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府老宅的书房,灯火通明。紫檀木的书案后,裴国公裴晟端坐如钟,面色铁青,下颌绷紧,一双虎目中翻涌着怒火。管家裴忠垂手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
书房门被推开,裴砚被两个健仆几乎是半架半推地“请”了进来。他挣脱开仆人的手,倔强地站在书房中央,虽然衣衫因奔跑挣扎而略显凌乱,但背脊挺得笔直。
“逆子!跪下!”
裴晟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叮当。
裴砚身体一僵,却梗着脖子,毫不退缩地迎视着父亲喷火的眼睛:“儿子不知犯了何错!为何要跪!”
“不知?”裴晟怒极反笑,指着裴忠,“裴忠!把你看到的,当着这个孽障的面,再说一遍!”
裴忠头皮发麻,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垂着眼,将灯会上所见一五一十道来:“…小人奉国公爷之命去寻少爷回府,在朱雀大街灯谜摊附近…见到少爷与…与云麓书院的那位沈先生在一处僻静角落…少爷…少爷将一盏兔儿灯递予沈先生…神态…颇为亲近…沈先生虽未收,但…但二人之间…”
“够了!”裴晟厉声打断,额角青筋暴跳,目光如利箭般射向裴砚,“现在!你还敢说不知?!堂堂镇国公府嫡孙!竟在闹市街头,与自己的女先生拉拉扯扯,私相授受!你还要不要脸面?!还要不要裴家的脸面?!”
“我们没有拉拉扯扯!更无私相授受!”裴砚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不屈的怒火,声音因激动而拔高,“我只是…只是想送先生一盏灯,以谢师恩,仅此而已!是下人捕风捉影,心怀叵测,污人清白!”
“师恩?” 裴冷笑,眼中满是讥讽,“好一个师恩!什么样的师恩,值得你堂堂镇国公府嫡孙,在上元灯会,众目睽睽之下,追着女先生送一盏兔子灯?!你当为父是傻子?!那沈青梧,不过一介寒门女流,仗着几分才学在书院立足,便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引诱公府子弟!此等女子,心术不正,品行不端!你竟还执迷不悟,为她百般辩解?!” 他将所有怒火和鄙夷都倾泻在未曾谋面的沈青梧身上。
“父亲!住口!不许污蔑先生!” 裴砚如同被踩了尾巴的幼兽,嘶声力竭地反驳,“沈先生学识渊博,品性高洁,光风霁月!是儿子……是儿子……”
巨大的情感冲击让他胸口剧烈起伏,那句压抑许久的话终于冲口而出,“是儿子心悦先生!是我一厢情愿!与她无尤!她从未有过半分引诱!”
“心悦?!” 这两个字如同点燃了火药桶。裴晟猛地站起身,“混账东西!你再说一遍?!”
“儿子心悦沈青梧先生!” 裴砚豁出去了,挺直了脊梁,毫不畏惧地直视着父亲那双喷火欲噬人的眼睛,声音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儿子心意已决!此生……”
“住口!” 暴喝打断了裴砚的宣言。裴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裴砚的手指都在颤,“逆子!逆子啊!你……你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不知廉耻、罔顾人伦的话来!你简直……将裴家列祖列宗的脸都丢尽了!”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怒火熊熊:“好!好一个心意已决!看来为父平日对你太过宽纵,竟让你如此目无尊长,罔顾伦常!今日若不让你彻底清醒,你是不知何为家族荣辱,何为礼义大防,何为不可逾越的天堑!”
他深吸一口气,“来人!”
“在!” 门口肃立的健仆立刻应声而入。
“将这逆子押入祠堂西厢静室!锁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一日只许送清水粗食!让他对着祖宗牌位,好好反省!何时认错悔改,何时再放他出来!”
两名家仆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起裴砚的胳膊。
裴砚奋力挣扎,嘶吼着:“父亲!你不能关我!放开我!”
“拖走!” 裴晟背过身,声音冷酷。
裴砚被家仆半拖半架着,强行带离了书房。他回头死死瞪着父亲冷酷的背影,“你休想!休想让我认错!我没错!!”
祠堂西厢的静室,阴冷潮湿,弥漫着陈年香烛和灰尘混合的腐朽气息。一扇小小的窗透户进些许惨淡天光,映照着室内简单到极致的陈设:一张硬板床,一张破旧方桌,一把椅子。
厚重的木门被从外面牢牢锁死,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只留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看守的脚步声在门外规律地响起,一日只在黄昏时分开一次门缝,送进一碗浑浊的清水和两个冰冷梆硬的粗面窝头,分量仅够维持生命最低的需求,仿佛在提醒他,他只是一个等待驯服的囚徒。
裴砚枯坐在冰冷的床板上,他看着窗外一方狭小的天空,从白昼到黑夜,又从黑夜到白昼,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他不能被关在这里!他不能就这样屈服!他要去问个明白!哪怕……哪怕只求一个答案!一个让他彻底死心或者……足以支撑他拼尽一切的答案!
第三天深夜,看守换班的短暂间隙,门外规律得令人麻木的脚步声出现了一丝难得的空隙。
裴砚用尽全身力气,攀上那张瘸腿的椅子,再奋力够向那扇小小的窗户。坚硬的窗棂硌得他皮肉生疼,他不管不顾,硬是将自己并不算壮硕的身体从那狭窄的窗口挤了出去,重重跌落在祠堂后院布满碎石杂草的泥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哼。
他顾不上狼狈和疼痛,辨认了一下方向,便朝着书院的方向,在浓重的夜色里,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夜色深沉,书院早已沉寂。沈青梧书斋的窗户,却透出昏黄的光晕。她正伏案批阅着堆积的课业,眉宇间锁着深深的倦意。
“砰!”
一声闷响,书斋那扇厚重的木门被一股蛮力撞开,一个狼狈不堪的身影闯了进来。
沈青梧惊得笔尖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团污迹。
她抬眸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是裴砚。
他眼下一片浓重的乌青,像是许久未曾合眼。发髻散乱,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额角。身上那件原本华贵的锦袍沾满了尘土、草屑,甚至有几处被树枝刮破。
他扶着门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仿佛随时会倒下,唯有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沈青梧,里面燃烧着不甘、委屈和不顾一切的执着。
“你……” 她下意识地站起身,张了张嘴,只发出一个干涩到极致的音节。
“沈青梧!” 裴砚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你怕了?是不是?!”
他踉跄着向前一步,目光死死锁住她,声音陡然拔高,“就因为我是镇国公府的嫡孙?就因为这个该死的身份?!就因为我是你的学生?!所以……所以你永远只会推开我!永远只会用那副冰冷的面具对着我!永远只会在别人看过来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把我丢下!是不是?!!”
“沈青梧!你告诉我!你对我到底有没有心?!”
沈青梧放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血丝,看到他微微颤抖的身体,看到他眼中那不顾一切也要抓住最后一丝希望的微光。
那光芒,灼热得让她几乎无法直视。
她不能……她不能把他拖入更深的泥潭!国公府的怒火,世俗的唾沫,足以将他彻底摧毁。那点微不足道的、连她自己都不敢确认的心动,在他整个前途和人生面前,渺小得不值一提。
长痛不如短痛!
沈青梧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波动都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和疏离。
她挺直了背脊,仿佛要用这冰冷的姿态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墙。
“是。”她的声音冷硬如铁,清晰地响起,“裴砚,记住你的身份。你是镇国公府的嫡孙,未来的国之栋梁,身负家族荣辱,前途不可限量。我,只是你求学路上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师生有别,尊卑有序,这份妄念,不仅荒唐可笑,更是自取其辱,自毁长城!”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带着残忍的清醒和刻骨的疏离,“收起你那不该有的心思。安分守己,专心备考。莫要……再执迷不悟,自误前程。”
“自误前程……” 裴砚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像是第一次听明白它们的含义。
原来,在她心里,他的满腔赤诚,他拼尽全力的靠近,他孤注一掷的真心……都只是“自误前程”的“妄念”和“荒唐可笑”的“自取其辱”。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充满了悲凉和自嘲,在寂静的书斋里回荡,令人心头发冷。
他深深地看了沈青梧最后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质问,只剩下了一片空茫。然后,他猛地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冲进了沉沉的夜色里。
沈青梧站在原地,扶着冰冷的门框,看着裴砚消失在黑暗中的方向,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将她彻底冻结。掌心,传来黏腻的湿意,是掐破皮肉渗出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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