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沉默片刻,叹道:“扬州离应天府如此之近,我又如何不曾耳闻一二。外头官场复杂,贾时飞许是被逼无奈也未可知。只是那薛家子尤为可恶,我早年偶尔见过故去的薛采办使,虽为商贾却自有一番风貌,也可称一句儒商,不堕薛家紫薇舍人后人遗风。只是子孙如此不成器,怕是家业也后继无人了。”
“不单单如此,这薛家上京已有一二年余,仍与贾家同府同居,虽与姑娘不相干,但实是……”林忠也嘟囔着补充了句,看起来亦是不满,而兰霜只作捧茶,默然不语。
“大人既知这贾知府胡乱判案,可知其间内情?”林瑾又问。
“仿佛是这薛蟠为了一个拐子拐来的小丫头与冯少爷相争,纵家仆打死了冯渊。”林如海纳闷起来,“这其中又有何异样?”
“坊间传闻这被相争的丫头年纪轻轻就容色倾城,才引得薛冯两家少爷争抢。”林瑾谨慎地措辞着,“想来这传言是有几分真的,不过更有一句夸赞,是非常明确的,好些百姓都见着了——说这丫头眉间天生一点胭脂,更给其面上添了几分菩萨般的慈悲光彩。”
“大人,多年前在这姑苏城葫芦庙旁曾有一乡宦,唤作甄士隐的,他年过半百只得一女,名唤甄英莲,这英莲幼年随家仆去看灯时,被拐子拐走了。这甄英莲,眉间就生得一颗米粒大小的胭脂。而这贾知府中进士前,亦曾居于甄士隐家中,还得了五十两纹银之资,方才能进京赶考。算算时日,那贾知府十有九成见过英莲。”
“贾知府断案时定然见过这丫头,大人猜猜,知府是否认出了故人之子?”
半晌,林如海叹一口气:“那当是恩将仇报了。”
林瑾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轻声道:“瑾这些不过都是揣测之语,事实几何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只是可怜那甄家如今家破人亡,叫人唏嘘。”
林如海看她似有怅惘,便安慰道:“虽是揣测,亦是有几分道理的。我明白瑾丫头的意思,自当谨慎行事。像贾雨村这类人,虽要提防他反咬一口,亦不可得罪,免其落井下石。”
“正是如此呢,”林忠也听得感慨不已,忙说道,“姑娘日后亦当小心为上。”
“瑾丫头年纪虽小,但观察入微,又机敏非常,只要注意言语,我自无不放心的。”林如海意有所指地隔空点点林瑾。
林瑾撇了撇嘴:“那是自然,瑾在外头躲着人走都来不及。这屋子里都是自己人,我才敢说真话的。”
“可是了,今日正堂一见,林忠都认不出。心下寻思,这还是我们能言善辩的瑾姑娘吗?”林忠笑着打趣道,惹得林如海和林瑾都笑了起来。
“时辰不早了,瑾丫头回去吧,”林如海温和地对林瑾说,“松针也暂且随你同去,免生事端。”
“遵命,大人。”林瑾蹦下椅子,周正地一福身。
“日后不必唤我大人,我当比你先父虚长几岁,若你愿意,便唤我伯父吧。”
“是,伯父。瑾儿告退。”林瑾笑嘻嘻地拉着兰霜走出门,又探出脑袋望向林如海,“伯父明日见。”
“去吧。”林如海又被这皮猴子逗笑了。
“老爷今日与瑾姑娘说笑,心情倒是好了许多。”林忠等林瑾走了,奉承林如海。
“这丫头既聪明,又会说话,虽与常人有异,可亦言之有物,非空洞无物之辞,自然能哄得人高兴。”林如海面上仍有笑意,“即便她日后没有能力帮黛玉撑起林家,陪她解闷个三五年,姐妹们常在一处说笑,也是好的。”
“我只盼着这身子能撑得久些,再久些,能睁眼看到黛玉成家立业的那一天。”
“兰霜姐姐,坐。”林瑾院子外头只是闷头走路并不做声,到了自己屋里又大摇大摆起来,变脸之快令人咋舌,“松针,你去屋外头守着,看看有没有些偷听的,把他们都赶走。”
松针前些日子就见过林瑾的活泛,知道姑娘的性子,便笑着应了:“小的遵命,请姑娘放心。”
兰霜看着是个沉稳的大丫鬟,听了林瑾的话只恭敬应了,给林瑾烧了壶茶,便搬了张矮凳,只略坐了三分之一的凳面,不曾全坐。
林瑾仍是笑眯眯的,待她坐好便同她拉起家常来:“兰霜姐姐在府里多久了?”
“婢子是家生子,父亲在扬州城外的庄子上管事,母亲在扬州城里替大姑娘管着先太太的嫁妆铺子,家中还有两个兄弟,也随父亲一同在庄子上。”兰霜一板一眼地答道,“婢子自八岁起入府当值,做过洒扫、侍奉花木,后又在老爷院中做些屋内的细致活,在老爷和客人跟前侍奉茶水糕点,也和其余丫鬟们做些缝补针线的活计,算来有六年了。”
“难怪姐姐沉稳知礼,原来如此得老爷看重。”林瑾面上仍是笑嘻嘻地,心想这兰霜此前迎客,想来也是有几分见地的,只是还要试试心性,“日后还望姐姐多多指教了。”
“婢子不敢,愿为姑娘尽责。”兰霜只道不敢,“老爷将婢子赐与姑娘,今后婢子就是姑娘的人了,定事事奉姑娘为先。”
“我这没那么多规矩,只要认真做事就行,”林瑾不在意地摆摆手,“兰霜姐姐会些什么?”
“婢子会洒扫、针篦、侍弄花木。”
“可认字?”
“婢子认得不多,只学了千字文。”
“够用了,”林瑾眼睛一亮,“你可会看账本?”
“婢子不曾看过。”
“那你手底下管过人没有?”
“婢子不曾管事。”
“无妨,不会的都能学,”林瑾想着能识字就是意外之喜了,毕竟这时代的文盲率高到令人发指,“你若有能力,少不了你的好前程。”林瑾空口白牙就开始画饼,“你也已十四了,将来在府里管事,或是像你娘一样在外头管铺子,我这将来都是要人的。只你现在这般定是不行的,只能这几年多学多思多做,明白吗?”
兰霜难得眼睛一亮:“婢子叩谢姑娘恩德,愿为姑娘效犬马之劳。”
“不急,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林瑾受了礼,实是怎么受跪拜怎么别扭,却也只能叫她起来,道:“现下收拾些行李吧,不必多带给伯父添麻烦,只收拾个五日的行囊便可。”
“是,姑娘。”
*
“昨晚做贼了?如此困倦。”林如海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看着林瑾小鸡啄米似的头一点一点,又不曾睡去,看着叫人发笑,面上却故作严肃。
林瑾心想,她一常年熬夜选手,谁料林如海大清早就要出发。才不过寅时,她满打满算也只睡了两个时辰,能不困么。嘴上只敷衍林如海道:“瑾昨晚担心受怕了半夜,生怕这林家曾祖母、大伯母来找瑾的麻烦,故而不曾休息好。”
兰霜就随侍在一旁,心想,姑娘可真是张口就来,昨日明明精神抖擞地拉着她聊了半宿。
林如海却当了真,安慰道:“林家已经允了你随我去,何况昨日你我还闭门谈话了小半日,碍于面上,他们也不会再对你多做些什么的。”
林瑾想想也是:“伯父说得是。”
“你靠在兰霜身上小憩一会儿,不过半日就到长洲县了,你先随我去看看你父母兄弟的户籍之事。”
说到原主家的事情,林瑾也郑重起来,低声向林如海道谢:“我当年太小,很多事情记忆不清,给伯父添麻烦了。”
“你既唤我一声伯父,我帮你处理这些事是应当的,不必多思。”林如海捧着一卷书敲敲她的脑袋,“现在,小孩子要做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睡觉。”
*
“大人姑娘请看,这便是当年林溯秀才家的户籍册。”县官殷勤向林如海呈上文书,“当年久不见来人申请,下官也不好随意勾销。”
林如海和林瑾一起翻阅起来,林瑾松了一口气,看来当年林溯和家里闹翻,已是设法将户籍迁出,这下就好办多了。
“今日大人前来,是有何要事吩咐?”县官搓搓手,不安地询问。
“无事,只是依律陪侄女来办户籍注销的手续。”林如海扶了扶林瑾的幕篱,道,“这便是林溯留下的唯一孩子,林溯和妻、子的户籍便销了吧。”
“原来是林秀才家的姑娘,是下官有眼无珠了。”县官道,“当年的死亡证明都是县衙开好验过无误的,请姑娘在文书上头画押申请注销即可。”
林瑾接过死亡证明和户籍注销申请,细细查看起来。
“这姑娘正要随我去扬州,今后也当落在我家户籍,”林如海见林瑾认真查看文书,便自与那县官沟通,“刘大人,你看这证明今天是否方便一同办理,方便我带这侄女一道。”
“哎呦,大人这是哪的话,方便,方便。”县官笑着奉承道,“想来大人也需要姑娘的过所证明,下官这就一齐办妥,不过两刻功夫,还请大人与姑娘移步稍坐。”
林瑾又默然坐在一旁听着县官奉承林如海,听得她暗暗赞叹这刘县官的词汇量比林家大老爷丰富多了,不愧是正经读过书考中举人的。
这县官说得果然不错,两刻钟时间新鲜出炉的证明就拿到了手,那县官还想请林如海吃酒,被林如海婉拒了,只是走时林如海暗塞了一个荷包给那县官,说是谢他帮忙。
林瑾上了马车一掀幕篱,张口就问林如海:“伯父,瑾有疑问。”
“你说。”办成了事,林如海心情不错。
“明明当年时疫病故后县衙派人来验,已有我父母兄长的死亡证明,为何许久都不曾注销?”林瑾提问。
“其一,是因为依律规定须得亲朋申请方可注销户籍,验尸和户籍分属两个部门,信息并不必然互通。你已同我说过当年曾亲自递申请给县衙,故而此事不合常理;其二,我亦学你猜测之法,是当年林家寻了门路,将销籍一事阻了下来。”林如海细致地同她解释,“毕竟林溯好歹也是秀才之身,在这林家也是很优秀了,他们未尝没有将来顶替户籍的意思。”
林瑾默然,心里为原主父亲不值:“那伯父最后塞给县官的荷包是?”
“是二两金子。”
“什么!”林瑾不由地惊呼,“可五两银子就够平民百姓一家一年的嚼用了!只是依律办个户籍,伯父何苦给他二两金子这么多?”
“小鬼难缠,他今日对我如此殷勤,必是存了有利可图的心思在身上的。”林如海严肃地说,“我是必不可能许给他日后勾勾缠缠的好处的,亦不可能在仕途上有助于他,他愿望落空不知又要生出何种事端来,还不如多给些钱财,权当将今日之惠一笔勾销,来日不必多纠缠。”
林瑾不说话了,她纠结地扯着帕子,道:“唉,这官僚做派。”
“你伯父我亦是官僚之身,”林如海点她,“莫要着相,水至清则无鱼,此乃官场之道,亦是你生存之道。”
“瑾受教了。”的确,现在这是古代封建社会,皇权至上,王侯将相,哪个不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哪个不是仗着手中那点权就要财要利?林瑾咬牙,呵,她知道人情世故如此,但又看不惯,只能对外顺从,而内心保持清明。
“不过,你能保持澄明之心很好,今后也望你一直如此。”林如海摸摸林瑾的头,林瑾望他,只见伯父面容慈祥,似是看透了她的不甘与欲言又止。
“树欲静而风不止。”林瑾只能如此感叹,“呜呼,世事如此,何况于我哉。”
林如海被她夸张地样子逗笑了,知道这是哄好了小姑娘,“快别贫嘴,好好休息。路上颠簸,我们到扬州还略有些时日呢。”
“知道啦,伯父。”林瑾乖乖靠在兰霜肩上,“伯父也休息休息吧,总是捧着书,眼睛会伤到的。”
“等我们到了扬州,伯父再慢慢教你。”林如海放下书册,怅然道,“扬州,现下可不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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