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上午,阳光比昨天敞亮了些,斜斜地穿过阁楼那扇蒙尘的玻璃窗,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懒洋洋地浮游。
苏白一夜未眠,眼底带着青黑,却异常亢奋。那幅城市夜景的核心,终于被他赋予了生命。
画布中央,一团炽烈、奔放、近乎蛮横的光晕炸裂开来!
他用最浓烈的柠檬黄混合着镉红,再调入钛白提升爆炸感,边缘则用钴蓝晕染出冰冷的吞噬感。效果惊人,仿佛一颗微缩的超新星在钢铁丛林的心脏悍然诞生,狂暴的能量瞬间撕碎沉郁的夜色,将周遭硬朗的摩天大楼轮廓都镀上了一层短暂却辉煌的金边。
此刻,他捏着一支极细的勾线笔,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在光晕边缘添加因能量冲击而飞溅的“光尘”。指尖冻疮的伤口在用力按压笔杆时传来尖锐刺痛,他却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凝聚在笔尖。
“笃、笃、笃。”
敲门声突兀响起。
苏白手猛地一抖,一滴纯白的钛白颜料差点甩到画布外。他瞬间从忘我的创作状态跌落,心脏条件反射地收紧。
是她?
昨天那张带着冷冽香水味的名片,此刻正压在他沾满颜料的调色盘底下。他慌忙放下笔,下意识就想找块布盖住画,他还没准备好展示。
“苏白?是我,老王。”门外传来一个略显苍老沙哑的男声,“苏小姐让我带人过来,看看漏水的地方。”
苏白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失落悄然滑过。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头发花白的老工人。他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工具箱,身后跟着个二十出头、脸上带着好奇和些许局促的年轻学徒。
老王的目光越过苏白的肩膀,扫了一眼屋内堆积如山的画材、颜料罐和墙上密密麻麻的草稿,眉头习惯性地蹙起,但没多说什么。
“王师傅,麻烦您了。”苏白侧身让开。
老王点点头,带着学徒走进来,狭小的空间瞬间显得更加拥挤。他经验老道,直接抬头查看天花板角落那片洇湿发霉、墙皮剥落的水渍,又用手指关节敲了敲周围的墙面和裸露的旧水管,发出沉闷的回响。
学徒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着满墙的画作,目光在那些或潦草或精细的线条间游移,又落到地上散落的、挤得奇形怪状的颜料管上。
“啧,”老王咂了下嘴,“老毛病了,管子锈穿了,得换一截,动静不小。”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画架和周围堆放的几个半成品画框上,“你这地方……东西得挪挪,别碰脏了,也碍事。”
“哦,好,好!”苏白连忙应声,手忙脚乱地去挪靠近漏水点的画具和画框。动作间,袖子滑落,露出有些破皮渗血的手背和指关节。
老王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的手,脸上没什么表情,默不作声地从工具箱里拿出扳手和撬棍,开始拆卸天花板上一块明显腐朽的石膏板,灰尘扑簌簌地落下来。
学徒工看得直皱眉,忍不住凑近老王,压低了声音:“王叔,这地方……能住人?搞艺术的,不都……”他想说“挺有钱的”,但眼前这景象让他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老王头也没抬,手上的动作没停,只是低声斥了一句:“干活就干活,哪那么多话!”
学徒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吱声。
就在苏白费力地将一个沉重的画框挪开时,门口光线一暗。
苏曼斜倚着门框,双臂环抱胸前,目光平静地扫过屋内。
老王和学徒都停下了动作,恭敬地喊了声:“苏小姐。”
苏白的动作瞬间僵住,画框差点脱手砸到脚,昨天那种紧张感再次攫住了他。
“嗯,情况怎么样?”苏曼的目光掠过苏白略显狼狈的身影,落在老王身上。
“老毛病,管子锈穿了,得换一截。就是这……”老王指了指苏白刚挪开的区域和地上堆的东西,“地方太小,怕碰坏这位小兄弟的东西。”
苏曼的视线重新落回苏白身上,苏白下意识地把那只有冻疮的手往身后藏了藏。
苏曼踩着那双十厘米的尖头高跟靴,极其自然地踏进了这片混乱拥挤的空间。
苏白想阻拦,但根本来不及。
“小心……”他只能干巴巴地提醒,然后看着她昂贵的貂绒大衣下摆擦过地上一个敞开的颜料罐。
苏曼的目光在狭小的阁楼里缓缓巡睃,最终,定格在画架上那幅刚刚被赋予了“灵魂”的城市夜景。
她的脚步停在了画架前,距离那幅画只有一步之遥。
苏白的心跳快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苏曼微微歪着头,涂着精致眼线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画布中央那片刚刚诞生的、炸裂的光晕。
老王识趣地拉着学徒,尽量放轻动作继续拆卸天花板。
“这光……昨天还没有。”
苏白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发紧:“……是,昨晚画的。”
他感觉手心又开始冒汗。
“为什么是这个颜色?”苏曼伸出手指,虚虚地点向光晕中心那团柠檬黄与镉红的混合,“这么……暴烈?不像是城市里该有的光。”
苏白愣了一下,他努力组织着语言,暂时忘却了周遭的窘迫,“因为……城市本身是冰冷的。钢筋水泥,霓虹闪烁,但那只是表象的、疏离的光。真正的光……能刺破这层冰冷外壳的光,它不该是温柔的,它必须是……是激烈的,甚至是破坏性的。它要像……”
他顿了顿,脑海中闪过昨天她站在门口时那团灼目的红色身影,“……像在极寒的黑夜里,突然点燃的一把火,不在乎是否会把周围烧焦,它只负责照亮,甚至燃烧。”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笨拙却真诚地解释着自己的理念。
苏曼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边缘的蓝呢?”她指向光晕外缘那些带着冷调的钴蓝和靛青,“为什么不是暖色包裹?”
“因为温度差!”苏白几乎是脱口而出,像是终于遇到了能听懂他语言的人,语速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最核心的光是极致的炽热,但它的能量向外扩散时,会立刻被周围冰冷的现实介质吞噬、中和、扭曲!就像……”
他激动地比划着,指尖的伤口因为动作渗出了细小的血珠,他自己却浑然未觉,“……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被猛地投入冰海!火焰本身炽烈无比,但包裹它的海水却冰冷刺骨,甚至让火焰的边缘都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冰冷的蓝调!这是对抗,也是交融。”
苏曼的目光从画布移开,落在了他那只正在激动比划的手上。红肿、破皮、渗血,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颜料,指关节因为寒冷和劳作显得粗大变形。
老王正踩在梯子上,用力拧下一段锈蚀严重的水管接头。大片的墙灰和铁锈扑簌簌落下,几粒灰白的尘埃,悄然落在了苏曼昂贵大衣的肩头,她浑然未觉。
阁楼里陷入一种奇异的沉默。
只有老王拆卸锈管的“咯吱”声、金属工具碰撞的轻响,学徒工偷偷看着苏曼,又看看苏白,大气不敢出。
苏白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窘迫和自卑再次席卷而来。他低下了头,盯着自己沾满各色颜料的破旧帆布鞋。
苏曼没有对苏白那番关于光与冷的“高论”做出任何评价,只是视线再次快速扫过那幅画,然后淡淡地开口,“画得不错。”
苏白猛地抬头,她……听懂了?还是只是敷衍?
她的眼神深邃,他完全读不懂。
“房租的事,”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敲打声,“……再说。”
说完,细高跟踩过布满灰尘和颜料碎屑的水泥地面,留下两个清晰的印记。
“老王,”走到门口,她停下脚步,头也没回地吩咐道,“活儿干利索点,别留尾巴。弄脏弄坏的东西,列个单子报上来。”
“哎!您放心,苏小姐,保证收拾干净!”老王连忙应声。
苏曼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冷香。
老王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工装上的灰,看着呆愣在原地的苏白,叹了口气,“小伙子,苏小姐这人……说话算话。她说‘再说’,就是真给你时间了。好好画吧。”
他指了指墙上的画,语气里带着过来人的感慨,“这年头,能看懂‘玩意儿’的人不多了。”他目光扫过苏白藏在身后的手,“手……去楼下药店买管冻疮膏吧,天冷,别烂厉害了吃饭的家伙事儿。”
学徒工也忍不住凑过来,小声嘀咕,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我的天……苏小姐那大衣,看着就贵得吓死人!刚才落那么多灰,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换我,心都得疼碎了。”
苏白没有回应,他缓缓走到画架前。阳光透过窗户,正好落在那片最炽热的柠檬黄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他抬起那只布满冻疮的手,指尖的刺痛感依旧清晰,伤口似乎又裂开了一点。
刚才她看画的眼神,专注而深邃,不像是敷衍。
他拿起画笔,在调色盘上刮取了一点最纯净的钛白。小心翼翼地将笔尖探向那片炽热光晕的最中心,屏住呼吸,点下了一个极致明亮、仿佛能刺破一切阴霾的高光点。
“嗒。”
笔尖离开画布。
那一瞬间,那片暴烈的光晕,因为这极致的一点白,拥有了无与伦比的穿透力和聚焦感。
窗外的阳光,似乎也更明亮了几分,静静地笼罩着他和那幅燃烧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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