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的话在苏白脑子里回响,屈辱感还在,但另一种更强烈的紧迫感升腾起来。她给了他一个战场,一场用画笔和尊严做赌注的战争。
赢了,他或许真能爬出这泥潭;输了……他不敢想。
他扶着门板缓了缓,才脚步虚浮地挪到画架前。那幅画静静立着,中央那片暴烈的光晕在昏暗光线下依旧灼目。
他死死盯着那片光,眼神里的迷茫和混乱渐渐褪去,被一种近乎凶狠的专注取代。
半年。
一幅大的。
够分量。
抵房租。
每一个词都像鞭子抽打着他。他猛地抓起调色刀,狠狠刮下一大块最浓烈、最刺眼的镉红颜料,仿佛要将所有憋屈和压力都揉进这团赤色里。
老王戴着老花镜看报,学徒小陈百无聊赖刷手机。窗外,那抹熟悉的红色身影又一次掠过,消失在楼道口。
“啧,苏小姐又上去了。”小陈忍不住压低声音,“王叔,你说……苏小姐最近跑咱这破楼,跑得也太勤了吧?楼上那画家……到底啥来头?”
老王放下报纸,端起搪瓷缸子啜了口浓茶,浑浊的眼睛望向楼道方向,慢悠悠道:“苏小姐做事,自有她的道理。那画家……看着是落魄,但苏小姐能三番两次停下脚来找他,总归有点特别。”
“特别?”小陈一脸困惑,“我看除了画得多,穷得叮当响,也没啥特别啊?苏小姐这么金贵的人,犯得着亲自一趟趟跑?”
老王瞥了他一眼,语气带着点过来人的深沉:“小子,看人不能光看表面。苏小姐那是什么人?时间就是金子。她能花时间在一个人身上,不管是骂是帮,都说明这人……在她那儿挂上号了。”
他重新拿起报纸,“行了,少打听老板的事,管好自己。”
小陈撇撇嘴,还是忍不住嘀咕:“可刚才……我好像瞅见苏小姐拎着个药店的袋子上去的?”
老王没再搭话,报纸后的眼睛若有所思。烟头在昏暗的门卫室里明明灭灭。
城市另一端,“艺海”画廊。
水晶吊灯洒下刺眼的光,空气里浮动着香槟、香水和高档雪茄混合的气味。
画廊老板王胖子,挺着标志性的大肚子,端着酒杯,红光满面地应酬着。
“王总,恭喜恭喜!听说您又慧眼识珠,签了个新人?画风很‘先锋’嘛!”一个藏家端着酒杯凑过来恭维。
王胖子哈哈一笑,摆摆手,胖脸上的肉跟着颤:“小场面,捧个新鲜血液罢了。现在这市场啊,就得玩点‘抓眼球’的,深刻?那玩意儿曲高和寡,卖不动!”
他抿了口酒,志得意满地扫过墙上挂着的几幅色彩炫目、构图奇诡的新人作品,眼神里是纯粹的商人精明。
这时,他的助理快步走到他身边,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王胖子脸上那春风得意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又像变脸似的堆了回去,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阴沉和不屑。
“苏曼?”他低声重复,带着一丝从鼻腔里哼出来的讥讽,“她什么时候对画感兴趣了?八成是看那小子皮相不错吧?落魄才子,最容易激发富婆的‘拯救欲’了。”
他晃着酒杯,语气轻蔑,“烂泥就是烂泥,当年给他脸他不要,现在倒学会吃软饭了?呵,我倒要睁大眼睛瞧瞧,她‘投资’,能捂出个什么金疙瘩来。”
他不再理会这插曲,重新挂上热络的笑容,走向下一个潜在的买家。苏白这个名字,在他这里早已是过去式,一个不识抬举的失败案例。苏曼的介入,也不过是给他添了点茶余饭后的谈资。
阁楼门口,敲门声再次响起。
不轻不重,节奏稳定,带着一种苏白此刻最不想听到的熟悉感。
苏白的身体瞬间僵直,调色刀悬在半空,浓稠的颜料滴落在脚边。
她……她怎么又回来了?!是反悔了?还是刚才的话没说完,要补充更苛刻的条件?
门外安静了几秒,似乎在等他回应。苏白咬紧牙关,喉咙发紧,一声不吭。
“苏白,开门。” 苏曼的声音清晰地穿透门板,平静,笃定,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我知道你在里面。”
苏白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苏曼姿态神情与几分钟前离开时毫无二致。唯一不同——她手里随意提着一个印着街角24小时药店Logo的白色塑料袋。
苏白看着那个塑料袋,满腔的质问卡在喉咙里。
苏曼的目光扫过他因激动和防备而紧绷的脸,“手伸出来。”
命令式的口吻。
苏白下意识地抗拒,身体绷得更紧。
苏曼没耐心等他磨蹭,直接上前一步,那股冷冽馥郁的香气再次强势地侵入苏白的感官范围。她不由分说地抓向他那只下意识又想往身后藏的手腕。她的手指带着微凉,力道却大得出奇,不容他挣脱。
“你干什么?!”苏白浑身一颤,声音因惊怒而变调。那只布满冻疮、丑陋不堪的手,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暴露在她眼前,强烈的羞耻感烧得他脸颊滚烫。
“你……放手!”他试图抽回手。
苏曼对他的抗拒置若罔闻,她用自己那涂着精致裸色甲油的手指,稳稳地捏着他的手腕,将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抬到眼前。
“比上次见更糟。”她淡淡地陈述道。
苏白猛地抽回手,他瞪着苏曼,眼睛因为愤怒和难堪而微微发红:“苏小姐!你到底想干什么?!耍我很好玩吗?!”
苏曼没有回答他的质问,她顺手将那沉甸甸的白色塑料袋塞进苏白僵硬的怀里。
苏白下意识地抱住,透过半透明的塑料,能清晰地看到里面装着好几支不同包装的药膏盒子,还有一大包未开封的医用棉签和一卷白色的绷带。
“这里面有特效冻疮膏,一天涂三次,涂之前用温水洗干净手。有消炎药膏,破皮的地方涂这个,别感染了。棉签绷带自己处理。记住,手废了,你那点‘潜力’就一文不值,我的‘投资’也就打了水漂。懂吗?”
苏白抱着那袋药,感觉像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丢也不是,抱也不是。
屈辱、愤怒、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还有被她那番“投资论”强行压下的抗拒,在他胸腔里激烈地冲撞翻腾。
他想把袋子扔回去,想大声告诉她他不需要这种带着“投资”标签的怜悯,想质问她为什么非要这样一次次撕开他的尊严……
苏曼根本没打算等他回应。交代完毕,她利落地转身,抬步就要离开。
“苏曼!”
这个名字几乎是冲破苏白紧咬的牙关嘶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劈了叉,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甚至盖过了楼下隐约传来的电视声。
苏曼的脚步应声顿住,她停在楼梯口,缓缓地转过身,挑起精心描画的眉毛,红唇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怎么?要谢谢我?”
那语气带着明显的揶揄。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苏白的声音压抑着颤抖,抱着药袋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凸起,指间的冻疮伤口被挤压得生疼。
“没什么意思。”苏曼的回答轻飘飘的,“大画家,发发善心,可怜可怜你自己的手吧。对它好点,它可是要跟着你一辈子的饭碗。”
“不用你管!”苏白被她的态度激怒,梗着脖子吼道。
“行,我不管。”苏曼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转身踏上向下的楼梯,高跟鞋敲击水泥台阶的声音清脆地响起,“好好加油吧,我等着验收我那幅‘够分量’的‘抵债’作品。”
话音落下,脚步声也迅速远去,最终消失在楼道深处。
走廊里只剩下苏白一个人,还有怀里那袋沉甸甸的、散发着淡淡药味的塑料袋。
一股巨大的、无处发泄的憋闷堵在胸口,让他几乎窒息。他像一头困兽,在原地焦躁地转了两圈,最终狠狠一脚踹在旁边的门框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楼下隐约传来不满的咳嗽声。
他喘着粗气,瞪着怀里那个该死的塑料袋。
扔了?那里面是药,是他此刻确实需要的东西。可接受?又像吞下了一只苍蝇,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最终,那点残存的理智,以及对“半年之约”那沉甸甸的压力,压倒了他那点摇摇欲坠的自尊。他咬着牙,抱着药袋,脚步沉重地挪回房里,反手用力关上了门。
他颓然坐到地上,背靠着吱呀作响的画架腿。昏暗的灯光下,他盯着自己那只摊开在膝盖上的、惨不忍睹的手。
半晌,他像是认命了,又像是跟自己较劲。他粗暴地撕开塑料袋,拿出那支特效冻疮膏。拧开盖子,一股浓烈而陌生的药味扑鼻而来。他用还算完好的左手食指,挖了一大坨乳白色的药膏。
冰凉的膏体接触到裂开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他皱着眉,强忍着,用食指笨拙地、几乎是带着点泄愤意味地,将那黏腻的药膏狠狠涂抹在右手每一个红肿破皮的地方。
动作粗鲁,毫无章法,仿佛不是在疗伤,而是在进行一场自我惩罚。
药膏覆盖了伤口,也暂时掩盖了那满手的狼狈。冰凉的触感顺着皮肤蔓延,那点刺痛感奇异地带来一丝麻木的清醒。
他靠在画架上,看着涂满药膏、在灯光下泛着诡异光泽的手,又抬头望向画布上那片炸裂的光晕。
半年……抵债……他闭上眼,一股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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