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空间那次会面，在苏白原本沉寂的世界里激起了层层扩散的涟漪。阁楼那狭小的空间，此刻仿佛成了束缚，再也无法容纳他奔涌的灵感与渴望。
得益于苏曼有意无意的“运作”和林薇强大的人脉网络，苏白的名字和他的画作风格，开始在本地艺术圈中悄然传播。
某私人收藏家沙龙，苏曼穿着一身低调奢华的黑色丝绒长裙，指尖优雅地捏着香槟杯，不经意地对身旁一位对当代艺术颇有研究的老收藏家提起。
“最近看到个挺有意思的年轻人，画风很‘硬’，有点像早年的XXX（某位已故表现主义大师），但多了点我们这座城市的冰冷筋骨。西苑路那边一个小画室里看到的，叫苏白。”
老收藏家推了推老花镜，若有所思。
林薇组织的时尚艺术跨界晚宴上，作为主办人之一，林薇巧妙地将苏白那幅都市夜景的电子版作为背景PPT循环播放了一小段。
当有相熟的艺术评论家好奇询问时，林薇便轻描淡写又带着点推崇地介绍，“哦，一个朋友的朋友，叫苏白，很有想法的年轻人，就是性子轴了点，还在沉淀。不过周阳挺看好他，准备放进‘城市切片’群展里。”
“周阳都看好？” 评论家的兴趣立刻被勾了起来。
这些不经意的“提及”和“展示”，苏白那充满力量感和个人印记的画风，开始引起一些嗅觉敏锐人士的注意。他的名字，不再是美院档案里那个被遗忘的“天才陨落”，而成了一个带着些许神秘色彩和潜力的新名字。
就在苏白沉浸在为新群展创作、几乎忘了外界纷扰的一天下午，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固执地响彻他那部屏幕布满划痕的老旧手机。
“喂，您好？”苏白放下画笔，手上还沾着未干的群青颜料。
“是苏白苏先生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带着明显市侩腔调却又努力显得热情洋溢的中年男声，“哎呀，可算联系上您了！鄙人王德发，‘艺海画廊’的负责人！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啊！”
王德发？艺海画廊？
苏白的心猛地一跳！
这不就是当年那个想让他画行画，被他当众拒绝并斥为“亵渎艺术”，然后放话封杀他的王胖子吗？！
“王……老板？”苏白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带着戒备和厌恶。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屈辱和愤怒，伴随着这个名字重新翻涌上来。
“对对对！是我！苏先生还记得我，真是荣幸之至！”王德发仿佛完全忘了当年的不愉快，语气热络得像多年老友，“哎呀，苏先生！您最近可是声名鹊起啊！圈子里都在传，说美院当年那个天才又回来了！画风更成熟，连澄空间的周大总监都对您青眼有加！真是……金子总会发光！我老王当年就看好您！一直说您是匹千里马，就是缺个伯乐！”
这番露骨的吹捧和颠倒黑白的“看好论”，让苏白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他握着手机，强忍着挂断电话的冲动，冷冷地问：“王老板，您找我有什么事？”
“哈哈，好事！天大的好事！”王德发的声音兴奋得几乎破音，“苏先生！是这样的！我们‘艺海画廊’呢，一直致力于发掘和支持像您这样有才华、有潜力的本土艺术家！看到您最近的作品，哎呀，那真是惊为天人！我们画廊下个月正好有个空档期，我老王拍板决定了！想为您举办一个专场小型个展！主题我都想好了，就叫‘沉焰’！您看怎么样？”
小型个展！
在艺海画廊？！
苏白的呼吸瞬间停滞，艺海画廊虽然势利，但在本地商业画廊中规模、地段和客流量都属前列，其曝光度和潜在机会远非“春日萌芽”那样的露天市集可比。能在那里举办个展，哪怕是小型的，对他而言，也意味着巨大的认可和难以想象的机会，这可能是他真正踏入职业艺术圈的第一步。
“真……真的？”苏白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巨大的喜悦淹没了理智，王胖子昔日的嘴脸在眼前变得模糊，只剩下“个展”两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千真万确！”王德发拍着胸脯保证，隔着电话都能想象他唾沫横飞的样子，“场地、宣传、酒水、请柬，我们画廊全包！您只需要提供作品！怎么样，苏先生？这可是我们画廊今年重点推出的新人项目！名额非常有限！我可是力排众议，第一个就想到您了！”
“我……我需要考虑一下。”苏白强压住立刻答应的冲动，声音依旧有些颤抖。
“应该的！应该的！”王德发连声应道，语气更加热切，“这样，苏先生，我把初步的合作意向书和场地档期安排先发您邮箱？您先看看！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咱们见面详谈！我随时恭候您大驾光临艺海画廊指导工作！”
又是一连串的恭维和保证后，王德发才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
电话挂断的忙音响起，苏白还保持着握手机的姿势，呆呆地站在原地。
艺海画廊！个展！王德发！这三个词在他脑中疯狂旋转、碰撞！
巨大的喜悦过后，一丝疑虑悄然爬上心头。王德发……他当年对自己做的事……他真的会这么好心？不计前嫌地给自己办个展？
就在这时，阁楼的门被敲响了。节奏清晰，力道适中。
苏白猛地回神，像做贼心虚般，下意识想把手机藏起来。
“苏白，开门。老王说楼顶防水层需要复查签字。”
苏白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狂跳的心脏，走过去拉开了门。
苏曼站在门口，依旧是一身干练的装束，外面套了件米白色的长款风衣。她的目光在苏白脸上扫过，瞬间捕捉到了他尚未褪去的激动红晕。
“怎么了？”苏曼走进来，随手关上门，“颜料蹭脸上了？这么激动。”
苏白犹豫了一下，巨大的喜悦和一丝不安交织，让他迫切地想找人分享，也想寻求一点判断。他看着苏曼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最终还是没忍住，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一丝忐忑，将王德发来电和个展邀请和盘托出。
“苏小姐！王老板……就是艺海的王德发！他刚才打电话给我，说要给我办个展！就在下个月，场地宣传他们全包！”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高亢，眼神亮得惊人，“这是个机会！真正的机会！比澄空间的群展影响力可能更大！”
“王胖子？”苏曼嗤笑一声，“动作倒是挺快。闻着味儿就扑上来了。”
苏白脸上的兴奋僵住，不解地看着苏曼：“苏小姐……您……您不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吗？”
他以为苏曼会为他高兴，至少会肯定这个机会的价值。
“机会？”苏曼抱着手臂，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灰扑扑的街景，“当然是机会。王胖子的画廊，地段人流都不错，宣传也有自己的一套。如果能顺利办下来，对你知名度的提升，确实有帮助。”
苏白的心刚放下一点，苏曼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瞬间跌入冰窟。
“但是，苏白，”苏曼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王胖子是什么人？是商人！是这圈子里出了名的无利不起早！他当年怎么对你的？封杀？打压？现在为什么突然变脸，要给你办个展，还‘力排众议’，‘第一个想到你’？”
苏曼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那是因为他现在闻到你身上有‘利’可图了！澄空间周阳的邀约，圈子里开始流传你的名字，还有……”
她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苏白，“我这个‘投资人’的存在。这些，在他眼里，都是潜在的升值空间！他这是在押注！押你这支‘潜力股’在他画廊里能升值，能给他带来更大的利益回报！”
“你以为他给你的是橄榄枝？他给你的合同里，指不定埋着多少坑等着你跳！比如，超低的作品代理分成比例？比如，展览结束后作品处置权的霸王条款？比如，天价的场地使用费或宣传费分摊？甚至可能要求你签下长期的不平等经纪约，把你牢牢捆在他的船上，以后你的画卖多少钱，怎么卖，都得他说了算！”
苏曼的话，一层层剥开“橄榄枝”上虚伪的糖衣，露出底下淬毒的尖刺。苏白听得脸色发白，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光顾着沉浸在“个展”的狂喜中，完全没想过合同背后可能隐藏的陷阱。王德发当年能那样对他，现在为了利益，只会更不择手段。
他看着苏曼，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迷茫：“那……那我该怎么办？拒绝他吗？”
但是拒绝这样一个“诱人”的机会，他又万分不甘。
苏曼看着他那副从失魂的模样，语气也缓和了一些：“倒也不必因噎废食。机会还是机会，关键在于怎么把握。”
她走到苏白那张堆满画稿颜料的小桌子旁，随手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指尖沾到的灰尘，“合同给我看看。”
苏白一愣，苏曼要帮他看合同？
这……这会不会……他心底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又开始隐隐作祟。他已经接受了苏曼太多帮助，房租、画框、市集、引荐周阳……现在连商业合同都要她来把关？他感觉自己像个离不开大人的孩子，无能又依赖。
他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可以想办法找懂行的朋友看看，但是……
他内心的挣扎清晰地写在脸上，苏曼静静地等着，没有催促。
最终对陷阱的恐惧和对机会的渴望，压倒了那点脆弱的自尊。苏白默默地拿起手机，手指有些僵硬地点开邮箱，找到王德发刚刚发来的邮件，将手机递给了苏曼，动作带着一丝羞赧。
“……麻烦您了，苏小姐。”
苏曼接过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目光扫过那份措辞华丽、充满溢美之词的合作意向书。她看得很快，涂着裸色甲油的手指偶尔在某个条款上停顿，眉头微蹙。
“哼，果然。”她冷笑一声，指着手机屏幕上的一行字，“看看这里，‘艺术家承诺提供不少于十五幅作品用于展览，展览期间及结束后三个月内，画廊拥有作品的独家销售代理权，佣金比例为成交额的百分之四十’。百分之四十？王胖子心够黑的！行业惯例新人也就百分之三十顶天了！”
她又往下滑：“再看看这条，‘展览相关的场地布置、宣传推广、酒会等费用，由双方友好协商共同承担。’友好协商？潜台词就是让你掏钱！他王胖子办展，宣传册印得比画册还厚，酒会香槟塔能堆三层楼高！这‘共同承担’能是个无底洞！”
“还有这里！”她的指尖点着屏幕下方一行小字，“‘如艺术家在合同期内（包括展览结束后的三个月代理期）与其他画廊或经纪机构达成合作意向，需提前书面通知艺海画廊，并支付相当于预期合作金额百分之二十的违约金。’看到了吗？这就是想用低价和霸王条款把你捆死！让你就算以后真火了，也脱不了层皮！”
苏曼将那份看似诱人的意向书，剥皮拆骨，露出里面森森的白骨和倒刺。
“那……那怎么办？”苏白的声音带着茫然，“这合同……还能签吗？”
“签？”苏曼扬了扬手机，嘴角勾起一抹属于猎食者的笑容，“当然要签。为什么不签？王胖子不是想蹭热度、押潜力股吗？那就让他出点血！”
“你回复他，就说意向书收到了，很感谢王老板的赏识。但具体合作条款，需要进一步详谈，时间地点让他定。”
“到时候，”苏曼将手机递还给苏白，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自信而锐利的光，“我跟你一起去。”
苏白接过手机，他看着苏曼，看着她脸上那份掌控一切的从容和自信，心中翻涌的恐惧和后怕，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和感激所取代。
“苏小姐……”他喉咙有些发紧，想说谢谢，又觉得这两个字太轻，他最终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好！我听您的！”
苏曼看着他那双带着明显依赖和信任的眼睛，心中某个角落微微一动。她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嗯，合同的事交给我，你专心准备澄空间的群展和新作品。王胖子那边，约好时间告诉我。”
“对了，”她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跟王胖子打交道，记住一点：他说的每一个字，打的每一个招呼，背后都标好了价格。别被那些虚头巴脑的‘赏识’和‘伯乐’给忽悠瘸了。你的价值，在画布上，不在他的合同里。”
说完，她拉开门，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光影里。
苏白握着手机，站在安静的阁楼里。
他看着门口，仿佛还能看到苏曼那挺拔自信的背影。他转身，大步走向画架，重新拿起沾满颜料的画笔。
他知道，他只需要做一件事：画！画出最好的作品！
剩下的，交给那个眼神锐利、能一眼看穿所有陷阱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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