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玄后山,春水渐涨。
拦洪坝的设计图已经被卜秋台带了回来,以前负责买盐的白驳人有条不紊地分批下了山,去采买筑坝所需要的石砖、糯米、契子等物品,其中糯米会被熬成糯米浆,混上石膏就能起到粘合作用。
距离采买队伍回来还需要几天,春种已经完成,留在后山的白驳人没别的事可做,于是将全副精力都放在了扎灯船上——他们是自愿的,因为谁都有两只眼睛,谁都看见了那个许公子是如何埋首帮他们画图的。
卜秋台坐在一张小竹椅上,在谷子奶奶的指点下掰一根用来做船架的杉木条。前几日她告诉吴叔自己不再是“玄天阁上的那位”,当天这个惊人的消息就插着翅膀传遍了后山,白驳人们起初不信,但当发现她蹲在后山削木头、打桩子,甚至连笑脸都比以前多的时候,终于惊讶地相信了事实。
说来好笑,卜秋台是尊主的时候,他们怕得要死,巴不得她直接忘了后山,最好永远别出现。现在卜秋台要走了,他们又突然转了意,偷偷细数起她的好来,数到最后,感慨叹息,害怕下一任尊主就没这么亲和友好了。
“尊主啊,这个不是这么掰的,这样掰,到时候糊上纸浆会很……”
会很丑。
谷子奶奶——也就是米老太——话到嘴边,换了个相对委婉的措辞:“会很别扭。”
卜秋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杉木条,发现果真很不美观,于是问道:“可我是比量着您的那根做的,为什么还会这样?”
米老太干巴巴地笑——她怎么知道为什么?都照葫芦画瓢了,谁知道做出来的东西为什么能与成品毫不相干?
就在她绞尽脑汁地思考该如何不失敬意地劝卜秋台不要插手时,解围的人来了。都小蒙端着一个托盘站在篱笆外,道:“秋姐姐。”
卜秋台看见她后,拍了拍腿上的木屑,迎过去问道:“小蒙,什么事?”
米老太立刻朝大谷子递了一个眼色,祖孙俩于是开始飞快地处理剩下的杉木条,争取少浪费一根是一根。
都小蒙笑容灿烂:“酉时了,我哥估计你又不回前山用晚膳,所以让我把饭给你送来。”
这话的重点十分明显,是她哥让送的,至于这真的是都雷音的意思,还是她都小蒙自作主张,那就不得而知了。
卜秋台把托盘接过来,直接摆到了埋头苦干的祖孙俩面前,道:“这些给你们吃,我回去一趟。”
米老太忙送人:“诶好好……”
都小蒙有些意外,没想到卜秋台这么好哄,于是暗暗惊喜地跟在她身后。卜秋台留意到了她美滋滋扬起的嘴角,不禁也露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这丫头性格讨喜,活泼跳脱,与春铃儿十分相像,故而纵使自己被都雷音气得牙痒痒,也愿意对这丫头和颜悦色。
都小蒙:“我哥这几天胃口不好,不愿吃饭,估计现在正在密阁捋账呢,你如果要找他……”
“我找他做什么?”卜秋台径直迈入玄天阁的大门,“跟我上来,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都小蒙:“啊……”
就知道倒霉哥哥闯的祸没那么好翻篇!
卜秋台带她来到了玄天阁顶那间属于天机玄主人的寝室,寝室里的陈设几乎没变,与原宙在时一样冰冷,根本看不出有新主人入住了这里。卜秋台让都小蒙坐下,然后从檀木书架上拿起一个扁平的绒布盒,打开来,推到了都小蒙面前。
都小蒙朝盒中一看,只见盒底叠着几层如纱一样的织物,空灵若无物,轻薄如云烟。
卜秋台:“这就是‘雪不留’,以后就属于你了。”
“……”都小蒙惊呆了。她愣了愣,然后不敢相信地道:“这、这太贵重了!怎么能给我呢?”
“可我已经不再需要它了。”卜秋台道,“虽然你进入天机玄的情况特殊,但既然成为了天机使,就要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否则后患无穷。日后你跟着都雷音历练少不了有命悬一线的时候,在你能从一流高手手里逃脱之前,记得外出时要穿上它。”
天机玄上属都小蒙的轻功最不好,不然她也不会在荣华城的墙头被卜靖廷逮住。
都小蒙的目光闪了闪,满面动容,珍重地摸了摸“雪不留”的一角。但随之她一把将盒盖扣上,头颅低垂,以微弱的声音道:“可是我会浪费它的,我……”
她很怕卜秋台会失望,陷入了挣扎,良久之后才补完了这句话——“我不想像你一样。”
卜秋台的眉心一跳,似乎没有料到。
都小蒙不敢看卜秋台的眼睛。在她心里秋姐姐是一个很孤独的人,跟世道格格不入,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独行者,如果听到连她都不愿走自己所走的路,心里还不知会是何滋味。
都小蒙:“我只想做一个普通的女人,不想永远留在天机玄,我希望能找到一个像我哥哥一样庇护我、疼爱我的男人过日子。对不起,虽然这样说会让你伤心,但我就是这么想的……这件宝物你收回吧,会有别人比我更值得它。”
卜秋台沉默了半晌,然后缓缓地道:“那也不错。”
都小蒙一怔,抬起脸来。
卜秋台:“但即便有人庇护,也要有能力自立,如此一来,无论你日后选择安于内闱还是行走江湖,都能游刃有余,不卑不亢,这亦是我将雪不留赠予你的初衷。”
她拉过都小蒙的手,将那绒布盒放到了都小蒙的手上。
都小蒙咽了一口唾沫,呆呆地道:“……你不失望么?”
“说实话,是有一点。”卜秋台很轻地笑了笑,“不过人各有志,你既然向往的与我不同,自然会去走与我不同的路。将它收下吧,就当临别前我送你的一点底气。”
都小蒙听了,心潮汹涌,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不断地用盒子角硌自己的拇指肚——她起初觉得卜秋台既倔强又激烈,是个磨刀石一样的人物,可后来她慢慢发觉,其实卜秋台拥有远超常人的包容心,能接纳闫昱和程千阳离经叛道的情愫,也能接纳萧落与众不同的癖好,现在,同样接纳了她都小蒙俗不可耐的选择。
她不知不觉红了眼圈,预感自己往后怕是再遇不到这样炽烈的人了,不由地心中难受,想要挽留,于是道:“其实我哥知道错了,只是嘴硬,如果你想继续留在天机玄,他会很……”
“他能做出那种事我一点也不意外。”卜秋台打断了她。
都小蒙停下。
卜秋台:“除了西部荒原那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外,四海之内无处没有天机玄的爪牙。天机玄的势力不可撼动,哪怕是五大宗联合起来都不能与之一战,背靠如此强权,任谁成为大都佐,行事风格也不会是瞻前顾后、三思而后行,恐怕许培能活都是你哥哥给我面子。”
她早就明白,都雷音之所以看上去行事莽撞、随心所欲,并不是因为心智不成熟,而是因为他根本不受威胁。原宙死了,陆得法死了,十八条脉络的首领没有反心,除非有新的尊主杀出来,否则都雷音就是万人之上、无人之下,面具掉了就掉了,他有一万种方式瞒住她,就算瞒不住,又能怎样?
只不过他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最终没有那么做罢了。
都小蒙虽然没听过“许培”这两个字,但“许培”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卜秋台:“我虽然能理解他,但不能因此就不感到愤怒,所以你无需劝和,反正以后各行己路,我们也无缘再见了。”
都小蒙:“你一定要走吗?”
卜秋台:“一定,除非……”
都小蒙:“他愿意继续帮你!”
卜秋台不知信了没信,摇头道:“我是想说,除非我获得堪比原宙的实力,否则长留天机玄迟早会给我招来祸事,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多谢。”
都小蒙抱着礼物坐在那里不动。她不走,卜秋台也不赶,自己悠悠然过去坐到了宽阔的窗台上,顺着推开的一条窗缝望天边西沉的红日。
“好吧。”都小蒙是个聪明的姑娘,话已至此,她便知道自己不该再劝了。她踌躇了一会儿,然后问卜秋台道:“你见过我哥哥的卷轴吗?”
卜秋台斜倚着窗框转过头来:“没有,不过我猜他不会把自己的卷轴留下。”
“哈,确实,原宙一死,我哥立刻把我们俩的卷轴都烧掉了。”都小蒙道,“但现在……我想告诉你上面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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