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云州城彻底沸腾。长街两侧,千盏万盏花灯争奇斗艳,将夜幕映照得亮如白昼。流光溢彩的走马灯滴溜溜转着才子佳人的故事,巨大的鳌山灯层层叠叠恍若琼楼玉宇,护城河上浮动的莲花灯如同散落的星辰。空气里糅杂着糖人甜香、硝烟气息和鼎沸人声,织成一张喧腾灼热的网。
“我的好青梧!你再在书斋里闷下去,怕是要成精了!”苏妙娘今日打扮得格外明艳照人,一身石榴红撒金襦裙,衬得肌肤胜雪,云鬓高挽,珠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摇曳生姿,行走间香风阵阵,引来不少路人惊艳侧目。
她不由分说地拽着沈青梧的胳膊,几乎是用上了几分蛮力,将人强行拖进了汹涌的人潮漩涡,“今儿说什么也得沾沾这人间烟火气!瞧瞧这花灯,听听这热闹,比你那些冷冰冰的古籍有趣多了!”
沈青梧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她无奈地被裹挟着前行,眉头微蹙,清冷的声线在人声鼎沸中显得有些微弱:“妙娘,慢些,当心冲撞了人……”
“人多才叫喜庆!图的就是这个热闹劲儿!”苏妙娘兴致高昂,指着前方一处被围得水泄不通的灯谜摊子,“看!那儿有彩头!头名是盏八面玲珑的琉璃宫灯!走,去试试手气!凭你的本事,还不是手到擒来?”说着,她拉着沈青梧就往那拥挤的人堆里奋力挤去。
就在她们艰难地穿过摩肩接踵的人潮,试图接近那灯谜摊子时,沈青梧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不远处一座装饰着“鲤鱼跃龙门”巨大彩灯的拱桥。
桥栏边,几个熟悉的身影赫然映入眼帘——正是裴砚、林清源、赵小侯爷等几个书院学子。
裴砚今日也换下了平日的学袍,穿着一身裁剪合体的宝蓝色锦缎箭袖常服,腰束玉带,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如松,面容在璀璨灯火的映照下,昳丽得如同画中人。
他似乎正和赵小侯爷争论着什么,眉宇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飞扬神采,唇角微扬,一扫前些日子的沉郁阴霾,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
几乎是沈青梧目光投去的同时,裴砚似有所感,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猛地转过头来。
隔着汹涌攒动的人潮、闪烁迷离的万千灯影,两人的目光,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裴砚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飞扬的神采被惊愕和一丝慌乱取代。他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般,牢牢地锁在沈青梧身上,再也移不开半分。
周围同伴的调笑、赵小侯爷的拉扯、喧嚣的人声,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绝,成了模糊遥远的背景音。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灯火阑珊处,那一抹清冷的素色身影。
沈青梧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地移开了视线,仿佛只是不经意地一瞥。她反手拉住还在东张西望寻找灯谜摊入口的苏妙娘,声音平静无波:“妙娘,这边人太多了,挤得难受,我们去别处看看。”
苏妙娘何等精明,顺着她刚才的视线望去,一眼就看到了桥上鹤立鸡群的裴砚等人,尤其是裴砚那副目光灼灼的样子,红唇立刻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哟,巧了不是?走走走,正好碰上了,过去打个招呼!”说着就要拽着沈青梧往桥那边挤。
“妙娘!”沈青梧蹙眉,手上用了些力道,稳稳地拉住她,“别闹,人多眼杂,徒惹是非。”
“哎呀,怕什么!打个招呼能掉块肉?”苏妙娘不以为意地撇撇嘴,但还是被沈青梧强拉着挤到了那热闹的灯谜摊前。
灯谜摊主正拿着一盏造型精巧、绘着仕女图的灯笼,朗声道:“诸位才子佳人听好了!‘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打一字!猜中者,这盏美人灯就归他了!”
人群顿时议论纷纷,交头接耳,各种猜测此起彼伏,却一时无人能给出正确答案。
沈青梧的目光扫过那谜面,几乎是不假思索,清泠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日’字。”
摊主一愣,随即拍手大笑:“哎呀!这位姑娘好才思!正是‘日’字!画太阳是圆的,写‘日’字是方的,冬天日短,夏天日长!妙极!妙极!这盏美人灯,归姑娘了!”
“好!”
“真厉害!”
赞叹与掌声四起。
就在这喝彩声中,一个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激动与毫不掩饰自豪的清亮嗓音,兀自响起:“好!先生厉害!”
那声音穿透喧嚣,充满了纯粹的钦服和发自内心的骄傲,仿佛猜中谜底、赢得满堂彩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拱桥边,裴砚双手还保持着鼓掌的姿势,脸上是毫无保留的赞叹和近乎耀眼的自豪感,目光灼灼地穿过人群,直直落在沈青梧身上。
当他意识到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沈青梧那略带诧异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紧接着,一层薄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从脖颈蔓延到耳根、脸颊,最后连额头都泛起了粉红。
他像是被烫到般猛地放下手,手足无措地别开脸,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赵小侯爷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林清源也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
沈青梧看着他那副窘迫到极点、恨不得原地消失的样子,素来清冷的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她接过摊主递来的美人灯,转手就塞给了还在看好戏的苏妙娘:“给你。”
喧嚣渐远,沈青梧与苏妙娘沿着稍显清静的河堤漫步,欣赏着河中点点随波逐流、如同星河倒映的河灯。晚风带着水汽的微凉和远处隐约的硝烟味拂面而来。
苏妙娘提着赢来的那盏流光溢彩的琉璃灯,灯光映着她明媚的笑脸,她笑嘻嘻地调侃道:“啧啧啧,咱们沈先生真是走哪儿都招眼!魅力无边啊!连眼高于顶、桀骜不驯的裴小公子都忍不住为你当众叫好,那副情难自禁的样子……啧啧,你是没瞧见他那脸红得,都快赶上我这灯笼了!我看啊……”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带着微喘,猛地拦在她们面前!
是裴砚。
他跑得急,额角沁着细汗,在灯火下微闪。脸上红晕未褪,眼神却亮得惊人。
苏妙娘眼中精光一闪,夸张地“哎呀”一声,一拍额头:“瞧我这记性!刚才过来时就闻见前头新炸的糖油糕香得紧,馋虫都勾出来了!林公子,”
她不由分说地一把挽起刚刚追来、气息还有些不稳的林清源的胳膊,冲裴砚飞快地使了个“把握机会”的眼色,“走走走,陪我去解解馋!青梧,你在这边等等我们啊!”
说罢,也不等沈青梧回应,便风风火火地拉着有些懵懂的林清源,一头扎进了旁边依旧汹涌的人潮中,眨眼间消失不见。
河堤边,霎时只剩两人。
周遭是流淌的河水、浮动的灯影、远处鼎沸人声,而这一隅,却陷入微妙的安静。
裴砚望着沈青梧清冷的眸子,心跳如擂鼓。他深吸一口气,才缓缓将藏在背后的手伸出。
掌心,小心翼翼地托着一盏灯。
那是一盏精巧的兔子灯,细竹篾骨匀亭轻盈,糊着雪白细腻的玉版纸。红豆镶嵌的眼眸灵动,长耳微垂憨态可掬。通体素白,唯耳尖尾梢点染一抹朱砂粉。灯腹内一支小小红烛燃着,散出柔和暖光,将兔身映得晶莹温润。
裴砚将灯递至沈青梧面前,他微垂着头,不敢直视,声音发紧,带着少年清亮与抑制不住的微颤:
“先生……” 他喉结滚动,鼓足勇气续道,“……这个……送您。” 他抬起眼,眸光晶亮,“我……记得,先生是属兔的……”
河风携着水汽与硝烟味拂过,撩动灯内烛火轻曳,也拂动沈青梧鬓边一缕碎发。她看着眼前这盏兔子灯,看着少年递灯时微颤的指尖和那双盛满星光的眸子,心神骤然一荡,陷入了一瞬的恍惚。
她的目光在那温暖光晕上流连许久,久到裴砚掌心汗意几乎浸湿灯柄。
就在沈青梧指尖微抬,似要触碰那温暖灯壁的刹那——
“三公子!可算寻着您了!”
“少爷!您怎么跑这儿来了?!”
裴砚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只见国公府管家裴忠带着两个健仆,一脸惊愕地看着他和沈青梧,目光在他手中的琉璃灯和沈青梧之间来回扫视,眼神复杂难辨。
裴砚的脸色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如遭冷水兜头浇下,煞白一片,紧接着又被愤怒染红。
阴魂不散!坏他好事!
他下意识欲上前一步,呵斥其退下!
然而,比他更快的是沈青梧。
在那审视目光投来的刹那,沈青梧眼中那片刻恍惚与动摇瞬间冰消瓦解。她微抬欲触灯的手指,在空中划过一个微小而自然的弧度,转而理了理并无褶皱的衣袖。
她的神情在瞬息之间恢复至惯常的、拒人千里的清冷疏离,目光平静掠过他煞白的脸,落在那盏依旧散发暖光的兔儿灯上,声音平淡无波,
“裴公子有心了。” 她微微颔首,姿态端方,“只是这灯,精巧贵重,更宜赠与同窗好友赏玩,方不负其趣。”
语毕,不再给裴砚任何反应之机,旋即转身,月白素衣身影在满城璀璨灯火与漂浮河灯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瘦。
她步履从容,沿着河堤,径直没入灯火阑珊、人声渐渺的远处。仿佛方才一切,不过一场无关紧要的路遇。
“先生……” 裴砚伸出的手徒劳地僵在半空,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那毫不留恋的背影。
两名家仆面面相觑,看着公子失魂落魄的模样,再望望那素衣女子消失的方向,惊疑不定,却不敢上前。
裴砚死死攥紧灯柄,细竹篾深硌入掌心。他猛地低头,看着灯中跳动的烛火,眼中翻涌着巨大的委屈、愤怒、失落。
他猛地将那兔儿灯塞进身后家仆怀中,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与戾气:“拿着!滚!给我滚远些!别让我看见你们!” 语罢,猛地推开挡路家仆,一头扎进旁边更加汹涌喧嚣的人潮。
家仆手忙脚乱接住那精巧的兔儿灯,看着公子仓皇消失在光影人海中的背影,又看看怀中于寒风中微曳着暖意的灯,脸上只余茫然与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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