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常宁而言,“自行训诫”四个字绰绰有余,也正是他本来的目的。说实话他虽然生气,但不是真想让事闹到朝堂上伤自己脸面。
找皇兄闹,一来昭示自己已经很委屈看能不能轻点骂,二来是不敢越过皇上给勋贵之家没脸。要知道做皇家兄弟可以无能可以废物,但不可以没数。皇族僭越比普通大臣僭越更危险,常宁懒归懒,却不会当贾家这种雷点蹦迪的憨憨。
于是得了皇帝一个松口后,常宁立马见好就收,一叠声应和着兄长“爱惜名声”“改过自新”的嘱咐,第二天就派王府属官溜溜达达去了荣国府。
倒不是他不想亲自出口气——实在据说贾宝玉伤得太重,硬把人叫来王府万一要死要活的,岂不是既晦气又惹口舌?让他纡尊降贵自个儿过去又太跌份。再者……他之前给太皇太后请安时见到的神医林氏就住在贾府,且听说很有几分寄人篱下的委屈,万一把贾府逼急了用那小丫头来求情呢?
身为一个孝顺孩子,他对林氏很感激,自然要减少让对方为难的可能性。
“算了。”恭亲王自我安慰,“派个属官足够吓死他们了。更显得本王宽宏大量,英武不凡。”
拍拍手,叫人把提心吊胆的蒋玉函提出来,当作礼物一般敲开了荣府大门。贾政这些天被逆子气得头疼,每见着母亲还得被冷嘲热讽一番赶出去,正是心烦时,压根不想管外面的事,也没想过要如何收拾外面的后续。乍一听恭王府来人,尚有几分反应不过来,直到看见蒋玉函那张熟悉的脸才惊得浑身战栗。
“我家王爷说这琪官唱戏确实不错,因爱惜其才,特允在王府居住,为着福晋和孩子们日常解闷,也为宴饮时方便些。”属官身材微胖,笑眯眯的模样好似个和善的弥勒佛,眼睛里冰冷的嘲意却不加掩饰,比疾言令色更让人毛骨悚然,“虽则有几分照顾,但到底不过助兴之伶人,如何比得上贤贵人亲弟?王爷听说宝玉公子甚爱这琪官,为此挨老大人教训了一顿,连道‘不若成人之美’,特命下官将人带来,从此便赠与公子。又听闻府里正筹谋省亲之宅院,采买戏子甚是烦忧,称赞‘妙极’:琪官之才足以压倒满城小旦,为省亲添色正是得宜。还请老大人勿辞。”
“添色”是不能的,“添堵”是一定的。
省亲时上来一个跟自个儿弟弟不清不楚的男子唱戏,一家人的脸不得丢尽了?但是贾府没有拒绝的权力。
恭亲王这么说,已经把所有事归到了“爱戏”“爱才”上,贾府还敢明晃晃把那一层暧昧点出来吗?
再者,王爷说了琪官足压满城戏子,贾府若不用,是想明着炫耀自己比王爷还有眼光、有人脉吗?
“谢王爷。”这是贾政能说的唯一一句话。
属官满意一笑,余光瞥见垂着首的蒋玉函,不屑撇嘴:王爷还是留情了。到底喜爱多年,纵然被背叛气得一刀两断,也还是优先折腾别人。有刚刚的铺垫兜底,琪官纵然在贾府免不了世态炎凉,终不至于伤了身体发肤,乃至省亲前还能得些明面上的优待。
如此想着,蒋玉函又何尝不明白,此刻神色晦暗不明,如提线木偶般附和谢恩,随贾政一起恭敬将王府众人送走。
待车马远去,人影消散,贾府大门轰地合上,自然又是一番兵荒马乱。
“提那孽畜来!”
贾政怒火冲冠,一身衣服硬是在初春料峭寒风中汗透了,也不顾蒋玉函如何安置,叫嚷着拿棍拿人。只是小厮们哪里敢答应?莫说宝玉伤口刚开始见好,仍每日赖在床榻,就是好全了,有上次老太太雷霆一怒在,谁还敢瞎掺和?于是宝玉没有提来,贾母和王夫人来得很快。
“你怎么不直接打死我?打死我,我还去陪那苦命的珠儿。”扶着王夫人的李纨手腕一颤,无论多么习惯婆母借自己亡夫护宝玉,都免不了心中钝痛。
贾政这次也不管贾珠的面子,一口气将恭王府适才的责问说了一遍,末了喘着粗气:“被恭王府记恨上,这就是你生的好儿子。是要活活害死我才罢休。”
王夫人一顿,涉及外事她也不好插嘴,可是到底是自己身上的肉,哪里还能再挨一次打!咬咬牙,继续哭喊:“哪里就是责怪,是记恨了呢?王府不是说了,一个戏子比不上贤贵人的兄弟,这是已经看着贵人的面子不计较了,宝玉也知道错了,老爷真的不能再打了。”
一席话叫贾政气得七窍生烟,直呼“妇人无知”。可反而让同样打算以苦肉计拿捏儿子的贾母清醒过来:“我倒觉得,这话说的很对。宝玉是宫中贵人的兄弟,纵然你是他老子,可这般大动干戈,闹出去也是折了贵人的颜面。再者,王爷自己都说了没事,你却计较,岂不是浪费了王爷一番宽宏之意?”
分明是一心护短,可是从贾母这般见多识广的老人嘴里一说,竟也真像那么回事。
贾政本就不是政事上多清晰的人,被母亲细细分析一点,思绪不由得跟着走,手里的棍子立马被王夫人夺下:“正是如此。宝玉再不好,也是我和贵人的指望。他有不好处,老爷细细教他就是。真正该怪的,是那起子勾坏宝玉的人。”
话里没有明指,但谁都知道是在说蒋玉函。刚才女眷们来得匆忙,他避无可避,就这么旁观了一场闹剧,顺带王夫人的羞辱。只是那又怎么样?贾母再次出声:“旁的人自然要处理的。”
说实话她也奇怪,宝玉玩闹时怎么就正巧撞上他老子了?倒像被算计了一般。只是谁会算计个孩子呢?贾母没查到什么,只得就罢了,默许了王夫人清理小厮和丫鬟的又一波行动。但蒋玉函还不能被“清理”:“你忘了恭亲王的吩咐了?”
“难不成真留他在府里?传出去成何体统!再者那可是贵人的省亲啊……”王夫人惊诧不已。
“恭亲王既开了口,你纵是不满,也不能现在就违背。”锐利的目光扫过蒋玉函,贾母轻蔑道,“终究是个戏子罢了,找间旁房让他住着练戏,过了这段时日再说。想来王爷也只是拿省亲做个幌子,至多是还有几分气没出完罢了。如今贵人也在宫中,论起来也是皇亲国戚,王爷总不会真下贵人的面子。回头给宫里传信,请贵人从中斡旋,宴饮间与福晋等寻机会好好相处就是。”
可喜可贺,过了那么久了,贾府才正儿八经想起来该给元春主动传信。只是信的内容叫元春如坠冰窖——斡旋?怎么斡旋!
恭亲王福晋是什么身份,她如何见到?就算是宴席上,有资格跟她攀谈的也得妃位以上,甚至只有皇贵妃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嫂”。其他人,哪有上前的机会?
望着凄冷的景阳宫,元春只觉得寒得彻骨。
她以女官之身入宫,从伺候主子的人成为主子中的一员,本就被一些妃嫔瞧不起。从前沾着晴玉的光还能找出几分攀谈借口,可是随着皇贵妃一次次拒绝见她,晴玉也从不主动为贾家说好话,这几分薄面渐渐消磨。等家中丑闻传来,旁人看她的眼神更多了轻蔑。
她是为了谁磋磨深宫啊!把她送进来的家族,不说有一分助力,却生生叫她蒙受家风不正的羞辱,叫她的封号“贤”成了笑话。有一瞬间元春甚至后悔在皇帝面前表现。
太飘渺了。宠爱的缥缈让人恐惧,比出宫做个难以婚配的大龄女子还让人恐惧。
可是只能有这一瞬间。
下一刻,元春就还得是家族培养出的希望,还得继续筹谋。位份低就去争位份,宠爱薄就去争宠爱。就算这些都不靠谱,她还可以争……子嗣。在深不见底的皇宫,只有子嗣才能带来安全感。
元春没想到的是,宫外的贾府也琢磨到了子嗣的头上——恭亲王凭什么嚣张,不就凭他是皇子吗?他的母亲当年也不是多得宠,可是身为皇子,他就是能耀武扬威。他可以,元春的孩子怎么不行?
前一天还因恭亲王战战兢兢的一家人,第二天忍不住就要想如何能叫自家女儿生个“恭亲王”出来,甚至不禁着急:贤贵人晋封好几个月了,怎么还没有动静?别是身体不好吧。
一琢磨,难免将目光投到身负神医之名的晴玉身上,勉为其难地原谅了她前几日气着宝玉的错,全然一副一家亲的形态拐弯抹角安排起来,听得晴玉冷笑连连。
以药夺宠,谋划皇嗣……难道套了几层皮再说出来,就不是杀头的罪了?
一面说,一面还要指责晴玉前几次没有求情没有进言的错,更提起元春之子必能提携她们……真是,我呸!
对于这种要求,没有什么委婉的余地:“仙人教我救‘将死’,不教我求‘未生’,老太太和舅母所言的医术,我没有。”
眼看着两人脸色一僵,晴玉更不在乎搭上自己彻底斩断她们的这颗心:“莫说拿这种医术改变别人的子嗣命,便是救治我自己也是不能的。实不相瞒,我年幼时乍得仙人传授曾大病一场,此后为求精进更不惜尝百草、试百药,以致根基有损,于子嗣方面艰难。便是这些年好好调养,也不知将来能不能有效果。”
贾母和王夫人瞬间噎住,似乎根本想不到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说出这种话来,一时间谁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反倒让黛玉抢了先:“不仅姐姐如此,我也一样。我少时柔弱多病,想来老太太也知晓的。近些年旁的都渐渐好起来,有些事却也只能由天。”
若是单一个晴玉,两人可能还有些犹豫,毕竟她情况特殊,医者不自医。可是黛玉……王夫人打从一开始就不看好她做儿媳,“身形单薄”“不好生养”何尝不是其中重要原因。想想也是,要晴玉能治好,不早就先给她妹妹调理了吗?难道真像她所说“‘生’‘死’乃天命之事,能救‘将死’已是侥幸,至于定人之‘生’,那是真神才能为之”?
似乎也有点道理。
倒是没人怀疑她俩说谎——谁家姑娘会拿这种“隐疾”开玩笑?还是两姐妹一起说。要知道这可是注定影响婚嫁的大事啊!但凡传出去一点半点,几乎就可以等着一辈子嫁不出去了。
于是原本的威逼利诱突然都不好张嘴,反倒是贾母王夫人作为长辈得过来安慰,同时心里打定主意:绝不能把她们选给宝玉!
可她们不知道的是,所谓的“嫁不出去”只是她们自己的想法。
子嗣艰难不是假的——因为不想生。晴玉是现代人,从骨子里就接受不了那么早生子,不到二十岁以后,想叫她生孩子就是做梦。至于借口,“过慧易伤”“尝药受损”还不够吗?在晴玉的授意下,林如海很早就给康熙暗示过这件事了。
作为父亲,林如海其实还暗戳戳想着借机看看能不能避免入宫;作为晴玉自己,纯粹是出于“婚前”的一点坦诚,也叫人知道神医不是万能的。
结果自不必说,已经有了一堆儿女的康熙压根不在乎这些,甚至心底还有些隐秘的高兴:一个短期内没有子嗣的神医更能减少一些风险。
而黛玉……她其实身体好得很。
只不过黛玉现在的思想比原著还开放,是不会把自己钉死在母亲这个角色上的,也不会为了所谓的传宗接代巩固地位把孩子当工具生下来。她若生育,只会因为自己和丈夫真的期待。
再者生孩子太伤气血。就算现代的医疗条件都有风险,何况古代?因此晴玉知晓她心思后,选择给予神医的诊断支撑——又没说“不能”,只是“由天”,实际上谁生孩子不是由天啊?
若为了一点可能性就直接不肯娶,那可真是省了一道筛选程序。
就连林如海知道后都没说什么。毕竟他自己就曾经历多年无子,以及先后都是女儿,那时也只觉得“子嗣由天”罢了。据他讲,就算贾敏真的只有女儿乃至一直不能生育,他也会善待。自己的女儿将来找夫婿,总不能找个连自己都不如的吧?
为此林如海倍加勤奋,一边准备靠自己给女儿加点靠山,一边殷切叮嘱儿子争气。
可惜,想她俩这样这样想得开的人并不多,或者说其他人并没有想得开的基础条件。比如元春。
家里给她只有催促,钱财上也愈发捉襟见肘,并不足以收买一位足够优秀的太医。
当然实际上,选择成为某位娘娘心腹的太医大多是因为威胁或者前途,而不仅仅为钱财。
转眼间大半年过去,贾府的省亲别苑都盖完了,元春才等到一位太医终于松了口,拿出一份助孕秘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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