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利号的船体不大，罗宾不过迈了几步，视线便已越过那丛郁郁葱葱的橘子树。
枝叶间漏下的月光碎成点点银斑，落在树后那抹小小的身影上，普库莉三世正拎着一盏黄铜油灯，昏黄的光晕将周遭的夜色推开一角，恰好照亮了这片被船舷拢住的幽静角落。
空气里浮动着草木的清香，混着淡淡的海水咸味，可就在这样的距离下，罗宾的鼻尖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那是药草熬煮后的苦涩气息，却又隐隐裹着一缕极淡的腥甜，像是什么液体浸透布料后，在晚风里慢慢散出来的味道。
她朝着光晕照亮的角落望过去，果然见橘子树的阴影里缩着个人影。阿尔正蹙着眉，额角沁出的细汗在灯影里泛着微光，显然是在强忍着不适。
她背对着罗宾，一只手反手伸向后背，指尖在背上摸索着，似乎想勾住那圈松脱的绷带。可腹部的伤口显然没给她留半分余地，手臂刚抬到一半，身子便不受控制地晃了晃，一声压抑的抽气声混着布料摩擦的窸窣响，轻轻落进寂静里。
这样的动作她试了好几次，绷带在指尖滑了又滑，大概是实在没了力气，阿尔正要侧过脸，想让普库莉三世帮忙拽一下那卷总是滑落的绷带，喉咙里刚滚出半句模糊的音节，忽然感觉到身后伸来一只手，稳稳地接过了她指尖那截松垮的绷带。
那只手骨节分明，动作轻柔得像是怕碰碎什么，阿尔的动作猛地一顿，肩头传来的触感很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却让她后颈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回过头，视线撞进罗宾低垂的眼眸里。
对方正专注地看着她刚刚解下的那截绷带，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阿尔顺着她的目光缓缓转过头，视线最终落在了脚边那截被换下的绷带上。
她沉默了一瞬，目光重新转回到罗宾脸上，细细捕捉着罗宾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担忧，有不易察觉的紧张，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留意的后怕。
“……这没什么，”阿尔凝视着罗宾的表情，委婉的安慰道，“已经快好了。”
和原初世界的经历相比，这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伤，可阿尔看得出来，罗宾不这么想。
之前每次换药时，绷带总是被渗出的血渍浸透大半，沉甸甸地贴在皮肤上，带着黏腻的湿意和挥之不去的铁锈味。现在这次，浅米色的绷带上只有几处极淡的痕迹，像是被水轻轻洇过，早已没了那种触目惊心的红。
“恢复得不错。”
罗宾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平稳得像一潭不起波澜的静水，听不出太多情绪起伏。可就是这平淡的一句话，却让阿尔的神经莫名地绷紧了，总觉得那平静的语气底下，藏着些她没读懂的东西。
阿尔几乎是本能地偏过头，目光急切地投向一旁的普库莉三世，想从对方那里寻得一丝暗示，然而普库莉三世早已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她非但没有给阿尔半分提示，反而笑眯眯地拎起手里的油灯往前凑了凑，橘黄色的光晕在她脸上跳跃，映得那抹笑容愈发显得意味深长。
「对对对，就是这样库啵。」
坏心眼的莫古力歪着圆滚滚的脑袋，没说半个字，阿尔瞥见它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头顿时窜起一股无名火，不满地朝它投去一记眼刀。
可普库莉三世只是抖了抖毛茸茸的耳朵，依旧闷不吭声，倒显得阿尔的怒火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格外无力。
“抬手。”
下一秒，罗宾轻轻拍了拍阿尔的肩膀。
阿尔一怔，顺着那只手抬眼望去，正对上罗宾沉静的目光。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目光落在阿尔的手臂上，那无声的暗示清晰得不容错辨。
阿尔下意识地照做，看着罗宾自然地从怀里取出一卷新的绷带。
白色的绷带在她指间灵活地展开，缠绕的动作依旧轻柔，一圈又一圈，恰到好处地裹住伤口，既不会松垮到容易滑落，也不会紧得让她觉得窒息。
“好了。”
她看着罗宾用指尖打了个利落的结，动作干脆得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又拿起小巧的银剪，“咔哒”一声剪掉多余的绷带。最后在结上轻轻按了按，像是在确认稳固程度。
罗宾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捡起余料，准备起身离开，她的动作很轻，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
到了这个时候，再迟钝的人也该察觉到空气里弥漫的不对劲了。
就在罗宾的指尖即将从方才搭着的树干抽离时，阿尔忽然伸出手，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体温素来比寻常人要高一些，像一块温吞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在罗宾微凉的皮肤上。
“你，本来要说什么？”
像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击碎了罗宾努力维持的平静。
触感来得太突然，罗宾的指尖猛地一颤，差点将怀里的绷带散落。她几乎是本能地想抽回手，手腕下意识地往回挣了一下，可阿尔的力道却随之收紧了些，不算用力，却也不容回避。
“……没有。”
热度顺着手腕的脉络往上爬，一路烧到小臂，烧到心口，烫得她喉咙发紧。
“我的耳朵很好。”阿尔固执地扣着她的手腕，指腹甚至无意识地在她微凉的皮肤上来回摩挲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什么。她微微挑眉，眉峰处拢起一点不易察觉的不悦，“如果是只是青雉的事情，你不需要自责。”
她既然已经踏上这艘船，就没打算做个闲人。守护船上的人本就是她该履行的职责，只要罗宾还在船上，阿尔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我说了，没有。”
罗宾侧脸望着远处翻涌的浪花，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层薄冰的海面，只有微微收紧的指节泄露了几分不平静。
“你的表情可不是这样说的。”
“你在担心我？我说了他阻拦不了我的。这次是特殊原因，下一次……”
“下一次怎样？”罗宾猛地打断她，声音里终于带了点显而易见的火气，“既然你一直在让我听你说，为什么从来不相信我说的话？！”
空气像是瞬间凝固了。
船身轻轻晃了一下，甲板上散落的绳索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却衬得两人之间的沉默愈发沉重。
躲在船舱门后的娜美悄悄拽了拽乔巴的衣角，两人飞快缩回脑袋，只留下门板间一道窄窄的缝隙。
娜美抿着唇摇摇头，用眼神示意他往船头看，路飞已经攥着拳头蠢蠢欲动，显然是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
当务之急是绝对不能让他冲过去添乱。
“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同伴……”
这句话在喉咙里滚了又滚，终究还是被死死咬住，没能挣破唇齿间的束缚。
像一头困在牢笼里的困兽，在胸腔深处反复冲撞、嘶吼，撞得肋骨隐隐发疼，也撞得罗宾的眼眶泛起一层薄薄的热意，模糊了视线里的光。
二十年来，那些由背叛、离别与追杀织成的阴霾，从未真正离开过她半步。它们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裹在中央，提醒她从来都活在无法摆脱的宿命里。
青雉的出现像一把猝不及防的冰锥，狠狠刺破了她试图维持的平静，连同那些被她刻意压在记忆最底层的命运，一并被狠狠拽到了眼前。
被焚烧的奥哈拉、倒在血泊中的学者们、无数次从背后射来的子弹和谩骂……
“恶魔之子”。
这四个字像一道无形的烙印。
无论她走到哪里，灾难便如影随形，那些试图靠近她的人，最终总会被卷入她的命运漩涡，落得无法预料的结局。
终究让她在心底默认了这个“罪名”
——或许，他们说的是对的。
阿尔仰着头，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复杂的表情，有无奈，还有一丝因为罗宾的不信任而造成的倔强。
“因为我说的是实话，我也想听你的实话。”
罗宾只觉得心底那道紧绷了太久的弦，像是被谁用指尖轻轻拨了一下，连呼吸都跟着滞涩了半秒。
她望着阿尔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躲闪，坦诚得像未经打磨的璞玉，把所有的情绪都摊开在她面前，让她只能要狼狈地移开视线。
罗宾头一次如此痛恨自己这份读透人心的敏锐。
尤其是在面对阿尔时。
这份了然却像一把钝刀，慢悠悠地割着她的理智，让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在一点点失控。
她几乎快要握不住那道名为“隐忍”的防线了，掌心沁出的薄汗让那份紧绷更添了几分黏腻的焦灼。
但是，不可以。
罗宾在心里对自己说，声音冷硬得像淬了冰，她甚至感觉到后脚跟已经微微提起，只差半寸就要向后退去。
可对面的阿尔显然不打算给她退缩的余地。缠绕在手腕上的力道陡然加重。
到此为止吧。
那些快要溢出来的情绪，那些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语，都该被重新锁回去。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阿尔腹部那圈厚厚的绷带。纱布上，隐约洇开一点深色的痕迹，像是雪地里绽开的血花，刺得她眼睛生疼。
求求你了，别再说下去了。
罗宾用力咬紧下唇，牙齿陷进柔软的唇肉里，尝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涩味。
她不能让自己沉溺，更不能……
你明明都已经伤痕累累了。
裸露在绷带外的皮肤，皱缩成深浅不一的红褐，像被揉皱又强行展平的纸。更触目惊心的是旁边那几块泛着青紫色的印记，边缘带着霜花般的白，那是青雉的冰冻留下的痕迹。
必须停在这里。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一遍又一遍，像是在加固一道摇摇欲坠的堤坝。
为了大家，也为了自己。
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毕竟这么多年来，她就是在无数次“说与不说”的抉择里，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那一声叹息轻得像风中拂过的蛛丝，若有似无地落在耳畔，罗宾甚至怀疑是自己太过紧张产生的幻听。
直到那只紧握的手骤然松开，掌心残留的温度随着分离迅速褪去，罗宾瞬间从混沌中惊醒。
阿尔垂眸看着她泛红的手腕，指腹轻轻覆上去揉了揉，力道轻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罗宾顺着她的动作低头，那缕微弱的光正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彻底融入周遭的阴影里，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不说也没有关系，我会向你的证明。”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清楚自己将要面对的，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吗？”
那可是海军三大将之一，青雉啊。
那个能将整片海洋冻结的男人，他的力量足以颠覆一个国家，岂是轻易能撼动的？
“你是考古学家吧？革命军的事迹，总不至于还要我来给你科普？”
“科普？你差点死在他手里！”
“死不了！”
“至少现在，还死不了。”
“不可理喻！”
罗宾几乎要被阿尔这副满不在乎的态度气笑了，她实在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能对生死之事抱有如此轻率的态度。
“到底是谁固执己见啊！”
“你以为我是在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吗？”
阿尔也提高了音量，眉头紧锁着看向她，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
心里头那股无名火和憋屈劲儿正烧得旺，索性破罐子破摔般暗忖：得了，下次见到青雉那家伙，非得把他按在地上狠狠揍一顿不可！
“算了，和你讲不清。”
阿尔转身捡起搭在旁边椅背上的衬衣，低着头，嘴里嘀嘀咕咕地不知还在念叨些什么，慢吞吞地把胳膊伸进袖子里，纽扣一颗颗扣到最上端。
“妮可·罗宾。”
阿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没有回头，甚至连肩膀都未曾动过一下，只是觉得有视线落在自己背上，带着一种近乎灼人的重量。
“随便你想逃到哪里去，随便你想要做什么，别忘了你亲口说过，是我救了你，你的命是我的。现在要反悔？”
决然的，坚定的。
像是在心底反复掂量后下定了什么重要的决心，表面却偏要装作波澜不惊。
罗宾的指尖猛地一颤。
阿尔太清楚这种决然背后藏着什么了。
清楚到，光是听见这语气，就让她控制不住地想起过往那些被这种“决然”撕裂的画面。
无法挽回的告别，和玉石俱焚的结局。
所以，别用这种语气。
别露出这种藏着牺牲的表情。
“玩笑话，不必放在心上。”
罗宾没有回头，自然也没看见，阿尔在说到这句话时，垂在身侧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普库莉三世两只毛茸茸的爪子死死捂住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眼前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可指缝间泄露出的弧度骗不了人，那微微颤抖的绒毛里，藏着的全是快要溢出来的绝望。
虽然说行动永远比语言诚实，可这份拧巴到极致的性子，连普库莉三世都看得直叹气，更别说眼前这个心思比谁都重的罗宾了。
“我有说错什么了吗？”阿尔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懊恼，“她怎么反而更不高兴了？
“每一句都错了库啵！！！”普库莉三世猛地抬起头，爪子还挂在眼眶边，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面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焦急，“罗宾小姐看您的眼神都快结霜了库啵！”
普库莉三世斜睨着阿尔的脸，那双幽蓝的眼睛里几乎要溢出来的，“我句句属实”写得明明白白，它忍不住对着空无一人的侧后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小脑袋里的吐槽几乎要满溢出来。
终于还是没忍住，它猛地转过头，冲着阿尔龇了龇牙。
真是急死个莫古力了库啵！
这人怎么就这么拧呢？
说不通的话就不能先闭嘴听着吗？
“橘子吃多了是会变成白猪的，浑身圆滚滚的飞不起来，看谁还要理你。”
阿尔烦躁的伸手一把拿走了普库莉三世爪子里还没吃完的橘子，一瓣一瓣地塞进嘴里。
“才不会库啵！”普库莉三世立刻梗着脖子反驳，脸颊因为不服气而微微鼓了起来，活像只气鼓鼓的仓鼠，“因为阿亚是大笨蛋库啵！只有笨蛋才会说这种傻话！”
“我是笨蛋？那你就是白猪！”
阿尔弯腰捡起散落在脚边的橘子皮，扬手一抛，动作里带着点刻意的用力，像是刚刚完成了什么重要的销毁工作，又像是在无声地宣泄着那点没处安放的别扭情绪。
“你这是迁怒库啵！”
绝赞助攻：青雉、CP-9
在克制、压抑上，这两个人半斤八两了。
罗宾没猜的，阿尔真的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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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每一句都错了库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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