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风还带着点扎人的凉意，但午后的阳光已有了几分暖意，慷慨地洒在老城根文化广场的石板地上。这里正举办着一个由本地艺术爱好者自发组织的小型露天艺术市集——“春日萌芽”。
彩旗在微风中招展，几十个简易的摊位沿着广场边缘排开，售卖着各种手工艺品、插画、陶艺，甚至还有现场画像的。人声鼎沸，空气中混杂着咖啡香、颜料味、烤肠的烟火气和嘈杂的市声。
苏白局促地站在一个最靠边、最不起眼的摊位后面。他的“展位”简陋得可怜，两张折叠桌拼着旧桌布，上面只零散地摆放着几幅用最便宜的木框装裱起来的小幅作品——几张色彩浓烈的街景速写，两幅尺寸不大的抽象风景，以及那幅缩小复制版的都市夜景画。
没有宣传单页，没有价目表，甚至连个像样的摊位招牌都没有，只用一张硬纸板歪歪扭扭地写着“苏白·油画”。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半旧的黑色套头衫，双手插在口袋里，冻疮虽已愈合，但指尖仍有些发红僵硬。他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流，大多只是匆匆瞥一眼他的摊位，脚步甚至不曾停留，便涌向那些色彩更鲜艳、题材更讨喜或者吆喝声更响亮的摊位。
一种熟悉的、混合着自卑和焦虑的情绪涌了上来。
参加这个市集，是赵磊三天前硬塞给他的“机会”。
“喂，苏白！‘春日萌芽’市集，哥们儿好不容易给你争取了个免费摊位！”赵磊在电话那头声音带着点高高在上，“多好的露脸机会！把你那些画收拾收拾，甭管大的小的，挂出去！万一瞎猫碰上死耗子呢？总比闷在阁楼里发霉强！”
苏白本能地想拒绝，他讨厌这种场合，讨厌自己的作品被路人评头论足。但赵磊那句“闷在阁楼里发霉”戳中了他的痛处，苏曼那冰冷的“投资理论”和半年期限紧紧压迫着他。他需要曝光，需要被看见，哪怕是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市集上，他需要证明自己不是“垃圾股”。
然而，现实是冰冷的，他连像样的画框都买不起几幅。展位费虽然赵磊说免了，但总要意思一下请组织者喝杯咖啡吧？囊中羞涩的他，在电话里支支吾吾，犹豫不决。
“怎么？连这点胆子都没有？还是舍不得那几十块钱咖啡钱？”赵磊的语气带着惯有的不耐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行吧行吧，我帮你垫上！真是……”
苏白握着手机，站在冰冷的阁楼里，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屈辱感再次啃噬着他。他最终还是来了，带着仅有的几幅能拿出手的作品，怀着渺茫的希望和巨大的忐忑。
此刻站在这喧闹的市集角落，看着自己无人问津的摊位，苏白只觉得脸颊发烫，他像个误入繁华街头的异类，格格不入。他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来承受这份难堪。
“哟，陈大画家！开张了吗？”
一个熟悉又刺耳的声音响起。
赵磊穿着一身簇新的、带着明显设计师LOGO的休闲装，头发精心打理过，油光水滑。他端着一杯星巴克，晃晃悠悠地走过来，身后跟着两个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
他的摊位就在苏白斜对面不远处，位置好得多，布置也花哨。挂满了色彩甜腻、构图讨巧的风景画和几幅明显迎合市场的“小清新”风格人物画。一个写着“新锐画家赵磊·艺术点亮生活”的荧光招牌闪闪发光，旁边还有个小喇叭循环播放着轻柔的背景音乐。
摊位前围了几个人，正在询价。
赵磊的目光扫过苏白简陋的摊位和空荡荡的前方，嘴角勾起一个夸张的笑容，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和幸灾乐祸：“哎呀，看来是还没开张啊？别急别急，酒香不怕巷子深嘛！对吧？”
他故意提高了音量，引得旁边两个女孩掩嘴轻笑，好奇地打量着衣着寒酸、一脸窘迫的苏白。
苏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低下头，手指在口袋里攥紧，赵磊的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想反驳，想转身就走，但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
“让让！让让！东西到了！”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的女声穿透了嘈杂的人声，清晰地传来。
苏白猛地抬头，只见人群向两边分开。苏曼推着一辆装着小轮子的平板推车，正大步流星地朝他的摊位走来。
一件剪裁利落的卡其色工装风外套，内搭简洁的黑色高领针织衫，下身是同色系的修身牛仔裤，脚踩一双白色平底短靴。栗色的长发扎成一个干净利落的高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
没有浓妆，只涂了层淡淡的唇彩，整个人看起来年轻、干练、充满活力，像时尚杂志里走出来的都市精英。然而那股子掌控一切的气场却丝毫未减，甚至因为这份休闲装扮而显得更具侵略性。
推车上堆着几个崭新的、尺寸不一、质地精良的深色木质画框，还有一卷干净的白色背景布和一盒大头钉。
“苏……苏小姐？！”
苏白懵了，她怎么会来？还带着这些东西？
苏曼仿佛没看见旁边一脸错愕的赵磊和他那两个女伴，径直将推车停在苏白的摊位前。她动作麻利地拿起那卷背景布，“哗啦”一声抖开，不由分说地塞到还在发愣的苏白手里：“愣着干嘛？帮忙！把后面这堵墙给我糊上！破墙皮看着碍眼！”
苏白像被按了开关的木偶，下意识地接过背景布，手忙脚乱地开始往摊位后面那面斑驳的旧墙上贴。
苏曼则拿起那些崭新的画框，动作麻利地将苏白摊位上那几幅可怜兮兮、装在廉价框里的画作拆下来，小心翼翼地换上新框。深色的木质边框瞬间提升了作品的质感，原本灰扑扑的画面焕发新生，尤其是那幅缩小版的都市夜景，在阳光下，那片炸裂的光晕显得更加夺目。
“这……苏小姐！这些框……”
苏白一边贴着布，一边看着那些明显价格不菲的画框，心疼又惶恐。
“摊位费加画框，算追加投资。”苏曼头也不抬，手上动作飞快地将最后一幅画换好框，稳稳地挂在新铺好的背景布上，“投资就要有投资的样子，摆地摊也得讲究点门面，懂吗？”
“追……追加投资？”
“行了！”苏曼拍拍手，退后一步，审视着焕然一新的摊位。
干净的白色背景墙，几幅用精致画框装裱的作品整齐悬挂，虽然数量不多，但视觉冲击力瞬间提升了好几个档次。
“嗯，勉强能看了。”
赵磊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旁边的两个女孩更是好奇地窃窃私语。
“哇，那是谁啊？好帅！”
“是苏白的经纪人吗？气场好强！”
苏曼这才像刚发现赵磊似的，目光随意地扫过去，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赵磊脸上那点优越感瞬间僵住，变得有些尴尬。
“好了，”苏曼转向依旧处于石化状态的苏白，下巴朝摊位前努了努，“‘潜力股’，该你上场了。站着卖呆可赚不回我的投资。”
苏白的脸又红了，他局促地站回摊位后面，看着眼前重新流动起来的人潮，紧张得手心冒汗。让他画画可以，让他推销自己的画？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嘴唇嗫嚅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僵硬地站着，像一尊新搬来的雕塑。
苏曼抱着手臂站在他旁边，看着他那副怂样，挑了挑眉，红唇勾起一个无奈的弧度。
这时，一对穿着时髦的年轻情侣在摊位前停下脚步，女孩指着那幅都市夜景小声说：“诶，亲爱的你看这幅，这光画得好特别啊！”
男孩凑近看了看，皱眉：“是挺特别，就是……感觉有点压抑？黑乎乎的，中间这么亮，怪怪的。”
苏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想解释那是对抗与交融，是城市灵魂的呐喊……但话堵在喉咙里，就是发不出声，急得额头冒汗。
就在情侣准备转身离开的瞬间，苏曼动了。她一步跨到摊位前，身体微微前倾，脸上瞬间切换出一个极具亲和力的笑容，声音清亮悦耳：
“帅哥美女眼光真不错！”她指着那幅夜景，语速轻快，“是觉得中间这光很特别对吧？这就对了！艺术家想表达的就是这种强烈的冲突感！你们想啊，”她用手比划着，涂着裸色甲油的手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城市，钢筋水泥森林，冰冷冷的，对吧？但生活在这里的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一股想冲破这层冰冷壳子的劲儿！这团炸开的光，就是那股劲儿！就是希望！多带感！多热血！”
她的解释通俗易懂，充满激情，甚至带着点街头推销员式的煽动性，虽然和艺术评论完全不沾边，却奇异地抓住了作品的核心情绪。
情侣被她突如其来的热情和生动的解释弄得一愣，女孩的眼睛亮了起来：“啊！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有点那个意思了！感觉……挺有力量的？”
“对吧！”苏曼笑容更盛，带着点小得意，“而且你看这颜色！”她指向光晕中心浓烈的柠檬黄和镉红，“多喜庆！多亮堂！挂家里玄关或者客厅背景墙，绝对镇宅！保证一进门就让人觉得精神振奋，充满干劲儿！比那些粉粉绿绿的风景画有内涵多了！”
“喜……喜庆？”苏白在后面听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的艺术挣扎、价值追问……在她嘴里变成了“镇宅”和“喜庆”？他感觉自己的艺术灵魂正在被公开处刑。
那对情侣却被苏曼这番“直白”又“接地气”的推销逗乐了，同时也真的产生了兴趣。男孩问：“那……这幅多少钱？”
苏白张了张嘴，刚想报一个他斟酌了很久的价格，苏曼却抢先一步开口，语气自然。
“这幅啊，是艺术家的代表作之一，探索都市灵魂的力作！尺寸虽然不大，但能量感十足！一口价，三千八！”
“三千八？！”苏白和那对情侣同时惊呼出声。
苏曼面不改色，笑容依旧灿烂：“艺术无价嘛！而且你看这画框，意大利进口松木，纯手工打磨上漆，光这个框子就值小一千了！买画送框，绝对值！”她巧妙地偷换了概念，把画框的价值抬了上去。
情侣犹豫了，低声商量起来。
苏曼也不催促，目光已经转向旁边一位驻足观看一幅抽象风景画的中年大叔。大叔皱着眉，似乎在努力理解。
“大哥好眼光！”苏曼立刻转向新的客人，声音热情洋溢，“这幅抽象风景，讲究的就是个意境！您看这蓝绿色调，像不像雨后初晴的森林？空气都是湿漉漉、带着青草香的那种！挂在书房或者茶室，品茶看书的时候看着它，心都能静下来！解压！”
大叔被她这么一引导，紧皱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意境……”
苏白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脚趾头尴尬得能抠出三室一厅。
他的画，在他的缪斯兼投资人嘴里，时而“镇宅喜庆”，时而“解压静心”，艺术性被解构成了最实用的生活场景。但诡异的是……似乎真的有效？至少，摊位前驻足的人开始多了起来。虽然大多是被苏曼那极具煽动性和“生活化”的解说吸引过来的。
就在苏曼刚“忽悠”完一位想把画买回去配新沙发的阿姨，并成功让对方记下联系方式考虑时，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插了进来。
“哎哟，苏总！您这跨界跨得够远的啊！从房产大亨直接干上艺术品经纪人了？”
林薇穿着一身燕麦色风衣，拎着当季新款手袋，妆容精致，笑盈盈地站在摊位前，身边还跟着一位穿着藏青色西装，气质沉稳、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士。
苏曼看到林薇，脸上那副营业笑容瞬间收敛了几分，变回了惯常的、带着点慵懒和掌控感的模样，但眼底还残留着一丝刚才“战斗”的兴奋：“林薇？你怎么来了？”
“听说我们苏总今天亲自下场‘练摊’，这么精彩的场面，我能不来捧场学习一下？”
林薇目光在苏曼那身休闲装和焕然一新的摊位上扫过，又在苏白那副恨不得原地消失的窘迫样子上停留片刻，眼中促狭的笑意更浓。
她凑近苏曼，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调侃：“啧啧，这‘投资人’当的，又出钱又出力还亲自吆喝，曼曼，你这‘投资’力度，是不是有点太大了？嗯？”
苏曼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没接茬，目光转向林薇身边的男士，瞬间恢复了商业场合的得体与敏锐：“这位是？”
“哦，介绍一下，”林薇立刻正色，但眼底的笑意不减，“这位是周阳先生，‘澄空间’美术馆的策展总监，也是我多年的朋友。周总监对挖掘有潜力的本土新人艺术家一直很有兴趣。”
她转向周阳，“周总监，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眼光独到的苏曼苏总。这位……”她指了指努力降低存在感的苏白，“就是今天的主角，青年画家苏白。”
周阳推了推金丝边眼镜，目光扫过摊位上的几幅作品，尤其在那幅都市夜景和那幅抽象风景上停留良久。他微微颔首，向苏曼伸出手：“苏总，幸会。林薇可是对你推崇备至。”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带着艺术圈人士特有的腔调。
“周总监过奖。”苏曼与他握手，姿态大方从容，“一点小兴趣，支持一下有想法的年轻人罢了。”
周阳的目光又落回苏白身上，带着审视：“苏白先生？你的画，风格很独特，很有力量感。尤其是光影的处理和对城市情绪的捕捉，相当有个人见解。”
苏白受宠若惊，结结巴巴地说：“谢……谢谢周总监。”
他完全没想到林薇会带来这样重量级的人物。
林薇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目光在苏曼、苏白和周阳之间流转，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她凑到苏曼耳边，用气声飞快地说：“怎么样？这‘追加投资’的回报，够快吧？周总监可是出了名的眼光毒辣，他要是真看上了……”她故意没说完，挑了挑眉。
苏曼没理她，只是对周阳做了个“请随意看”的手势。
周阳认真地一幅幅看过去，不时低声和林薇交流几句。苏曼抱着手臂站在一旁，恢复了她的旁观者姿态。
赵磊在斜对面看着这边的情况，尤其是周阳的出现，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再也没了之前的嘚瑟劲儿。
趁着周阳专注看画的空隙，苏曼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摊位。几分钟后，她回来了，手里拎着两个巨大的超市塑料袋。
在苏白、林薇甚至周阳都有些错愕的目光中，苏曼旁若无人地将塑料袋“咚”地一声放在苏白脚边。
“喏，”她语气随意，像是在吩咐自家员工，“矿泉水、可乐、面包、三明治、巧克力、能量棒……”她如数家珍般报出一串名字，然后指了指塑料袋，“饿了渴了自己拿，站一天呢，体力得跟上。”
苏白看着脚边这堆零食，再看看苏曼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一时间五味杂陈，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挤出两个字：“……谢谢。”
苏曼摆摆手，一副“小事一桩”的模样。
林薇在一旁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赶紧用手捂住嘴，肩膀却一耸一耸的。她对着苏曼做了个“你厉害”的口型，眼神里的促狭几乎要溢出来。
周阳也看完了画，转过身，正好看到这一幕。他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在苏曼、那堆零食和窘迫的苏白之间转了一圈，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带着点玩味的微笑。
他清了清嗓子，递出一张名片给苏白：“苏白先生，你的作品很有潜力，虽然风格还稍显青涩，但那股纯粹的、不妥协的力量感很打动我。这是我的名片，近期我们美术馆在筹备一个关注城市青年艺术家生存状态的群展，我觉得你的作品风格很契合主题。方便的话，下周找个时间，带上你更完整的作品集，到美术馆来我们详细聊聊？”
巨大的惊喜如同烟花在苏白脑中炸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澄空间！那可是本地颇具声望的先锋艺术空间！
他颤抖着接过那张薄薄的名片，激动得语无伦次：“谢……谢谢周总监！我一定去！一定！”
苏曼站在一旁，抱着手臂，看着激动不已的苏白和那张意义非凡的名片，嘴角向上弯了弯。她没说话，只是随手从脚边的塑料袋里抽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递给还在激动中的苏白。
“拿着，”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嗓子都喊哑了。”
苏白下意识地接过水，冰凉的水瓶握在手里，却仿佛有滚烫的温度。他看着苏曼在阳光下的侧脸，再看看手中澄空间的名片和脚边那堆成小山的零食。
喧嚣的市集声仿佛在瞬间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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