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大姑娘。”林瑾拿出了自己最好的姿态，端庄地向黛玉行了礼。
黛玉忙扶起她：“自家姐妹，不必如此客气。”
林瑾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黛玉半掩在袖中的手。
那双手纤长漂亮，指甲刚刚好地养了三寸长，无名指的指节握笔处有薄茧，看得出这双手的主人常常写字。
林瑾耐着性子缓缓起身，这才抬眼望向黛玉。
她原本期待中见到的是风流婉约、容貌无双的神妃仙子，可第一眼，林瑾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太瘦了。
虽然她看上去弱柳扶风，活生生一个病西施的模样，又因身子不好而微微喘息。眼底水汪汪的，五官纤秾得宜，当真是年纪尚幼就有将来倾国倾城的样儿。
可她弱得像风吹吹就能把她刮倒。
林瑾忽地泛起一阵心酸，胸口密密匝匝地疼起来，又暗自懊悔不已，埋怨自己没能早些说服林如海，倒让黛玉白白在京城生了一场病。
而黛玉头一回见林瑾，多半是好奇。
那是怎样一个生气勃勃的女孩子。林瑾走进来时，仿佛这间死板的屋子都被她感染了，林瑾比她高小半个头，身形因这半个月的好吃好喝而更加挺拔，单薄的衣衫下，掩盖不住的是她结实的胳膊。她面上和时下闺阁女子追求的白皙完全不同，那是日日晒着太阳的、健康的颜色。
林瑾和黛玉客气地互通了姓名年纪，不等黛玉问起，林瑾就主动交代了林如海把她带来扬州的始末。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为了离开姑苏林家，我便去求了伯父带我来扬州。”说到这个林瑾有些尴尬，“早前我就向伯父说过，若能得伯父照拂一二，我必定会结草衔环报答伯父与妹妹的。”
黛玉一听这话便笑：“姐姐，我爹爹既帮了你，当然是要帮到底的。你就安心住着，以后你我便是姐妹，总要互相照拂才是。”她冲林瑾活泼地眨眨眼。
林瑾见她心情极好，也放松下来。她忙问黛玉有何想吃的，立刻让厨上备下。
黛玉倒没什么，毕竟舟车劳顿，她也实在没什么胃口，林瑾只得捡了几样维扬味的，又捡了几样温和补身的药膳，一齐令梅雪立时去厨房叫菜。
黛玉又兴致勃勃地问起江南到扬州一带的风景，林瑾同她说了长江风光，说了北固山墙壁的题诗，说姑苏的软风细香。
黛玉自小就出过远门，又饱读诗书，林瑾有现代的总结和近些日子的仔细观察，两人也说得有来有往，一时间，也是宾主尽欢。
“哎呦，哪来的狗。”紫鹃不妨被小黑拱了一下，不由地小声惊呼。
“抱歉抱歉，这是养在我院子里的。”林瑾立刻捞起小黑，放到膝上。小黑支起两条前腿，伸着脖子看向黛玉。“这位姐姐吓到了吧，是我的不是，没有看好它，给姐姐陪个不是。”
紫鹃只道不敢。
“这小家伙看我呢。”黛玉似是伸手想摸摸小黑，又犹豫地在半途收回手。
“妹妹若不嫌弃，可以摸摸它。”林瑾不假思索地捉住了黛玉的手，牵着慢慢放到小黑鼻子底下，小黑低头闻了闻，又舔了舔黛玉的指节。
“小黑喜欢妹妹呢。”林瑾鼓励地看向黛玉，松开了自己的手，将小黑搂住，不让它大动。
黛玉小心翼翼地伸手摸摸小黑的头，小黑仰起脑袋，试图继续舔黛玉的手。
黛玉吓得立刻缩了回去。
林瑾忙按住不安分的狗脑袋，安慰道：“无妨，小黑是想继续舔手呢，小狗对自己喜欢的人才这样。”
紫鹃忙打了水给黛玉洗手，黛玉扭过头问林瑾：“怎么起了‘小黑’这么个名字？”
林瑾笑道：“这是小黑的救命恩人起的，我不好改，小黑又认了这个名儿，就这么浑叫着了，妹妹起个学名儿吧。”
“给小狗起学名还是头一回见，我必得好好琢磨。”黛玉乐不可支，眼睛笑眯成一条缝，“小黑，小黑，欢迎你以后也常来我院里玩呀。”
正好厨房端了菜上来，黛玉捡了块白切鸡逗小狗。看着小黑憨态可掬，立起来乞食的样子，两人齐齐笑出了声。
黛玉的疲乏实是肉眼可见，林瑾陪她用了饭，又陪她略逛了逛几进院子消食，才告辞离开。
还是过几日再同她说最近的大事吧，黛玉作为林如海的独女，可不能在这样风云变幻的政治格局中置身事外、两眼一抹黑。
更何况她亦是先荣国公嫡长女的独女。
“姑娘，今日这瑾姑娘……”紫鹃思前想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黛玉。
“不可背后议论旁人。”黛玉正梳洗准备小歇，顿了顿动作，又神色如常道，“瑾姐姐是个好人，她从前吃了那样多的苦，我和爹爹都该对她更好些才是。”
紫鹃只得按下担忧，暂且不提，服侍黛玉睡下了。
步出黛玉屋子，紫鹃转过了两道门，到院外头见了人：“赖嬷嬷，姑娘刚歇下，今日怕是不能见嬷嬷了，烦请过几日再来吧。”
*
林瑾实在担心黛玉的身体，刚未时三刻便打发小荇送了一盏冰糖燕窝，又配了桃花荔枝糕，同来的还有林义。
林义只道黛玉自幼身子不足，这几日又累着了，需得好好休息几日、补补身子，林瑾见风就是雨，将林义、林墨等府内事务的管事都交到一块，再三强调了一番要把大姑娘的身子放在第一位，听得林墨面上都带了无奈，听得林义直翻白眼，说她小孩子多事。
不过他们倒也郑重，林义更是细细列了饮食参考单子给了厨房。
“怎样？进去之前还抖着呢，结果姊妹两个亲亲密密叙了话、吃了饭，你这见妹忘义的，直把其他事都丢到一旁了。”褚钰话里话外都是阴阳怪气，又不说林瑾将何事丢开手。
林瑾权作不知，装傻充愣道：“妹妹回来了，就是现下咱们府里唯一的主子，自然要把妹妹放在第一位。”
“对了，我同你说一件正事。”林瑾只当自己没看到褚钰的不满，少年人还很难掩藏情绪。“邱夫子那里，或许过不了几日我就得同妹妹一道去了，我已同邱夫子说好，让他上午抽出半个时辰同你讲书，布置你些课业，束脩我已替你备好了，你明日就拿去给夫子吧，形式还是要有的。”
褚钰已料到今后是再不能同林瑾当同窗了，却不知林瑾还会妥帖与他另寻了个读书时间：“你……我本就是陪你听课习字，这些东西我也没必要学的，怎的让你如此费心周全。”
林瑾不赞同地瞪了他一眼：“你知晓什么，那邱夫子沉浮宦海数十年，只他为官做人的经验就够你好生学上三五载了，虽然不一定切合你们龙虎卫，但多听多思总是好的。”
“你当我真看不出来，你这聪明劲若是用在读书科举上，说不定也能考个进士回来呢。”
褚钰正色一揖：“我竟不知二姑娘对我如此寄予厚望，钰定不辜负二姑娘，将来金榜题名日，敲锣打鼓来给姑娘报喜。”
林瑾得意的表情逐渐变得难以言喻，她无语地抓起桌上练字的废纸，团成一团丢向褚钰：“好啊，我跟那邱老儿掰扯了许久，你竟还消遣我！”
褚钰观察到林瑾并未生气，便放下心来，只笑着将那纸团擒在手里：“姑娘莫要生气，钰是真心谢过姑娘的。钰身无长物，唯有一身力气，愿听姑娘差遣。”
他夸张地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在林瑾丢来第二团纸之前捞起小黑，翻窗溜之大吉了。
不过褚钰也没跑远，没过两日，林瑾就抓着他去见黛玉了。
“黛玉妹妹，今日感觉如何？这天越发潮湿了，我都觉着胸闷气短呢。”林瑾向打着帘子的紫鹃笑笑，忙问候黛玉。
“我倒觉着还好，现下最适合吃茯苓薏米水，姐姐也尝尝味。”黛玉令雪雁端来一盅汤羹。
林瑾爱吃甜的，只觉得没味，却还是笑着应和：“果然不错，还得是妹妹手下人伶俐。”
林瑾又令兰霜拿了时下流行的熏香纸墨来送与黛玉，那是她暗戳戳给林墨出的点子，林砚负责去铺子上做，只把那文房做得精致无比，熏香萦绕数日而不散。
黛玉果然喜欢，当即就收下要用。
“妹妹先别忙，我今日来是因这几日见妹妹面色愈发好了，有几桩重要的事还要同妹妹说说。”林瑾忙按住黛玉，示意自己带的小丫头们先出去候着，黛玉亦有眼力见地遣退了满屋子的丫鬟婆子。
“这第一桩，是咱们府里的几位客。今上赐了两个宫中的教养嬷嬷与妹妹，一位方嬷嬷、一位宋嬷嬷，都是宫里有品级的女官，正好到了年纪放出来的，哪日妹妹方便可遣她们来见你；另有一位邱夫子，也是今上派来，专与妹妹教书的，我已是沾了妹妹的光，向邱夫子习了几日字。”林瑾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却仍是尽心尽力地和黛玉交代琐事。
“这么说来，我们日后也可一道念书了。”黛玉关注的重点有些偏移，但脸上满是惊喜与期待，“太好了，我还是第一次同姐妹一起念书呢。”
林瑾更心虚了，她灌了一大口茯苓薏米水掩饰：“可能，我的水平，不足以跟妹妹相比。”
“无妨，姐姐哪里不会的尽可问我。”黛玉的眼睛里写满了真诚，她难得直勾勾地盯着林瑾，导致她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黛玉啊黛玉，你可是文学名著中难能可贵得流芳百世的千古才女，你是对我的水平有误解，还是对自己的水平有误解？我何德何能，竟能让你给我补习。林瑾觉得自己还是相当有自知之明的，生怕自己打破了黛玉的期待。
“那就有劳妹妹了。”林瑾嘿嘿一笑，立刻转移了话题，“还有两位客更要紧些，是圣上麾下直隶的龙虎卫大人；其中谢大人是副指挥使，他随伯父离府未归；另一位是褚大人，现下正在府中。”
林瑾走到窗边，示意黛玉一道，顺手拿起黛玉妆台上的面纱给她戴上：“妹妹还是私下见一面为好，认个面熟。将来若有事，还需仰赖褚大人保护妹妹安危。”
黛玉冲林瑾信任地点头。
林瑾见黛玉同意，便向窗外道：“褚大人，可否现身一见？”
褚钰不知从哪跳了下来，他此刻穿着描金织锦的大红飞鱼服，胸前一片金虎刺绣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他垂目拱手：“见过林大姑娘。”
风恰到好处地吹过少年人的发梢，吹落了满院紫藤花，落在褚钰的肩上。
“褚大人。”黛玉还礼，仔细打量起褚钰来，“今后劳烦大人了。”
“职责所在，大姑娘客气了。”褚钰眉目低垂，只盯着地上看，仿佛地上有条缝似的。
林瑾是不知道褚钰不抬头怎么认识黛玉，以后又怎么保护黛玉，这保镖万一当得不称职，可怎生是好。只是她也不知如何缓解这尴尬的气氛，只得在黛玉闪身离开窗前后，向瞥着她看的褚钰点点头，示意没他的事了。
褚钰龇牙咧嘴地一笑，见黛玉不在，便冲林瑾做了个鬼脸，又飞身离开了。
林瑾震惊，林瑾无语。
“姐姐，可否与我解惑？”黛玉见林瑾也回身坐好，便摘了面纱，握住林瑾的手，认真询问。
“当然，或许妹妹的问题，也正是我要同你说的第二件事。”林瑾叹服于黛玉的敏锐，只她亦想让黛玉知道这一切。虽然很多事林瑾在林如海的刻意隐瞒下也不甚清楚，但总比两眼一抹黑的好。
“妹妹愿闻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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