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事先清楚自己要来见谁,应钟险些没认出面前的人。
就着稀薄的日光,他看到深紫色魔纹已顺着脖颈蔓延至对方的脸颊和额头,狰狞的新鲜伤疤被掩盖在破烂的布料下,但在衣服遮不住的脖颈处也能窥得一二。
明姝从未见过应钟的失态模样,即使只是一瞬,却足够让她紧绷的心神松懈下来,忍不住一笑。只是笑了一半,又变成压抑不住的呛咳。
针对这明显是魔气熏染过量发作的症状,应钟为对方刷了一个疗愈阵法,见对方的呼吸不再那么痛苦,这才问:“怎么回事?”
明姝坐起身,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是我打伤了熙光,亦是我畏罪叛逃……”
她语气平静,似乎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特地透露藏身地,应不只是对我自首。”应钟道,“为何过度熏染魔气?”
明姝偏过头去,沉默以对。半晌,似是终于忍不住这凝滞的氛围,终究仍是叹了口气,道:“……我的魔契石被毁去了。”
剩下的话不用她多说,应钟也能猜到几分。她的魔契石被熙光毁去,自身又正好身处播撒矩木枝现场,必然会被波及自身。
只是这里面问题颇多,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主动说出叛逃一词?要知道在当年……之后,拥有这项罪名的人和谋逆相差仿佛,绝无生理。
“那你为何叛逃?”
“这几个月我想了很多,”明姝微笑道,“曾经我也以为我们做的是正确之事,为了我族延续,如何过分都不为过,曾经我这样劝慰自己,直到真正见到那些惨状……我突然不想再骗自己。”
“当年的谢衣前辈是否也是这般想的?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自掘坟墓,我们造下的孽债,终究会有偿还的一天……”
“这理由不够充分。”应钟冷淡地道,“熙光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大人们下界日久,想用下界人取乐……而已。”
“你也是他取乐的对象?”
明姝难堪地转过头去,本来想说的话也说不下去了。半晌,自嘲道:“我们这些属下,在大人们眼中,是否从来都不算是人?”
应钟哑口无言。
“贵族之于烈山部,恰如烈山部之于下界人——我只觉得恶心。我亲缘淡薄,又成如今这般形貌,本可一死了之,谁料……”
她伸出一直藏在袖中的手——手臂在魔气的作用下变得狰狞可怖,从前应该是手的部位异变成肌肉虬结的指爪,稍稍掀开布料,露出一个沉睡的小生命。
“这是……你……”应钟不可置信,“他竟还活着?”
“是啊……她竟还活着。”明姝低低地笑了两声,“这便是属下想求大人解决的‘意外’。”
明姝注视着躺在自己身旁的这团小生命。她是那么脆弱,仿佛一碰就碎,许是知道自己太过虚弱,于是大多时候只是安安静静地睡在那里,醒来不哭也不闹。
“那时我已魔气失控,本以为自己会生下一个怪物,可谁知她却……无比正常。”
她微微抬手一点,虚空点在小婴儿柔嫩的脸蛋上。
应钟沉默地看着这一幕,片刻后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他不畏惧下界浊气?”
明姝一愣,似是此刻才想到这些,心底泛起巨大的喜悦:“也许……是的。”
应钟果断上前两步,看向那裹在布料中的小婴儿,她还太小,皱巴巴地一团,但确实未有症状。
明姝见此,也暗自松了口气。
“既然如此,我答应你的请求。”应钟把视线从草席上移开,看向狼狈万分的女祭司,“这孩子的父亲……”
“我不知道,”明姝抿了抿唇,“……也不那么重要。”
应钟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确实不重要。他可有名字?”
“随意……大人取一个吧。”明姝如释重负地笑起来,“如此,我便再无遗憾。”
她心神一松,再也遏制不住体内暴乱的力量,失去控制的魔气升腾而起。应钟眼睁睁看着魔纹迅速爬满她的脸颊,也看到了对方渴求的眼神。
“求您……求……”她惨叫起来。
魔化过程十分痛苦,承受不住过量魔气便会异变成极为丑陋扭曲的模样,如不加以干预,随着魔化加深,人会逐渐失去理智,成为追寻本能狩猎的怪物。
“抱歉。”应钟微微闭眼。下一刻,迅疾的剑光没入心脏,狂暴灵力将血肉之躯彻底搅碎,尸体随风散去,徒留一地刺目的鲜血。
应钟曾亲手杀过很多人,却第一次觉得那飞扬的尘灰是如此……令人难过。
血泊中,他忽然听见一道小猫似的细小叫声。他低头看去,对上一双澄澈明亮泫然欲泣的大眼睛。
他脱下自己的外衫将小孩子裹成一个球,夹在腋下,也不管小孩哭得多么可怜。
“小东西,我该叫你什么?”
“下界有种花叫决明,其种子可明目。你既眼睛这么亮,不如叫明决好了。”
“……好了好了,别再哭了,麻烦……唉。”
好不容易安顿好了小小麻烦,他便要着手解决制造麻烦的人。
明姝已死,熙光却不知道,养好伤后最开始还大张旗鼓上文书催了一阵子,后来许是觉得自己理亏,便也偃旗息鼓,领新差事下界去了。
明姝曾是应钟的属官,可她近百年做的却是沈夜的属下。熙光挑中她来下手,不知心里转的是什么念头。
对于此人,应钟仅有一点模糊的印象,那还是在当年沈夜继位之时,做为城主一脉血亲的兆钦突然发难,被早有准备的他诛杀于神殿之中。
当年熙光就站在神殿门外,却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动作,亲眼得见其父灰飞烟灭,却转头便向应钟俯首。之后此人数年沉寂,若不是雩风搞了一些小小事端,应钟险些将他忘了。
应钟下界后,此人逐渐开始活跃,后被任命为巨门祭司,参与神殿大小事务,明面上从无错漏。
所幸他很快便找到了突破口——熙光的亲弟弟雩风。
不同于知晓内情的熙光,雩风一路走来顺风顺水,早被娇惯得不成样子。加之熙光有意纵容,在城内飞扬跋扈,极不得人心。
不过即便是这样的人,身边也聚拢了一批投机者。只是手段多有欠缺,不是熙光的对手。
既然如此……
最近熙光过得很不痛快。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雩风。最近他的好弟弟上蹿下跳,在属下的帮助下办成好些公务——他曾经放在雩风身边的探子传回消息,最近雩风多了不少助力,也获得了一些贵族支持。
熙光知道那些人在想什么,无非就是他们都是血脉尊贵的城主一脉,在沧溟几成傀儡的如今,还不死心想要争一争那个位置,另立一个傀儡。
都是一群短视之徒,如今大祭司独揽大权,城主就算是不支持沈夜,也不会支持他们,何况如今那个位置早已成为一个烫手山芋,争有何用?
若是要争,那也是未来的事。
雩风是个草包,他们支持雩风无非就是觉得他没有雩风好控制,打算两头下注。
但他是什么很贱的人么?
熙光冷冷地笑出来。
无独有偶,雩风也在心中咒骂自己的兄长。
雩风身为如今城主血缘上最近的血亲之一,在流月城众人眼中,除了身份高贵之外,好似并无可取之处。
当年沧溟压下兆钦叛乱之事,年纪尚小的雩风从来不知亲爹曾悖逆作乱,他在母亲与众人的溺爱中长大,除了屡屡在熙光手上受挫外,还没有谁能威胁到他。
熙光同样是傲慢的人,他自得于自己的身份,同样鄙夷身居高位的同僚们,却很少将这一面表现出来。
熙光足够虚伪,可恨旁人永远也看不到他雩风的努力,得到的评价永远是不如兄长,所有人都默认熙光是烈山部下一任城主。
这让雩风如何能甘心?
于是乎,当有人居然主动帮助他,为他做事时,他几乎想也不想地答应下来。
熙光很快便冷笑不出来了。他没想到短视之人如此之多,也未想到雩风竟脱离他的掌控,逐渐与他分庭抗礼。
他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雩风这个在他手下走不过二十招的废物何德何能得到如此多人的支持,其中有一些还是曾经支持自己的人。
这让他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他可以在大祭司手下苟且偷生,可以向杀了他父亲的人低头,可他不能忍受蠢货弟弟爬到他头上。
他不知为何又想起了他的父亲。
兆钦是个傲慢自大又令人讨厌的人,他自得于身份和血脉,以为可以凭借长辈身份力压沧溟,结果就是死得毫无波澜,连死因都是虚假的。
当然他要感谢沧溟手下留情,否则根据流月城的制度,哪里有熙光的今日。
如今,他和雩风之间只能留下一个。他要让那些贵族选无可选,只能成为他的助力。
“雩风,对不住了,可谁让你不听话呢?”
不久后,熙光接到轮换驻守据点的新任务,他想,就把雩风留在那里吧,等他任务结束,会给雩风写一封体面的报丧文书。
无独有偶,雩风也是这么想的。
雩风可能没想那么多,但投靠他的家族想得很多。熙光也并非什么大度之人,一旦让他掌权,如今可能没有什么,但以后可就危险了。
急迫的危机感促使他们撺掇雩风在下界截杀熙光,正巧熙光此次点名让雩风跟随,这可真是天赐良机。
于是,在这个据点外,爆发出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
直到这一场争端落下帷幕——雩风的法术虽然靠着年龄和经验可以胜过很多人,但熙光不在此列。他看着力竭倒地的雩风,拎着剑走上前去。
熙光温和地说:“弟弟,我本不想这样的。”
雩风惊骇不已,他已经很难控制自己的表情,熙光清楚这代表对方真的没有后手。
这也更让熙光松了口气,毕竟这一场战斗对他来说也并不轻松。
“你,你你……你别过来!来人,快拦住他!”雩风惊慌失措地左右张望,可惜到处都是血迹,并没有他想要找的人。
“别怪我……谁让你非要违逆我呢。小时候你就是这样,从来都不听话。”
“我曾亲眼看到父亲死去。他被一剑毙命,看起来毫无痛苦……他那样的人,有野心却无手段,合该为我让位。”
“你……你说什么?”雩风颤抖着指向他,“你你你离我远点……”
熙光笑了笑,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别着急,我不会让你这么轻松地死,毕竟你可是我唯一的弟弟。”
雩风瞪大了眼睛,看着布满灵力的剑尖越来越近,眼中倒映着那个高大的身影,还有他身后不远不近跟着的什么东西……呃!
利器如肉的声音伴随不可置信的闷哼在大厅内响起,熙光在雩风的瞳孔里看到他的背后,那个他平日里最器重的属下,戴着面具面无表情的脸。
“你……竟敢背叛我……”熙光调转剑刃,迅速且凌厉地朝后刺出一剑,那人疾速后退,却见熙光脚下亮起传送术阵法,随即消失无踪,只余地上一摊血迹。
大厅寂静无声,良久,雩风颤颤巍巍地问道:“他……他死了么?”
那人面无表情地道:“还没有,但他跑不远。”
雩风顿时卸下一口气,面色煞白地瘫倒在地,随即又像是反应过来,脸上逐渐现出狂喜。
雩风当即从地上蹦起来,理了理自己凌乱的衣饰,尖利地叫道:“那还等什么?我要看到他死在我面前!”
传送术辉光亮起,熙光狼狈万分地显出身形。这个法术已经用尽他全部的力量,以至于他再也站不住,颓然地跪在地上。
这里是一片陌生的树林。
仓促间施展法术将他送到了陌生的地方,熙光只盼自己传得远一些,不会被立即找到。
只要他能活下来,就还有机会……
“不会有了。”
失血让他的反应速度变得缓慢,良久他才发现自己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所以那句回答并非他的幻听。
“谁?”
熙光惊得喷出一大口血,看到一个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瞳孔骤然紧缩。
浓密树冠遮挡住傍晚的橙红夕阳,在地上映照出稀稀落落的影子,也让熙光不可避免被模糊了视线。
“怎么……是你?”
应钟没有说话,他上前两步,飞起一脚将熙光踹倒在地,踩上对方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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