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租半年的契约像一张无形的网，既卸下了压在心头的巨石，又织就了更沉重的枷锁。苏白坐在画架前，指尖的冻疮在特效药膏的滋润下好了不少，结了层薄痂，只剩下些微的僵硬和隐隐的痒。
窗外是铅灰色的天空，阁楼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宁静。
苏白烦躁地扔掉画笔，画布上是一片混沌的灰蓝，试图描绘冬日的萧瑟，却毫无生气。
他需要灵感，需要突破，需要找到能承载那“价值”的载体。可脑子却像被冻住的湖面，一片空白，只反复回荡着苏曼的声音，闪现着那团灼目的红。
鬼使神差地，他摸出了藏在床垫下的速写本。这本子记录了太多城市的褶皱和人间的烟火，但最近几页，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他指尖无意识地翻动着。一张、两张、三张……不再是街头巷尾的芸芸众生。纸页上，出现的是同一个女人模糊却极具辨识度的侧影：
第一张：线条凌厉而简洁，勾勒出一个穿着大衣的背影，腰背挺直，肩线带着一种的力量感，长发在颈后挽起，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背景是虚化的楼梯轮廓。底下潦草地写了个日期——正是她第一次来收租那天。
第二张：捕捉的是她微微歪头凝视画作时的瞬间。眉骨和鼻梁的线条流畅而英气，眼睫低垂，唇线抿着，这张画得更为细致，甚至捕捉到了她耳垂上那枚夸张金色圆环反射的一点微光。
第三张：是她站在阁楼门口，双手抱臂，身体微微前倾。下巴微抬，眼神睥睨，带着仿佛掌控一切的气势。
第四张：是她低头看手机的样子，光线从侧面打来，在她精致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眉头微蹙，红唇紧抿，强大的气场被一丝棘手困扰暂时覆盖。
苏白的目光停留在这些速写上。每一次落笔，都像是无意识的捕捉。他惊讶于自己指尖的记忆力——能如此清晰地复刻她下颌的弧度、肩颈的线条、眉宇间的锐利与偶尔闪过的、难以捉摸的复杂。
那种强烈的生命力，那种将张扬、强势、精明与孤独或疲惫矛盾地揉合在一起的特质，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也困扰着他。
他甩甩头，她是投资人！是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怎么能……怎么能把她当作观察和描摹的对象？这简直荒谬！甚至……带着某种危险的、僭越的意味。
然而创作的本能不受理智的管束。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当他又一次对着空白的画布陷入焦灼时，那个鲜明的侧影再次霸道地闯入脑海。
鬼使神差地，他调开了颜料。不再是灰蒙蒙的蓝，他用沉稳的熟褐和赭石打底，快速在画布上勾出个大致的轮廓。然后，蘸了钛白、那不勒斯黄和一点点玫瑰红，开始塑造那张熟悉的侧脸。
下颌线清晰有力，鼻梁高挺，眉骨深邃。他刻意弱化了背景，只用大片的、带着冷暖冲突的模糊色块暗示繁华却冰冷的都市。
所有的焦点，所有的光芒，都聚在这张侧脸上。
他画得很快，仿佛要将这些天积压在心头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倾注到笔端，赋予这个形象。
他没有刻意美化，却在不自觉中放大了她眼神中那份穿透性的力量，在轮廓边缘添加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由暖色调构成的光晕，仿佛她自身就在发光，是这片灰暗背景中唯一的光源。
时间悄然流逝，当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玻璃，斜斜地投在画布上，为那个侧影镀上一层真实的金边时，苏白才猛地回过神。
他退后一步，怔怔地看着画布上那个已然初具规模、带着强烈个人风格烙印的苏曼侧影。画中人眼神锐利，仿佛穿透画布直视着他，带着审视和他笔下赋予的、超越现实的神性光芒。
一种混杂着成就感和巨大恐慌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
他画了她！他竟然在画她！而且……画得如此……如此……
“笃、笃、笃。”
清晰而熟悉的敲门声，如同惊雷。
苏白的心脏瞬间停跳，随即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猛地转身，惊恐的目光死死锁住那扇门。
她来了？！她怎么偏偏这时候来？！
“苏白，开门。”
完了！画！那幅画！
苏白脑中一片空白，他手忙脚乱地抓起旁边一块沾满颜料的脏画布，就想往那幅刚起稿的油画上盖。
苏曼站在门口，依旧裹着那身扎眼的红貂，只是里面换了一件米白色的高领羊绒衫，少了几分咄咄逼人，多了几分慵懒。她手里拎着一个印着“福记”Logo的纸袋，里面散发出诱人的糕点甜香。
她的目光先是随意地扫过凌乱的室内，然后落在了苏白僵在画架前，手中还抓着脏画布，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的身体上，以及——他身后画架上那幅尚未被完全遮盖的、只完成了一半的侧脸肖像。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
苏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和心脏狂跳的轰鸣声，震耳欲聋。他抓着脏画布的手僵在半空，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苏曼脸上那点慵懒随意瞬间消失了，她微微眯起眼，锐利的眼神一寸寸地刮过画布上那个被颜料赋予生命，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画布上的女人，侧脸冷硬，可轮廓边上那层暖暖的、似有似无的光晕，却奇奇怪怪地软化了这份冷硬，甚至添了点超越现实的、神圣的光。背景是模糊的城市光影，冰冷疏远，反而更衬出画面中心人物的存在感，仿佛她是这片混沌天地中唯一清晰、唯一值得凝视的存在。
苏曼没说话，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看了很久。红唇抿着，脸上没一点表情，看不出高兴还是生气。
苏白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苏曼，结结巴巴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带着浓重的恐慌和欲盖弥彰。
“苏、苏小姐！你……你别误会！”他语无伦次，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那块脏画布，“我……我只是……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模特！对！找不到模特！就……就随便画画！想到什么画什么！真的！就是……就是练习一下人物结构！对！练、练习而已！模特！对！你就是个……就是个模特！模特而已！”
他越说越快，声音也越来越高，仿佛这样就能掩盖内心的慌乱和那个隐秘的连他自己都无法面对的真相。
他像个拙劣的演员，在聚光灯下拼命掩饰着一个显而易见的秘密，空气里只剩下他急促而慌乱的呼吸声。
苏曼的目光从画布上移开，重新落回到苏白那张涨得通红、写满窘迫和恐慌的脸上。他像个做错事被抓现行的孩子，眼神躲闪，手足无措，连耳根都红透了，与他画布上那个光芒四射的“缪斯”形象形成了最强烈的对比。
苏曼没有戳穿他漏洞百出的解释，她甚至没有再追问一句。只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苏白的窘态，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彩绝伦的默剧。
就在苏白感觉自己快被这无声的压力和羞耻逼疯的时候，苏曼终于开口了。
“哦~”她轻轻应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画得……”她的目光再次扫过画布上那个被赋予了光芒的侧影，红唇轻启，吐出两个字，“挺像。”
挺像？！
苏白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苏曼。
她……她居然没发火？没讽刺他？只是说……挺像？
他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苏曼似乎很满意他这副震惊的样子，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她扬了扬手中那个飘着甜香的“福记”纸袋，这个动作此刻显得如此刻意，仿佛一个临时找来的道具。
“楼顶水箱有点小问题，老王上来检修，顺路。”她轻描淡写地解释着自己突然造访的理由，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苏白慌乱的眼睛，“看到楼下新开了家点心铺子，想着某人可能又啃冷馒头，就顺手带了点。”她晃了晃纸袋，“看来，打扰到‘画家先生’的创作灵感了？”
她把“画家先生”四个字咬得又轻又慢，带着一种明显的调侃意味。
苏白的脸更红了，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像个木头桩子。
苏曼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幅未完成的画上，停留了几秒。
“既然‘模特’都送上门了，还看到了半成品……”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苏白瞬间又紧张起来的样子，才慢悠悠地接下去，“那就……继续努力吧。”
她走向画架，苏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以为她要仔细看画或者……毁掉它？但苏曼只是将那个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福记”纸袋，轻轻地放在了画架旁边一个相对干净的小凳子上。
“画完了，”苏曼直起身，红唇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带着鼓励又像是戏谑的弧度，“记得让‘模特’看看成品。”
她刻意加重了“模特”两个字，眼神里的促狭毫不掩饰。
说完，她不再停留，阁楼里再次恢复了安静。
苏白僵立在原地，过了许久，他才抬起手，捂住了自己滚烫的脸颊，掌心一片濡湿，不知是冷汗还是别的什么。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画架上那个光芒初绽的侧影。画中人眼神锐利，仿佛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静静地看着他。
再转向旁边小凳子上那个精致的“福记”纸袋，甜香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温柔地包裹着他。
“模特……等着看成品……”
苏白猛地将脸深深埋进手里，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崩溃的呜咽。羞耻、慌乱、一丝隐秘的悸动，还有那被强行点破、再也无法逃避的创作冲动，在他的身体里疯狂冲撞。
完了。
他想，他好像……真的惹上大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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