作不可谓不快，却还是被岳峙划中了后腿，跌落回了地上，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吟。
听见那声痛吟，卜青岳与何珺瑛先是难以置信，然后双双变了脸色。
何珺瑛一下抢上前去，伸出双手，将那不速之客的脸一把捧到了自己眼前，待看清熟悉的面容后，怔住了。
卜秋台眼底也有点红，低声嗫嚅：“娘。”
何珺瑛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手指有点发抖——在少宗主册立仪式前夜之后，她已经七年没见过这张脸了。
见母亲仍没有反应，卜秋台又道：“……腿疼。”
何珺瑛回神，泪水夺眶而出，边擦眼泪边去看卜秋台被击伤的腿，见伤口汩汩流血，心里承受不住，搡卜青岳道：“你怎么不看清是谁再出剑？”说完，自己也感觉自己无理取闹——晚情台附近不允许旁人涉足，如果有人潜伏其中，不是那个入侵者还能是谁？
哪能怪丈夫出剑快呢？
卜青岳没有反驳，紧绷着面容托起女儿的腿，用左手按压住伤口，拇指上碧绿的扳指被血沁红了边缘。
卜秋台从袖口掏出一个随身携带的小瓶晃了晃，安慰父母道：“没事，我这有上好的伤药。”
卜青岳与何珺瑛看见被她驾轻就熟地掏出药瓶，脸色更沉了。
“……”
在把卜秋台下山后的经历细细盘问了一番后，何珺瑛已经从最初激动的情绪中缓了过来，她紧紧挨着女儿，生怕一眼没盯紧人又没了。相比之下，卜青岳的反应没那么大，但目光也始终逡巡在女儿身上。
三人围坐在晚情台上的圆桌边，卜秋台问父亲道：“爹，你的伤好了么？”
提起这一茬，何珺瑛悲伤的神色中忽然腾起一股戾气，一扫方才低迷的心情，“啪”的一掌拍在桌子上，喝道：“先别说你爹，我问你，你去原宙面前晃荡什么？！”
她对子女疼则疼已，教训起来却半点不含糊，比卜青岳严格得多，此时凤眼一瞪，灼灼逼人，肿胀的眼眶完全抹杀不了目光中的威势——雀头陂一战后卜青岳重伤归来，魂不守舍，她没能问出什么，于是借着探视父亲伤情的机会向何忠发打听。当听到有一道神秘人影在危急关头引走了原宙后，她瞬间明白了那人是谁，身形晃了晃，当即昏倒在地，把何忠发和何珺珑吓了个好歹。
卜秋台骤然遭遇母亲翻脸，不动声色地往父亲那边缩了缩。
提起这桩，卜青岳的脸色也有点发白，他问女儿道：“你当时如何脱身的？”
卜秋台：“我藏到了万窟岭。”
何珺瑛又急又怒：“万窟岭距离雀头陂有数十里地，要是你在路上被原宙抓住了，我和你爹该如何是好！”
“娘，我现在轻功很好了。”卜秋台坐直了身，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值得信赖，“你们看，靖廷山我都上来了，没穿雪不留的。”
“啪！”何珺瑛又是一掌砸在桌子上，卜秋台眼见母亲又要发作，抢在前面说：“娘！要是爹在我眼前被原宙杀死了，我该如何是好？”
何珺瑛被她噎住，急喘几口气，眼底倏然像染了血似的——她何尝不知道女儿是为了什么，但强烈的后怕感让她不能不怒火中烧！
卜秋台：“娘，别生气，如果不是事态紧急，我不可能冲上去的。你看，我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卜青岳给何珺瑛斟了一杯香茶。
何珺瑛最终没说出什么，用手巾抹了抹眼角，开始小口小口地吞杯里的茶水，眼睛里的血丝却没褪去。
卜青岳：“我战死不要紧，但你要记住，你不仅是自己的，也是你母亲的，下次不许这样。”
卜秋台没回答，倒是喝茶的何珺瑛将茶杯从嘴边移开，不悦地道：“胡说八道，谁死都不行！你也是我的。”
卜青岳浅笑，继而望向卜秋台，问道：“你刚才说你来时没穿雪不留，当真？”
卜秋台：“当真。”
卜青岳不禁诧异——靖廷山上哨岗重重，能闯过者寥寥无几，由是他根本没想到潜藏在别晚情中的竟会是归来的女儿，毕竟卜秋台下山只有七年，如此进益当真神速。他细细打量着卜秋台，发现她已经彻底长大成人了，再不复跑出山门的那个小姑娘，面部轮廓多了经历风霜的冷厉，周身气质也沉淀了些许，似是在摸爬滚打一番后真的能独当一面了。
他捏住自己的茶杯，只说了一个字：“好。”
卜秋台：“对了，娘，我还没问过，雪不留是祖父送我的还是借我的？”
何珺瑛以为她是怕弄坏，道：“雪不留是你娘我年轻时候的东西，出嫁时没带来罢了，给你了就是你的了。”
卜秋台点点头，再次提起了被打断的话题：“所以，我看爹的伤是好了？”
卜青岳道：“上年入冬后就大好了。”
早先就好了？卜秋台疑惑地道：“那为何一直闭关不出？”
卜青岳：“你大概知道天机玄易主的事？”
卜秋台怔了一下：“……知道？”
卜青岳：“如今众家得罪了这位新任天机玄主人，尤以熙日宗为最，但那人的性情还不明朗，不知道为什么，至今没有报复。韩天铄与韩忌之间本来就有嫌隙，一致对外时能保持团结，长期蛰伏难免产生摩擦，更容易按捺不住。我暗下与几位宗主沟通过，这个头要让熙日宗冒。”
原来是打算坐收渔翁之利。卜秋台差点没能维持住表情：“如果那位天机玄的新主人没有算账的意思呢？”
卜青岳：“那其实是更好的事。比起熙日宗，众家更不愿和天机玄对上，届时再去与熙日宗相抗也不迟。”
卜秋台暗自松了一口气。
何珺瑛：“另外，你爹也有意用这段日子磨砺廷儿，让他收一收怀玉山谷的人心。”
卜青岳颔首，然后看着女儿道：“有一件事情，我本来打算托柳老板告诉你，既然你回来了，就当面给你说吧。”
卜秋台：“什么事？”
卜青岳：“廷儿订婚了。”
何珺瑛神情中写满了遗憾，在一旁默默喝茶。
卜秋台撑在桌子上的手滑了一下，然后，她兴致缺缺地“哦”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卜青岳失笑：“你不问问跟谁？”
卜秋台：“不是跟我就行。”
“咳咳。”何珺瑛呛着了，放下茶杯，颇为心梗地皱了皱眉，叹道：“你这孩子真是分不清好赖，还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也罢，让廷儿自己挑少夫人也有好处，免得成婚后互相看不顺眼。”
“他自己挑的？”卜秋台来了点兴致，“谁？”
卜青岳：“是你秦世公的孙女，秦璧如。”
秦璧如？
秦璧如！
卜秋台的眼中慢慢绽放出惊喜的光：“我祝他们百年好合。”
卜青岳和何珺瑛已经准备好听到诸如“美人失足”、“明珠配烂椟”一类的评价，没想到女儿是这副诡异的态度，不禁疑窦顿生，面面相觑。卜青岳笑不出来了，认真地问：“你是觉得秦璧如有哪里不好吗？”
“……”何珺瑛无奈地瞥了丈夫一眼——虽然他们知道兄妹俩爱掐架，但这问得也太直白了。
卜秋台微笑：“没有，秦世公的孙女怎么会不好？我是由衷的。”
夫妇二人无言地看着她，怎么看怎么觉得女儿的笑容别有深意。
卜秋台见他们满腹疑团的样子，摊手道：“有秦璧如当少夫人，我跟卜靖廷就没可能了，当然高兴。”这可是解决了她的一大隐患。
卜青岳：“可廷儿跟谁成婚不都是这样吗？”
不一样，与秦璧如成婚，秦璧如和许殊何也没可能了，这解决了她的第二大隐患——卜秋台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惦记着许殊何和秦璧如的分离并非因为情尽，如今大石落定，她心里一片天朗气清，编借口都编得更顺溜了：“当然不是，连云峔与怀玉山谷的关系非比寻常，这段联姻会更稳固，我跟卜靖廷的婚约也凉得更彻底。”
何珺瑛心塞得眉毛都快拧成团了，如果不是太长时日没见，思念与心疼占了上风，她都想拎着卜秋台去追远祠清醒清醒。倒是卜青岳似乎想起了什么，眸光微动，不声不响地沉思着。
卜秋台从怀里掏出了布包，道：“爹，可否帮我个忙？”
卜青岳收神，温声道：“你说。”
卜秋台展开布包，里面正是许殊何画的一摞图纸，她道：“这是一副河道图，我想请季长老根据这条河设计一座拦洪坝。”
这不是难事，卜青岳很快答应：“好。”
卜秋台又正色道：“但希望季长老不要向旁人透露这幅图的内容，我就是因为信不过别的工匠，所以才来请爹帮忙。”
何珺瑛狐疑地拿起了其中一张图：“这是哪里？”
卜青岳：“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卜秋台道：“这里聚居着一个特殊的部族，他们避世已久，很怕暴露。”
何珺瑛：“那他们为什么信任你？”心道这孩子不是在兰芷药坊做事么，怎么又跟来路不明的部族扯上了关系？
卜秋台：“他们与外世接触不多，水坝又不能不修，总要假手旁人。”
这话就很微妙了，卜青岳与何珺瑛听出来她是在有意回避，考虑到也许其中涉及了什么部族隐秘，于是默契地选择不再追问。
卜青岳亦托起一张图，端详着上面简洁传神、恰到好处的丹青，道：“避世的部族中竟然也有不错的画手，奇哉。”
卜秋台踌躇一下，说了实话：“画画的不是他们的族人，是覃州许家的许二公子。”
卜青岳从画上抬起头来。
卜秋台以为父亲是对许家这样的小世家没什么印象，解释道：“许家现在也在五宗会之内，家主名叫许振铎，当初进入五宗会还是卜靖廷举荐……”
“我知道”，不料，卜青岳对许家很有印象，“荣华城里的事，廷儿都跟我说了。”
卜秋台神经一紧——荣华城里的事？
什么事？
她冒险去救许家人的事？
卜秋台心虚地朝母亲看了一眼，见何珺瑛仍在神情淡淡地呷茶水，至少确定了母亲是不知道她在荣华城中的胆大妄为的，否则方才肯定一块训了。至于父亲……
卜秋台忽然很不信任卜靖廷——谁知道那家伙是怎么说的？！
卜青岳观察着女儿的反应，笑了笑，补充道：“覃州许家正是被冯飞虎当作突破口的那个世家。”
卜秋台这才放松下来。
卜青岳：“许二公子是你的朋友吗？”
卜秋台：“……现在算是吧。”
何珺瑛：“他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
卜秋台实话实说：“本来不知道的，但不久前他根据蛛丝马迹猜到了。”
“哦？”卜青岳有点意外，也没问是什么蛛丝马迹，“那他作何反应？”
卜秋台：“与我相处如常。”
卜青岳清眉一动，似是没有想到，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了解了。
何珺瑛很担心女儿的身份会被张扬出去，可她原以为自己的女儿在山下是形单影只的，得知卜秋台交到了一个朋友，还是一个不嫌弃她奇差名声的朋友，不禁有些欣慰。她依稀记得卜靖廷当初之所以举荐覃州许氏，就是因为那家的此子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或许人品还算可靠，于是忍着没有多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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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秋蓬女飘然浅归根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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