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外那面巨大的放榜墙前,早已是人山人海,喧声鼎沸。
苏妙娘一袭石榴红裙裾,在人群中奋力向前挤着,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精心梳好的发髻也略显凌乱。
“哎哟!踩着我的新鞋了!”一个穿着绸缎衣裳、体态丰腴的妇人尖声叫起来,心疼地看着自己鞋面上的半个泥印子。
“对不住对不住!姐姐莫怪!”苏妙娘连忙赔笑,眼疾手快地从小巧的荷包里摸出一个更小巧玲珑的胭脂盒,塞进那妇人手里,“芳菲阁新出的‘金桂凝露’,最是滋养秋燥,香气也雅致,姐姐试试?权当妹妹赔罪了。”
那妇人接过那精致的小盒,打开嗅了嗅,脸上愠色顿时消了大半,还带上了点笑意:“哟,原来是苏掌柜?你也亲自挤来看榜?”
“可不是嘛!”苏妙娘喘了口气,踮着脚张望,“我家青梧的两个得意门生今日放榜,偏她自己在书斋里稳坐,姐姐可知今年解元花落谁家?”
正说着,贡院那两扇沉重的朱红大门“吱呀——”一声,在万众瞩目中缓缓开启。人群瞬间爆发出更大的喧嚣,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更加汹涌地向前涌去!
“出来了!放榜了!”
“前面的让让!我看不见!”
“别挤!我的鞋!我的鞋真掉了!”
一片混乱。
与此同时,云麓书院宽阔的广场上,气氛同样紧绷。
赵小侯爷此刻全然没了平日的洒脱劲儿,活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围着抱臂而立、神色还算平静的林清源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碎碎念,声音都带着颤:
“祖宗保佑…菩萨保佑…孔圣人显灵…文昌帝君保佑…千万要中啊…中了什么都好说…要是不中…”他猛地打了个哆嗦,哭丧着脸,“我爹真能把我那些养了三年的宝贝蛐蛐儿,全抓去喂了后院那只趾高气扬的大公鸡‘金将军’!那可是我的心肝啊!”
林清源被他晃得眼晕,无奈地叹了口气,温言劝道:“赵兄,稍安勿躁。放榜自有定数,急也无用。心浮气躁,反而不美。”
“我能不急吗!”赵小侯爷哭丧着脸,“我听说连主考官王大人都赞你的文章‘有经纬天地之才,定国安邦之志’!你肯定不差,我呢?我爹他老人家发话了,要是名落孙山,立刻!马上!滚去西北边军大营喝风吃沙子!那可是苦寒之地啊!听说那里的风刀子似的,能把人脸上的皮都刮掉一层!”
他越说越惨,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灰头土脸在戈壁滩上啃干粮的场景。
一旁的李瑞,忠厚老实的脸上也满是紧张,他搓着手,试图安慰:“赵兄放宽心,莫要自己吓自己。你这次秋闱前的最后几次模拟考,不是都得了沈先生的‘乙上’评语吗?先生还特意夸你策论思路清晰了许多,进步显著呢。”
“别提模拟考了!”赵小侯爷哀嚎一声,像是被戳中了痛处,脸皱成一团,“我爹说了,模拟考再好,那也是假的!纸上谈兵不作数!只看今朝这放榜的红纸!要是红纸黑字没我赵子恒的名字…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不远处独自一人,静静倚靠在廊柱下的裴砚。
裴砚双手抱臂,目光落在庭院中那株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树上,神情淡漠。
“啧,裴砚那小子倒真是沉得住气,跟尊石佛似的。”赵小侯爷忍不住嘀咕道,语气里有点酸,也有点佩服。
李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低声道:“裴兄…心志坚韧,非常人能及。他这些日子……”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激动得变了调的呼喊,如同惊雷般由远及近,炸响在书院上空:
“中了!中了!我们书院中了!解元!亚元!都在我们书院!天大的喜事啊——!”
整个广场瞬间沸腾!如同滚油泼进了冷水!所有学子“呼啦”一下围了上去,将报信的杂役老周团团围住。
“周管事!快说!解元是谁?亚元是谁?有没有我?!”赵小侯爷挤在最前面,声音都劈了叉。
老周满脸通红,激动得胡子都在抖,他高高举起手中的红纸喜报,运足了气,声音洪亮地宣告:
“解元——云麓书院林清源!”
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和惊叹!赵小侯爷第一个反应过来,嗷呜一嗓子,猛地跳起来,张开双臂就扑上去死死抱住林清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林兄!你是解元啊!解元!!”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手臂勒得林清源几乎喘不过气,脸都憋红了。
周围的学子纷纷涌上,七嘴八舌地道贺,赞叹声不绝于耳。
林清源被热情的人群紧紧包围着,脸上终于露出了释然而温煦的笑容,他一边试图从赵小侯爷的“铁臂”中挣脱出来,一边谦逊地向众人拱手回礼:“侥幸,侥幸而已,承蒙各位同窗抬爱,先生教诲之功。”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越过人群,寻找着什么。
老周的声音再次拔高,压过喧嚣,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亚元——亚元是云麓书院裴砚裴公子!”
“……”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所有的欢呼、议论、嘈杂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掐断!
无数道目光带着惊愕、怀疑、难以置信,齐刷刷地转向廊柱下那个依旧倚靠着的、神情淡漠的少年。
“裴…裴砚?!”赵小侯爷松开林清源,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亚元?!老周!你…你没看错吧?确定是裴砚?!那个…那个…”
他“那个”了半天,愣是没说出后半句。那个曾经吊儿郎当、翻墙逃课、被沈先生罚抄罚站、气得山长吹胡子瞪眼的裴家小霸王?那个被关了祠堂、大病一场、沉默得吓人的裴砚?竟然考中了亚元?!紧随林清源之后?!这简直比听说他爹的宝贝大公鸡会下金蛋还让人难以置信!
李瑞也愣住了,随即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光芒,他激动地用力捅了捅还在震惊石化的赵珩:“赵兄!我就说裴兄非池中之物!金子总会发光的!你忘了上个月模拟考,他那篇论‘盐铁之利与民生休戚’的策论吗?鞭辟入里,见解犀利,连一向严苛的陈山长看了,都拍案叫绝,亲笔批了‘甲上’,还赞其‘切中时弊,目光如炬,有宰辅之才’!”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裴砚本人,在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身体猛地一震!
他倏地抬起头,那双沉寂了许久、仿佛蒙着灰的眼眸里,瞬间爆发出炽热到灼人的光芒!
亚元!紧随林清源之后!他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
巨大的喜悦和一种扬眉吐气的激动,瞬间冲垮了他这些日子以来筑起的冰冷伪装,让他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几乎要不顾一切地跳起来欢呼!
这一刻,什么家法,什么平阳郡主的婚约,什么沈青梧冰冷的拒绝和那句“自误前程”…都被暂时冲刷到了九霄云外!
他心中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无比迫切的念头——告诉她!立刻告诉她!让她亲眼看看,亲耳听听!他裴砚,并非她口中那个只会“自误前程”的废物!他也能蟾宫折桂,也能金榜题名!
“让开!”裴砚猛地拨开围拢过来、神色各异准备道贺的人群,他甚至来不及回应赵珩惊愕的呼喊和李瑞那带着兴奋的祝贺,他像一支离弦的箭,带着破开一切的气势,朝着沈青梧书斋的方向狂奔而去!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力量和勇气。他要亲口告诉她这个好消息!他要第一时间看到,当她知道他考中亚元时,那张清冷的脸上,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是惊讶?是赞许?还是…一丝他期盼已久的、不同的光芒?
青石板路在他脚下飞速后退,风声在耳边呼啸。穿过回廊,绕过嶙峋的假山,书斋那熟悉的小院就在眼前,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桂花香。
裴砚的心跳得更快了,几乎要跃出喉咙,他猛地转过最后一个弯,脚步却如同被无形的钉子狠狠钉住,瞬间僵在原地!
书斋外的廊檐下,沈青梧正与林清源站在一起。显然,林清源也是第一时间来向先生报喜的。
秋日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缝隙,柔和地洒在廊下。
林清源脸上带着谦和温煦、发自内心的笑容,正微微倾身,对沈青梧说着什么。而沈青梧…裴砚从未见过,或者说,从未奢望过能在她脸上看到如此…如此轻松、如此真切的笑意!
那笑容如同初春时节覆盖山巅的冰雪,在暖阳下悄然融化,露出底下温润的生机,在她素日清冷如霜的容颜上漾开,柔和了所有拒人千里的棱角。
她微微仰着头,看着林清源,专注地听着,偶尔轻轻点头,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和骄傲。
阳光勾勒出他们并肩而立的和谐剪影,那是属于胜利者的从容与喜悦,属于师长的欣慰与嘉许,属于…才子与先生之间,那种无需多言、心照不宣的默契与相得。
那画面,美好得…刺眼。
裴砚满腔的炽热和狂喜,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他所有的激动,所有想要分享的渴望与证明自己的迫切…在这一幕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自作多情!
他拼尽全力,熬过无数个不眠之夜,才换来这紧随其后的亚元之位,以为终于能靠近她一点,以为终于能证明自己并非不堪…可在她眼里,或许永远都比不上那个温润如玉、一举夺魁、光芒万丈的林清源吧?
她的笑容,她的赞赏,她那难得一见的温柔,永远只会给那样的人。他这个“亚元”,不过是个跟在后面的影子,一个…无关紧要的配角。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感,却丝毫压不住心口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钝痛。
他最后看了一眼廊下那刺眼到令他心碎的和谐画面,猛地转过身,带着狼狈,大步朝着与书斋相反的方向走去。
廊檐下,沈青梧脸上的笑容在林清源讲述考场应对某个刁钻策问题时的细节时,缓缓敛去。她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在回廊拐角处一闪而过离去的身影。
是裴砚。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又尖锐地刺了一下,泛起一丝带着酸涩的疼。她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一股复杂的情绪悄然弥漫开来。
她知道他考中了亚元,本该是极好的消息……
林清源也察觉到了沈青梧目光的转移和神色的细微变化。他停下了讲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看到裴砚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
沈青梧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林清源,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清泠平静,“清源,恭喜你,蟾宫折桂,金榜夺魁。此乃实至名归,为师甚慰。”
林清源连忙躬身,态度谦逊而真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先生过誉了。学生惶恐,此番能得解元,实属侥幸,仰赖先生平日悉心教导,同窗间切磋砥砺之功。”
沈青梧微微颔首,目光却仿佛不受控制般,再次投向裴砚消失的方向。那里空荡荡的,只有被风吹动的竹影。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却清晰地飘入林清源耳中:
“裴砚此子…”她似乎在斟酌着词句,“心性之坚韧,远非常人可比。天赋亦是卓绝,一点即透,触类旁通。此次秋闱,能紧随你后,夺得亚元之位,已是非凡成就。假以时日,若能沉心静气,砥砺前行…”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才缓缓说出最后半句,字字清晰,“其未来成就,未必在你之下。”
她的语气依旧平淡无波,然而,那句“未必在你之下”,却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深沉的期许,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回护之意。
林清源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看向沈青梧。先生清冷的侧脸在阳光下仿佛玉雕,看不出太多情绪的波澜,但那投向远处空荡回廊的目光,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幽深和怅惘。
他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先生这句评价,郑重地记在了心里。
“先生教诲,学生铭记于心。裴兄天资卓绝,心志坚韧,清源亦深为敬佩,日后当与裴兄多加切磋,共同进益。”
与此同时,贡院外的苏妙娘终于挤到了榜前。她踮着脚尖,目光急切地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搜寻,当看到最顶端“林清源”、“裴砚”两个熟悉的名字赫然并列时,她猛地一拍大腿,兴奋地尖叫起来:“中了!都中了!解元!亚元!青梧!你家两个宝贝学生都出息了!”
她这声尖叫在喧闹的人群中也格外突出,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苏妙娘才不管这些,她挤出人群,提起裙摆就朝云麓书院的方向飞奔而去,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