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内,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
看完了戏,贾母便不肯再逗留,带着众人回了府。
在外面还罢了,有外人在,贾宝玉装也要装出一副温润如玉、知书达礼的贵公子样儿,但一回到家,他那个混世魔王的劲就出来了。
晚饭也不吃,茶也不喝,浑身都散发着不爽。
去见王夫人时,王夫人拉着他的胳膊,柔声问他:“今天出去一天,玩的可痛快?”
宝玉拧着眉头,道:“败兴至极,我再也不见那张道士了!”
王夫人讪笑道:“好好的,怎么说这种话。”
宝玉不耐道:“我又没碍他什么,他好好的给我说亲作甚。”
王夫人好笑道:“他也是好心,何况,你到了年纪,总要成家的。”
宝玉语气生硬道:“我的婚事,自有老太太做主,用不着他多管闲事。”
他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老太太,是坚定的木石党,取中的是林黛玉。
宝玉想的婚事,自然也是林黛玉。
王夫人便不说话了。
贾宝玉在王夫人处表白完,又借生气为挡箭牌,在阖府上下,趁机发表了一系列明示暗示的言论。
例如“张道士说亲有多讨人嫌”,“十五岁的女儿和他八字不合”,“自己将来的婚事自有老太太做主”。
那个厌弃宝钗,喜欢黛玉的意思,就差说到人脸上了。
很多人心里都明白,但都只当他说的是痴话疯话,装作听不懂。
他这一通表白,把黛玉弄了个措手不及。
这让她出去,怎么好意思见人呢?
明儿后儿还有两天的戏,她也不想再去看了,便找了个借口,道:“就说我在外面中了些暑气。”
她还是在潇湘馆躲几天清静再说。
宝玉来时,黛玉正靠坐在床头,懒洋洋的,一勺勺舀着燕窝红糖粥吃,知道她是身上来了。
他不由担心起来,她身子娇贵,既怕冷又怕热,外头暑热天,屋里不放足了冰,她怎么受得了?
可她现在的情景,又不能受太多寒气。
他想着,不由拿起扇子,要给她扇凉。
黛玉抢了扇子,好笑道:“你快去吧,我倦了,想再睡一会儿。”说着,轻轻打了个哈欠。
宝玉见她好生睡下了,只得离去。
过了一时,他放心不下,又来看,还拿了消暑的澄水帛过来,让丫头蘸了水,挂在窗外竹子上。
黛玉犹在沉睡,紫鹃和他说了几句话,宝玉便走了,又过了一时,宝玉又来了……
等到快晌午的时候,黛玉方醒,紫鹃端着铜盆进来,笑道:“姑娘睡觉的时候,宝二爷来了七八趟。”
“什么?”
黛玉怀疑自己耳朵出了差错。
待紫鹃细细说完经过,再看到外头那一堆消暑的器物,什么澄水帛,什么七轮扇,什么乙铜鉴缶……
千奇百怪,也不知他从哪里搜刮出来的。
黛玉顿时头都疼了。
每次她有一点点的风吹草动,他就跟天塌了一样。她简直都不敢想,万一她什么时候生场大病,他会慌成什么样。
正在这时,宝玉又过来了。
他见黛玉醒来了,仔细端详她脸色,见唇上有了红润之色,没有早上那样白了,温柔道:“睡得好不好?还困不困?”
黛玉无奈道:“你别大惊小怪的,我好得很。清虚观里还有两天的戏,你快看戏去吧。”
宝玉一听她的话,刚才的温柔神色,倾刻间荡然无存。
昨天几场戏下来,差点没要了他的命,他还看什么?最可恶的是,这催他看戏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她。
她是嫌他命长还是怎么样?
又或者,她心里根本没他,以至于,他的婚事都提上日程了,也不见她有丝毫担心。
他因两人的事,几年下来,日日焦灼,提心吊胆,昨天更被逼到死角,当时一头碰死的心都有了。
本来就该死的。
他托生在这样的人家,除了空荡荡的锦衣玉食外,处处受制,凡事都做不得主,究竟有什么意思呢?
他早恨不得死了算了。
死在大家欢聚之时,死在所有人得意之时。
死了,让父亲哭去,让薛宝钗哭去,让袭人哭去,他们诸般算计皆成了空,方知道后悔!
从小到大,那种恨不得用自己性命,净化身边人的呆念头,一直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直到遇到她,他才从灰败的人生中看到了亮色,抱着那一丝希冀,或痴或狂或喜或忧,表面上好好的,内里却被折磨成了一个疯子,一个重病患者。
他为了她,活多少年都不够。
但如果她心里没他,一点儿不在意他,他还活着做什么,较劲做什么呢?
他把全部的心神,都用在林黛玉身上,换来的却是这么一句风凉话。
可见林黛玉的心,就是一块儿冰,捂也捂不热。
宝玉沉下脸,咬牙道:“罢了!罢了!我算白认得了你!”
黛玉一听,他话语里的意思,是在否定她这个人,说她不值得他付出,不配他对她这么好。
其中,后悔之意甚浓。
可她究竟做了什么呢?
不过让他放宽心,不要焦虑,也不要想那么多,安安心心的去看戏而已。
她全然是为了他考虑,他反而这样说她。
放在平日里,她痛骂他一顿,他都笑嘻嘻,不带生气的;而今关心他,他反而恼火成这样。
他是长大了,发现薛宝钗、史湘云她们很好,后悔之前把心全放在她身上,想断了,又有了感情,舍不得断开,所以才气急败坏吧?
黛玉不由冷笑道:“你是白认得了我,我哪儿像人家,又有什么金,又有什么玉,可以配的上你?我知道,昨儿张道士给你提亲,你害怕他拦了你的金玉良姻,所以拿我来出气撒火!”
宝玉听她提起“金玉良姻”,愈发逆了己意,他摘下颈间戴着的通灵玉,当即就想掷在地上,把这玉摔个粉碎。
没了玉,哪儿还有什么金玉良姻?
他刚举起胳膊,忽然想到贾敏给黛玉的那个檀木牌,她的木牌和自己这玉是一对,如果今儿把玉摔碎了,自己就没什么可以和她作配的了。
可是,留着这玉,还有一个金玉邪说。
他咬咬牙,走过去,将通灵玉扔到黛玉床上,居高临下道:“这劳什子玉,给你!我不要了!”
玉既给了林黛玉,那薛家要找有玉的配,就该找林黛玉去,找不到他。
黛玉一看,宝玉这老毛病又犯了。
之前要送她玉,她不收,他就摔玉;这会子又送玉,如果她再不收,他是不是又该摔玉了?
总之,是不能让他赌气摔玉的。
可是,他把玉扔给她,看样子是真不打算戴了。
黛玉将玉攥在手里,烫的手心都在发热,动了动唇,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自己若劝他戴上,那和低头认错没什么分别。
宝玉见她眼圈红红的,一副茫然失措的样子,并不后悔把玉给了她,而后悔刚才说了重话。
不该说“白认得她”的。
只是,话一出口,覆水难收。
紫鹃、雪雁等几个丫头听到动静,都走了进来,起先两人拌嘴,不好劝,现在看两人都不说话了,大约有了和好的意思。
紫鹃便进来,笑道:“二爷的玉,怎么能随便给我们姑娘呢?若让老太太、太太知道,该怎么交待?快戴上吧。”
说着,从黛玉手中取了玉,想给宝玉戴上。
宝玉拦住她,淡淡道:“老太太、太太那里,我自会去回话,不用你们操心。”
果然,宝玉去找了贾母,说因黛玉生病,而他这通灵玉能“疗冤疾”,所以给她戴去了。
贾母不是很在意,点点头道:“也行,不管有用没用,给她戴几天,等她病好了,你再戴回去。”
宝玉自无不应。
外头的事,黛玉也知道了。
紫鹃将通灵玉用帕子包好,放在黛玉枕下,看到黛玉怅然若失的样子,忍不住劝道:“等过几天,姑娘想个法子,再把玉还给宝玉就是。”
黛玉闷闷道:“他不戴,我有什么法子。”
紫鹃想了想,笑道:“宝玉不是一直说,让姑娘给他的玉穿些穗子吗?姑娘穿好了,他一见,包管就肯戴了。”
黛玉听她说的有理,垂眸不语,算作默认了。
…………
当天晚上,黛玉便枕着“通灵玉”入睡。
睡下不久后,朦朦胧胧中觉得自己到了一处地方,睁开眼一看,发现四面皆是琪花瑶草,地上仙雾升腾,好似到了天宫一般。
她记得自己先前在睡觉,那现在必是做梦了。
她便顺路往前走,走了不久,看到一处石牌坊,上面匾额上,写着“天仙宝境”四个大字。
梦都由日常所见所闻组成,此“天仙宝境”,乃是大观园之前的匾额,后元妃省亲,因不喜此匾,命人换成了“省亲别墅”。
实际上,黛玉却很喜欢“天仙宝境”这个匾额。
因为“宝境”是佛教用语,“境”指的是修行的境界,而“宝境”指的是修行所达到的最神圣最崇高的精神境界。
也就是她之前为宝玉续的偈子:“无立足境,是方干净,”便可谓之宝境。
住宝境者,不是凡间人,只能是天上仙人。
因此,“天仙宝境”便有“世外桃花源”的寓意。
省亲别墅却是尘世之物,又实在粗浅直白,元妃改名,大概只想宣告:这个地盘是属于我的。
黛玉想着,心里对这个梦还挺喜欢,信步往天宫中走去。
才走了没多远,就看到宝玉,他正在前面桃树林里,四处环顾张望。
黛玉想到白日的口角纷争,其实她一点儿都不想和他吵架,尤其后悔不该拿“金玉”的事来堵他。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还在不安。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会儿不就梦到他了?
她正想着,宝玉已看到了她。
他走过来,低头看着她,柔声问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黛玉摇摇头,笑道:“我现在只愁,怎么把玉还给你。”
宝玉笑道:“那是我给你下的聘礼。”
黛玉红了脸,小声道:“别教人听见了。”
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梦到这样的宝玉,现实中两人受着礼法限制,他哪儿敢这么说。
他说了,她也必要生气的。
但在梦里就无所谓了。
只是,即便是做梦,她也由不得害羞。
宝玉眼中含笑,看了她半晌,忽然凑近,轻声唤道:“囡囡。”
黛玉耳根子都烧红了,道:“你叫谁呢?”
囡囡是宝宝的意思。
她都这么大了,怎么能叫她什么囡囡呢。
宝玉不答,只柔声问道:“叫你,你知不知道,我心里这样唤你多少回了?”
顿了顿,道:“自从知道你的小字叫香囡后,我看着你,想着你的时候,一直都唤着这个名。”
黛玉反驳道:“哪儿有?你平时叫我林妹妹和林姑娘的。”
宝玉笑道:“我口里叫着林妹妹和林姑娘,心里眼里却都是我的林囡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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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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