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卷起庭院里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云麓书院内,往日晨读的琅琅书声似乎都带上了一丝紧绷的弦音。
秋闱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将整个书院笼罩在一片肃杀而压抑的气氛中。纸墨的香气比往日更浓烈了些,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也更显急促,仿佛每一刻都弥足珍贵。
藏书阁临窗的静室,成了这风暴眼中难得的平静之地。
午后的阳光透过精致的雕花木窗,懒洋洋地洒进来,在堆满书卷、铺满稿纸的矮几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
林清源与裴砚相对而坐,两人之间摊开的并非闲书杂卷,而是厚厚的经义典籍、策论范文,以及各自写得密密麻麻、布满批注的笔记。
“……此句出自《孟子·离娄下》,‘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林清源指着书页上一行字,声音温润平和,带着惯有的耐心,“然则,与朱子所注‘大人之心,通达万变而纯一无伪’相参,裴兄以为,此‘赤子之心’是纯然天真,还是指通达世事后的返璞归真?”
裴砚的目光专注地落在泛黄的书页上,侧脸在光影下显得清减了些,下颌线条愈发分明。眼下的乌青淡了许多,但那份沉静内敛的气质却更甚。
他略一沉吟,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边缘:“依学生浅见,二者并非割裂。朱子所言‘纯一无伪’,正是‘赤子之心’在世事洞明后,依旧能持守的本真。如同璞玉,虽经雕琢,其质愈纯。”
林清源眼中掠过一丝赞许,点头道:“裴兄此解甚妙!正合‘大人’通达后仍能持守本心之意。此番秋闱,若论经义根基之深厚,清源自愧不如裴兄精进神速。” 他语气真诚,毫无半分虚假的客套或嫉妒。
裴砚抬眼看了林清源一眼,目光复杂。他深知林清源才是书院公认的夺魁热门,寒窗苦读十数载,功底扎实得令人望尘莫及。自己能有今日这番进境,固然有近乎自虐的发狠苦读,却也实实在在离不开林清源数月来毫无保留的指点与切磋。
竞争是真,这份难得的同窗之谊,亦是真。
“林兄过谦了。” 裴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他放下手中的书卷,“若无林兄时时解惑,引我拨开迷雾,我恐怕至今仍在歧路上徘徊挣扎。秋闱……不过是各凭本事,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他顿了顿,从旁边一摞稿纸中抽出一份墨迹尚新的,“这篇是昨日草就的策论,论‘教化与民风之关联’,自觉立论尚不够稳,根基有些虚浮,还请林兄不吝斧正。” 他将稿纸推至林清源面前。
“裴兄客气了,互相切磋,共同进益。” 林清源欣然接过,仔细翻阅起来,时而提笔在稿纸边缘写下几行娟秀的批注,时而低声讨论,时而陷入沉思,静室里只剩下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书斋内,沉水香袅袅。陈老夫子端坐在宽大的书案后,花白的长眉紧锁,沟壑纵横的脸上带着少见的凝重。
沈青梧垂手侍立在下首,依旧是那身素净的襦裙,发间的玉簪纹丝不动,只是脸色比平时更显苍白。
“青梧啊,” 陈老夫子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一丝忧虑,“秋闱在即,书院上下,当以学子前程为重。此乃十年寒窗,一举定乾坤之时,容不得半分差池。”
沈青梧微微欠身:“学生明白,定当竭尽全力,助学子们备考。”
“嗯。” 陈老夫子点了点头,目光却锐利地落在沈青梧脸上,带着深意,“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前番……关于你与裴砚那孩子的流言蜚语,虽经书院弹压,暂时平息,但余波未息,暗流仍在。如今秋闱在即,多少双眼睛盯着云麓书院?多少人的前程系于此役?书院声誉,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了。”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裴砚此子,你我都清楚。天资聪颖,难得的是如今也肯沉下心来了,加之其家世……镇国公府嫡孙的身份,此次秋闱,必是万众瞩目。若能一举高中,于他个人是鲤跃龙门,于我书院亦是莫大的荣光与倚仗……”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沈青梧低垂的眼帘,话语的份量越来越重,“青梧,你身为师长,授业解惑,更当知其中轻重。瓜田李下,古人诚不我欺!人言可畏,众口铄金!我知道你素来行事有度,自有分寸,但……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谨言慎行,避嫌自重,方是上策。万莫因一时……行差踏错,或是授人以柄,误了学子的锦绣前程,也……污了书院这百年积累的清誉门楣。”
“适可而止”四个字,虽未明说,却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了沈青梧的心头。山长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裴砚是书院未来最光鲜的招牌,是镇国公府寄予厚望的麒麟儿,容不得半点瑕疵闪失。而她沈青梧,无论才学如何,终究是那块可能“污了”这块招牌的隐患,需要被严格“规束”。
沈青梧纤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旋即归于平静。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绪,只留下恭顺的弧度,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波澜:
“山长教诲,字字珠玑,学生……谨记于心。定当……克己复礼,以书院清誉与学子前程为重,不敢有丝毫懈怠,更不敢……有半分逾矩。”
陈老夫子凝视她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你明白就好。去吧,好自为之。”
这日午后,书院大门洞开。一辆装饰华贵、带有康亲王府徽记的朱轮马车,在众多随从的簇拥下,缓缓驶入院内。
车帘掀开,一位身着鹅黄遍地金宫装、头戴赤金点翠步摇、容貌明艳却带着几分骄矜之气的少女,在侍女搀扶下款款下车。
正是康亲王的掌上明珠——平阳郡主。
随行的康亲王府长史,一位面容严肃、眼神精明的中年官员,对着闻讯赶来的山长等人,客气而疏离地拱手:“下官奉康亲王殿下之命,陪郡主殿下前来贵院‘游学’,一为感受文华圣地之清幽气象,二为领略名师鸿儒之风采学识。叨扰之处,还望山长海涵。”
说是“游学”,其意昭然若揭。
裴砚被府中管事几乎是半催半请地强令唤来,站在迎接人群的边缘。
他穿着一身簇新的绯色云纹锦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面容俊朗如玉。然而,他脸上没有丝毫笑容,薄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下颌线条绷紧,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气,与这热闹的场面格格不入。
“裴砚?” 康亲王府长史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一番,脸上露出公式化的赞许笑容,“果然一表人才,气宇轩昂,不负国公府门楣。郡主殿下,” 他侧身引荐,“这位便是镇国公府的三公子,裴砚,裴公子。”
平阳郡主矜持地点点头,目光在裴砚脸上逡巡片刻,红唇微启,声音娇脆,却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久闻裴公子才名。今日一见,果真气度不凡。” 她向前一步,理所当然地要与裴砚并肩而行。
裴砚身体瞬间僵硬。
他能感觉到身后管事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严厉目光,如同芒刺在背。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厌恶和强烈的屈辱感,他只能极其勉强地、不着痕迹地向侧面挪开半步,让出一个极其疏离、仅能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勉强形成一个“并肩”的姿态,中间却隔着无形的鸿沟。
对于郡主随后偶尔投来的、带着探究和明显兴趣的目光,以及那些关于书院景致、学风的问话,他只以最简短的“是”、“不是”、“尚可”回应,眼神始终落在前方虚空的一点,未曾与那明艳的鹅黄身影有任何实质交汇。
沈青梧恰在此时抱着一摞刚从库房调出的厚重古籍,沿着回廊走向山长的书斋。刚转过一个爬满藤蔓的拐角,迎面便撞上了这支浩浩荡荡、光芒耀眼的“参观”队伍。
那抹刺目的鹅黄宫装,那摇曳生姿的赤金点翠步摇,簇拥在旁的众多仆从,以及……被无形地围在中心、被迫与那明艳少女保持着微妙“并肩”距离的裴砚。
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沈青梧的脚步猛地顿住,怀中的书卷沉甸甸地往下坠了坠,冰冷的书脊硌着她的手臂。
她清晰地看到了裴砚紧抿成一条直线、毫无血色的唇,看到了他侧脸上紧绷的线条。
那位尊贵的郡主,在目光随意扫过她素净得近乎寒酸的衣着,眼神瞬间从好奇变成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与鄙夷。
裴砚的视线,也在同一时间捕捉到了回廊拐角处那抹素白的身影。他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像是被烫到般,猛地别开脸,脚下步伐不自觉地加快,仿佛急于逃离这难堪的境地,也逃离那道清冷的目光。
沈青梧站在原地,看着那对“璧人”离去的背影。
傍晚,书斋内一片寂静,唯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哔剥声。
沈青梧坐在书案前,铺开一张上好的素白宣纸,提笔蘸满了浓黑的墨汁。笔尖悬停在雪白的纸面上方,微微颤抖着,洇开一小团墨晕。
白日里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平阳郡主那轻蔑如看蝼蚁的眼神,裴砚别过脸时冰冷的侧脸和紧抿的唇,还有两人在众人簇拥下的登对背影……
最终,饱蘸浓墨的笔尖重重落下,在雪白的宣纸上洇开大团浓黑的墨迹。
她没有去写那些严谨的策论提纲,也没有去注解艰深的经义,笔下的字迹失去了往日的清隽工整,变得狂放潦草,一个个爱而不得、被世俗拆散、最终走向毁灭或无尽遗憾的悲剧故事,不受控制地从她颤抖的笔尖奔涌而出,浸透了素白的纸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