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萌芽”市集的喧嚣早已散尽，暮色四合，给老城根广场的石板地披上一层冷清的蓝灰色调。
苏白独自一人，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摊位。崭新的画框被小心翼翼地拆下，包裹好，连同那几幅作品一起，放回苏曼带来的平板推车上。脚边，苏曼留下的那个塞满零食饮料的巨大塑料袋，在微凉的晚风中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指尖碰到澄空间周阳总监那张薄薄的名片，苏白的心跳还带着点不真实的悸动。
“啧，行啊苏白！看不出来，你小子是真人不露相啊！”赵磊的声音带着一股浓重的酸气，突兀地在身后响起。
他还没走，斜倚在自己那个已经收拾得差不多的花哨摊位旁，手里夹着根烟，烟雾缭绕中，眼神复杂地打量着苏白脚边那堆显眼的零食和平板推车上的画框。
“澄空间的周阳都亲自递名片了？苏总这‘投资’，回报率够高的啊！”
苏白动作一顿，没回头，继续低头收拾画：“运气好罢了。”
他不想跟赵磊纠缠，尤其是在刚看到一丝光亮的时候。
“运气？”赵磊嗤笑一声，几步走到苏白边上，用脚尖踢了踢那个鼓囊囊的零食袋，嫉妒几乎溢出来，“得了吧！兄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位苏总，对你可不是一般的‘投资’！”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一股烟味和令人不适的暧昧气息，“又是送画框撑门面，又是亲自下场当推销员，把你的画吹得天花乱坠，临走还塞这么一大包‘爱心补给’……啧啧，这待遇，说没点别的心思，谁信啊？”
苏白猛地直起身，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覆了一层寒霜：“赵磊！你胡说什么！”
苏曼为他做的这些，虽然带着强势的投资逻辑，甚至有些举动让他尴尬，但那份好是实实在在的，他不能容忍赵磊用这种低俗恶意的揣测去玷污。
“我胡说？”赵磊像是被踩了尾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戳破心思的恼羞成怒，“苏白！你别他妈在我面前装清高！大家都是男人，谁不明白？她凭什么对你这么上心？图你什么？图你住阁楼啃冷馒头？图你这幅臭脾气？”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苏白脸上，“她图的就是你这个人！你这张脸！懂吗？”
苏白的拳头在身侧攥紧，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愤怒。
赵磊似乎很满意苏白的反应，语气也“语重心长”起来：“兄弟，听哥一句劝！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机会！那女人既然对你有意思，你就抓住她，让她真金白银砸钱给你办个展！找个牛逼的策展人好好包装一下！别他妈再死磕你那些‘城市呐喊’、‘灵魂对抗’的玩意儿了！那玩意儿叫好不叫座！没人买账！”
他用力拍了拍苏白的肩膀，力道不小，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点醒”：“趁现在她对你还有新鲜劲儿，把资源弄到手！等你火了，站稳脚跟了，想画什么不行？到时候再回来‘死磕’你的艺术，谁还能说你？这叫曲线救国！懂不懂？别跟个傻逼似的，抱着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和所谓的‘艺术坚持’，把到手的金主往外推！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苏白猛地甩开赵磊搭在他肩上的手，像甩掉什么脏东西。他抬起头，直视着赵磊那张写满市侩和算计的脸，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冰冷和锐利。
“赵磊，你听清楚了。”
“第一，我的画，从来就不是为了迎合市场而存在的商品！它是我眼睛看到的，心里感受到的，是我用颜料和画布发出的声音！无论有没有人买账，它都是它自己！不需要‘调整’成什么狗屁讨喜的样子！”
“第二，”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因愤怒而起伏，“苏小姐，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她提供的是机会和空间，不是施舍！更不是你想的那种龌龊交易！”
他想起苏曼在阁楼里审视画作的眼神，想起她砸下“投资理论”时的冷酷清醒，这些，是赵磊这种满脑子投机取巧的人永远无法理解的。
“收起你那套‘抓住金主’、‘曲线救国’的论调！我苏白，宁可饿死在这条‘死磕’的路上，也绝不把自己的画、自己的灵魂，当成谄媚讨好、换取名利的工具！更不会利用苏小姐的……善意！”
“你……！”赵磊被苏白这番话噎得脸色铁青，“好！好你个苏白！不识抬举！冥顽不灵！你就抱着你那堆破烂‘艺术’在阁楼里发霉烂掉吧！我看你能‘死磕’出个什么名堂！等那富婆玩腻了，一脚把你踹开，我看你还拿什么清高！”
他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将烟头狠狠摔在地上，用脚碾灭，然后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开。
暮色彻底笼罩下来，寒气侵人。苏白看着赵磊消失在街角的背影，胸膛里翻涌的愤怒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寒意。
他推着沉重的推车，拖着脚步，缓慢地走回西苑路那栋冰冷的老楼。
阁楼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远处霓虹的微光，在墙壁上投下模糊晃动的光影。苏白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坐到画架前，而是直接将自己摔在床上，脸埋进带着霉味的枕头里。
赵磊的话固然可憎，但其中某些点，却像针一样扎在他最脆弱的地方。
苏曼的“投资”，真的只是看好他的画吗？还是……真的掺杂了别的、他不敢深想的东西？
如果半年后，他交不出一幅“够分量”的作品，证明不了自己的“价值”，苏曼是否会像赵磊预言的那样，毫不犹豫地“止损”，将他连同他那堆“卖不掉的破烂”一起扫地出门？
“死磕”……真的有意义吗？在生存和现实面前，他的坚持，是不是真的像赵磊说的，就是个笑话？
黑暗和寂静放大了所有负面的声音。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原点，甚至更糟。
周阳的名片安静地躺在口袋里，让他心的发慌。
他配得上这个机会吗？他能抓住吗？
时间在黑暗中无声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更久。
熟悉的敲门声，在寂静的阁楼外响起。
苏白的身体猛地一僵，他不想开门。不想让任何人，尤其是苏曼，看到他此刻的狼狈和消沉。他像鸵鸟一样，把头更深地埋进枕头里，假装没听见。
门外静默了几秒，随即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苏白瞬间从床上弹坐起来！
苏曼有备用钥匙，他怎么忘了！
门被推开，走廊昏黄的灯光倾泻而入，勾勒出门口那个熟悉的高挑身影。她站在门口，目光瞬间就锁定了坐在床上，头发凌乱、浑身散发着颓丧气息的苏白。
她没有立刻进来，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起来。”
苏白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僵硬地站起身，却依旧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苏曼走进来，反手关上门，隔绝了走廊的光线，阁楼重新陷入昏暗。她没有开灯，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嗒、嗒”声，一步一步，走到苏白面前。
“你这一身丧气给谁看？”
苏白身体一颤，头垂得更低。
“周阳的名片拿到了，澄空间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倒好，回来就躺这儿装死？怎么？被市集上那几个铜板打击到了？还是觉得那点‘潜力’被榨干了？”
他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又在琢磨你那点‘艺术坚持’值几个钱？是不是觉得没人买账就是失败？是不是怕半年后交不出‘够分量’的东西，证明不了我这‘投资人’眼没瞎，然后被我扫地出门？”
苏白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被看穿的狼狈。
苏曼向前逼近一步，那股强大的气场将苏白完全笼罩。
“苏白！看着我！”
苏白下意识地对上了苏曼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
“我告诉你！”苏曼的指尖几乎要戳到苏白鼻尖，“我看中的，是你画布上那点还没被这操蛋现实磨平的棱角！是你调色盘里那股子不肯低头的、死磕到底的倔劲儿！是你速写本里那些扎心的、别人不敢画的角落！”
“如果我要的是那种涂脂抹粉、讨人喜欢的行货，我他妈用得着找你？满大街都是画得比你‘好看’、比你‘讨喜’的！我随便砸点钱，能捧出十个八个来！”
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所以，苏白，你给我听好了——收起你那点没用的自怨自艾！”
“画你自己想画的！去画你心里的光！去画你看到的黑！去画那些让你疼、让你怒、让你睡不着觉的东西！”
“别管市场！别管别人喜不喜欢！”
“至于卖不卖得掉？能不能回本？”苏曼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其霸道、甚至带着点狂狷的弧度，“那是我的事！你只管画！天塌下来，有我苏曼顶着！”
苏白怔怔地看着苏曼，看着她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锐利逼人的眼睛，看着那张因为愤怒而显得格外生动、甚至闪耀着一种惊心动魄力量的脸庞。她身上那件炭灰色大衣，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硬而内敛的光泽，如同她此刻话语的底色——冷静、强大、不容置疑。
苏曼看着他眼中重燃的火焰和剧烈波动的情绪，那股凌厉的怒意才稍平。她似乎也意识到刚才的激动，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抬手拢了拢肩上的大衣领口，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平静。
“明白了？明天早上九点，把你这些东西收拾好，带上完整的作品集，我开车送你去澄空间见周阳。”
“现在，”她指了指床，“给我睡觉！养足精神！别明天顶着俩黑眼圈给我丢人！”
说完，她利落地转身，打开门，走了出去，又“咔哒”一声，从外面将门带上。
阁楼里，重新陷入安静。
苏白缓缓地抬起手，抚上自己滚烫的脸颊，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凉的湿润。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声响。一股前所未有的创作冲动，如同沉睡的火山，在他心底轰然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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