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石当年便是因寺中遭活尸屠戮、血流成河，方才弃佛入世。若连佛门清净地都不能震慑妖祟魍魉，钟南山不过因文人墨客多在此讲道清修、隐居著文，才有“灵秀”之称，到了这等荒年乱世，又岂能真做个不染尘嚣的世外桃源？
赵安与荀勇回府后，俱报一应探查情况。左丘梅听得村中人畜俱无，不由得眯了眯眼：“若这两村真是空的，不如索性叫人占了，日后木匠砍伐、运柴都可设为贾府据点，倒也节省来回奔波。”
黛玉转头看向左丘梅，此人先前便有占村称王的前科，如今倒还惦记上“割据一方”了。
怕不是有点土匪性子？
比起能不能占领山头，黛玉更在意府里人的安全。赵安与荀勇这些护卫，皆是府中几次危险却始终在她身边不离不弃之人。
若是山中潜藏大量活尸，不管是人，还是兽，最先殒命的，便是那些拿着锯斧的百姓，连累的，亦是这些护卫。
她神色微凝，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赵安，你那边尽快探查，未查明前，不得深入。荀勇，作业也须小心谨慎，护卫寸步不离那些百姓。”
赵安领了命，黛玉又从荀勇手下挑出几位身手不俗之人供赵安增员随行。
左丘梅仍执着在占村布防的畅想中，黛玉也未加阻拦，只道由他思谋，待查清真相再作决断。
次日，荀勇则继续督工伐木，并令护卫们协助木匠铲雪留出一条滚木下山的坡道。
赵安则打算一次性上皇寺，看看村民是否有可能躲在皇寺之上。
那座寺名曰“玄极寺”，位于钟南山顶，最早不过是一方荒庵，前朝文人雅客也常有人客居之上，便被传为百年古刹。
因太上皇极信佛法，当年下诏在各地修建皇家寺庙，玄极寺也得以翻建。重檐飞瓦，气象庄严，只为为宫中宣召的高僧提供一处离京近的清修之地，方便随时接受宫中传唤。
彼时也曾香火鼎盛，甚至远胜京中寺院。
然好景不长，自数年前一场惊雷破空，主殿半夜火起，玄极寺焚毁大半，主殿中为大旱诵经祈福而聚在一起的百名高僧皆命丧火海。此事当时震动京师，百姓纷传为“雷火降劫，天谴之象”。
而那年之后，关中连年大旱、盗匪蜂起、疫疾流行，饿殍满道，种种流言更甚。
有人说，是玄极寺藏污纳垢，触怒佛祖；也有人说，是寺中供奉异像，惹来雷火诛之；更有疯僧流传，那夜大火不是焚于雷击，而是寺中百僧度化“邪祟妖魔”失败，冲破桎梏，**以遁。
昨夜新雪渐融，山上寒风如刀，赵安等人带了护卫轻装而行。向导行至半山，脸色已微变。
“这条山路，平日我们村里猎户倒也上得来，可若说要进那玄极寺……咳，大伙其实都避着走。”
“为何？”赵安问，“只因山路难行？”
“也不是，玄极寺毕竟后来是皇家寺庙，修了山路，很是好走。”
向导面有难色：“你们听说过那场火吧？那一夜，寺里烧了一整晚，我们黑裕村的人眼见火光连天，山顶像是被鬼神吞了去似的。几个胆大的猎户曾试图救火，却听寺中不断有惨叫声——不是人的声音，像是兽吼，又像是哭号……总之那夜后，谁都不敢再上去了。”
他顿了顿，低声补充：“山里这些年雷电极少，偏那一夜大雷如鼓、天火如劫……也不知是劫了谁。”
赵安听完，并未动容，只道：“我们只是查找村民是否藏于寺中，不会久留，大哥若不愿登顶，可在寺外等候。”
向导沉默良久，终是望一眼覆雪的绵长山道，幽幽叹了口气：“走吧。”
越往山上，厚雪压枝，道路湿滑，他们一行人蹚雪而上，费尽气力才靠近山顶玄极寺的山门。
即便站在山门之下望去，那座本应庄严肃穆的寺庙，如今却如一头蛰伏不动的死兽，远远只见黑瓦残檐上藤蔓疯长，层层纠缠在屋脊之上，如毒蛇缠骨，死气森森。
但还未等靠近，便被一道横亘路面的巨树拦住了去路。树干粗大，根部连泥带雪拔起，横卧在通往寺门的陡峭山道上，如一道天堑。
赵安皱起眉头，当即派几名护卫往前方察探，自己则留在原地组织警戒。
林中风声低回，雪粉悄然飘洒，原本该是清寂之境，可下一瞬……
“沙……沙沙……”一阵若有若无的窸窣声自山林深处传来，起初随风拂过，逐渐却变得清晰，杂乱，仿佛有什么爬行、翻滚、啃噬，正在雪林之间缓慢靠近。
护卫们噤声细听，手已下意识握紧了兵刃武器。
向导脸色发白，后退半步，看着那倒塌的古树喃喃：“……你们还要上去吗？那树莫不是天意阻路？况且寺中……寺中早就不是人住的地方了。我们村……那……那打不死的……它若是躲在山顶之上，怎么想都不可能有人吧。”
“或许有活尸呢？”赵安转脸对向导直言，“上次在府中你提起黑峪村遭遇‘猛兽’之事，我们主子虽未明言，可我们都知，那不是普通野兽，而是尸变之物。”
赵安率先拔出腰间佩剑，剑出鞘，金属破风声清亮冰冷，唤醒了所有人的警觉。
其他护卫也循声紧握手中武器，做战斗姿态。
他们当即列阵，身背对背守望，长枪刀剑交错，一如贾府旧日训练所教。他们站在山道之中，两侧山林之间，山风袭骨，却无人动摇。
——窸窸窣窣。
——窸窣……窸窸……
声音愈发近了。
“来了。”赵安低声道。
几只东西自树林阴影间缓缓爬出，四足伏地，动作不似生灵，却肯定不是人。
它们的身体是野兽的形状，或如牛、或似狼，身上覆满黑泥、枯草与半腐的兽皮，甚至有的森然见骨。更骇人者，其口齿间磨牙作响，那窸窣之声，竟是它们反复咬嚼、啃磨自身的牙槽。
“那是什么鬼东西……”有护卫低声道，语调颤抖。
看不见着却不敢回头看，生怕挪开视线时眼前又出现什么奇怪的东西。
“大家小心，是活尸。”赵安冷声回道。
霎时，那几只野兽猛地发出一声低哑咆哮，声如砂纸刮骨，冲着众人便猛扑而来！
“就是它！它冲进我们村子！”向导失声惊叫，话音未落，那兽影已近在咫尺。
这一声大喊显然激起了兽群的躁动，林中雪面忽然涌动，黑影腾起扑来，十余只尸变野兽自山林两侧汹涌而出，携着冲天的尸臭、抖落的烂肉与破败的雪泥袭来！
霎时，山林中血气交织、刀剑齐鸣！
这些活尸兽与府中曾现的“疯鹿”不同，后者刚尸变尚存兽性，而此刻扑来的这些野兽，早已脱去生灵本能，只存撕咬与破坏。它们身上腐肉垂挂，黑液流淌，行动却极迅捷，骨骼之坚、牙齿之锐，竟能与钢刀正面碰撞。
虽然京中未曾见过这般全是野兽的活尸，但护卫们皆为精锐，仍保持阵型奋力厮杀。
长枪手抢上前方刺杀，一□□入活尸，鲜血未见，只觉刺中坚硬如石的骨头。刀剑手随即补位，手起刀落，砍下头颅便是寻常，但也有怪物只是头颅转动，竟未砍中致命要害！
毕竟动物猛兽的脖子，跟人完全不同。
“它们的骨头太硬了，头砍不下来！”
“小心列阵，注意配合！”
护卫中老兵迅速调整阵形，专挑关节与咽喉；也有三人是手执重盾，步步抵挡撞击。
可敌袭太多，且非人之形，他们的战法习惯多应对活尸与流寇，对这等兽尸奇袭未曾经历。
赵安啧一声，高声提醒众人：“若无法一击毙命，务必小心莫被咬伤。”
这话虽冷静，却也残酷。若是长枪-刺入活尸未能立时斩杀，那枪便不能抽出，只能死死顶住活尸，拉开距离，抵抗撕咬，等队友下一刀补杀。可这一刻哪里还有余力协调，只能赌运气。
所有人或听到或看到，山林深处，树木之间，又有新一波的活尸如幽灵般游移靠近，数量之多、姿态之诡，让人毛骨悚然。
赵安大感不妙，兽尸没完没了的出现，他不能害所有人交代在这里。
况且山下还有荀勇所带的一百多人，必须告诉他们。
“不要强撑，换阵型，且退！”赵安大喊，声音透出一丝急迫。
“赵总领！”只听身后有人大喊，赵安猛一回头，只见来路竟也被数具伏地黑影堵截。
前进死路，后退无门。
一时间，众人陷入被围之势，仿佛山林中对他们的围杀。
赵安咬紧后槽牙，冷冷吼道：“破釜沉舟！若有一人能冲出去，也要传信下山！”
众人闻言，没有一人退缩，更是紧紧依靠在一起。
贾府护卫虽非正规军队，却也身经百战，他们的忠心早已随正院演武场的一次次操练中融入骨血。他们再度调整阵型，紧咬牙关，继续奋战，以血肉之身，硬抗兽尸。
这时，林中忽然再度响起脚步声，比刚才节奏紧密，簌簌窸窣，如密雨敲林。
“又来了！”护卫中有人低吼，眼神中露出决绝。
这次怕是撑不过去了。
然而，那声音如掠风又快又近，众人一惊，循声朝四周望去。
林木之间，数十道人影悄然现身。他们全身黑衣裹体，便是地上的薄雪反射日光，也只能看见他们脸上的面具冷峻，或如鬼首、或如狰狞兽面，令人心寒。
这些人究竟是人是鬼，没有人知道。但是他们身形挺拔，挥剑斩杀林间冒出的其他兽尸。所有人都意识到，他们至少不是活尸。
赵安看了一眼，沉声道：“小心，不要乱了阵脚！”
可是护卫们还是要解决眼前的活尸野兽，无暇思考远处那群神秘人。
还未分辨来者是敌是友，突听一声痛呼哀嚎响起。
一名护院被一头双角如羊、瘦骨嶙峋的兽尸猛地扑倒，獠牙深深咬入他的小腿，任他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那头怪兽本能地紧咬不放，竟要将那名护卫死死拖向后方的山坡雪林！
赵安眼中闪过痛色，所有人都知道，冲动救人，可能会全军覆没。
那护卫亦是明理之人，一边被拖行，一边高喊：“别管我——快走——！”他目光不舍地扫过同伴，放开拼命用双手扒着的泥土。
但就在此刻，一道魁梧高大的黑影，从雪地中突兀蹿出，毫不顾忌身边还有其他兽尸，直扑那头咬人的！
银光骤闪，一把极利的长剑，在阳光下映出凌厉寒芒，竟不是向着兽尸，而是一剑斩断了活尸所咬的腿！
血飞溅，那护卫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山林，让群鸟惊飞。他却也因此得解脱，只与戴着比起其他人却极端朴素面具的黑衣人对视一眼，紧跟着便被那神秘黑影一脚踹下山坡，翻滚着“咚咚”撞进同伴阵中，撞倒几人。
阵型被彻底打破，众人来不及一愣，马上调整。而那踏雪而来的黑衣人已转身，站回树影之中。
白雪上长长的血痕吸引着兽尸的注意，集体扑向方才救人的黑衣人。其他面具人姿态欲往那黑衣人身边去，但那人只一抬手，无言间，他们竟默契地背道而驰，一齐往赵安他们身后去，顷刻间为他们杀出了一条退路。
而黑衣人，自己一人在前路杀阵阻敌，宛若鬼影，毫无惧色，愈战愈勇。
赵安立刻把握时机，命令所有人带伤者往山下撤离。
那名断腿的护卫倒在地上，被抬着撤走，口中却喃喃着，似还无法从刚才的惊险中回神。
赵安见血流如注，咬牙低声安抚道：“坚持住！我们马上回府！”
他们必须尽快脱离险境，找地方包扎断面止血。
那人咬牙忍痛，喉头哽咽，仰头望着天际高树与黑影，只叫他想到那夜延义村喷血而出的断掌，颤声吐出一句：“……是裴总领……”
身旁人闻言皆震，赵安猛地转身回望山林。
但林影之中，唯有冷风中秃裸的树冠微颤，那持剑的高大身影立于高处静看他们离开。
只半面之旧，缘悭一面。
不用怀疑，就是他！是他！是他！就是他！我们的朋友！硬汉裴某！
哎~我对后面的剧情充满期待了~[小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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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金城汤池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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