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院的日子,便在这般蜜里调油又惊心动魄的细碎光阴里,潺潺流过。庭中海棠谢了春红,石榴花却迫不及待地燃起一树火艳。天气一日热过一日,蝉声尚未喧嚣,但空气中已浮动着初夏特有的、慵懒而蓬勃的气息。
贾珠的身体眼见着大好,虽王太医仍叮嘱需徐徐图之,不可骤然劳累,但他已能自行在院中散步良久,书房里读书写字的时候也更长,偶尔兴起,甚至能提笔作一幅小写意,笔力虽比病前稍弱,那份沉静专注的气度却更胜往昔。
李纨发间那支海棠红的宫花,自那日戴上后,便再未被取下。起初几日,她总觉得那抹鲜红灼人,行走坐卧都似有无数目光黏在鬓边,让她如芒在背。可贾珠的目光,却总在她不经意间落在那朵绢花上,带着一种沉静的、不容置疑的欣赏。久而久之,那艳色仿佛也成了她的一部分,与她日渐鲜活起来的气色相得益彰。
素云几个大丫鬟更是变着法儿地捧出新做的夏衣,料子多是轻软透气的杭绸苏罗,颜色也不再是往日死气沉沉的灰蓝靛青,而是染上了柔和的秋香、浅碧、藕合,甚至还有一匹极为难得的雨过天青色软烟罗,裁成了新衫,穿在她身上,衬得人如出水新荷,清丽难言。
贾珠对此,似乎极为满意。他依旧不过多言辞,但每每看到她穿着新衣,或是发间换了另一支他着人送来的、略素雅些的珠花,目光总会多停留片刻,有时甚至会极轻地点一下头,那细微的动作,便足以让李纨心底泛起一圈甜暖的涟漪。
这日午后,贾珠在书房临帖,李纨在一旁的小几上安静地做着针线,是一件给他新做的夏衫领口,用极细的银线绣着疏朗的云纹。窗外树影婆娑,蝉声初试,偶尔有微风拂过,带来一丝凉爽。
贾珠搁下笔,揉了揉手腕,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眉眼和灵巧的手指上,忽然开口:“整日闷在屋里也无趣。明日我去给母亲请安,你随我一同去。”
李纨拈着银针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迟疑。自贾珠病后,她晨昏定省虽未断过,但多是独自一人,且尽量拣着王夫人空闲或心情好的时候,略坐坐便回。如今贾珠大病初愈,头一回正式去给王夫人请安,便要带着她……她下意识地有些怯。荣禧堂那边,人多眼杂,规矩也大,她不知该如何应对,更怕自己言行不当,反带累了他。
“我……”她张了张嘴,想寻个理由推拒。
贾珠却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深潭般的目光沉静地看着她,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怕什么?你是珠大奶奶,随我去给母亲请安,天经地义。”
“珠大奶奶”四个字,被他用那特有的、带着一丝沙哑磁性的嗓音唤出,重重敲在李纨心上。她看着他沉静而坚定的目光,忽然想起那日廊下,他说的“你值得所有最好的”和“我的珠大奶奶,合该用最好的,戴最鲜亮的”。他不仅要在东院如此,他还要将她带到所有人面前。
一股暖流夹杂着勇气,悄然涌上心头。她深吸一口气,迎着他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是,珠大爷。”
贾珠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不再多言,重新提起了笔。
翌日清晨,李纨特意拣了那身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衫子,底下配着月白绫裙,发间依旧是那支海棠红宫花,并一支小小的珍珠步摇,略施薄粉,既不失礼数,又不过分招摇。对镜自照时,她看着镜中那个眉眼间依稀有了几分往昔未嫁时鲜活气息的女子,竟有些恍惚。
贾珠也已收拾妥当,穿着一身苍色暗纹直裰,外罩一件同色系薄纱鹤氅,虽清瘦依旧,但身姿挺拔,眉目疏朗,那份大病初愈后的沉静气度,竟比从前更多了几分不容忽视的威仪。
他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并未多言,只淡淡一句:“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东院,穿过抄手游廊,往荣禧堂走去。一路上,遇到的丫鬟婆子皆垂手避让,恭敬行礼,目光却忍不住悄悄在两人身上打转,尤其是落在李纨身上时,那惊诧、探究、甚至带着一丝艳羡的眼神,几乎要凝成实质。
李纨微微挺直了背脊,努力忽略那些目光,只专注地看着前方贾珠挺拔却略显单薄的背影。他的存在,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与那些纷扰隔开。
刚到荣禧堂院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笑语喧哗,似是王熙凤的声音,正说着什么趣事,逗得王夫人和几位姑娘笑声不断。
小丫鬟打起帘子通报:“珠大爷和珠大奶奶来给太太请安了。”
屋内的笑声倏然一静。
贾珠神色不变,率先迈步进去。李纨深吸一口气,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垂着眼,也走了进去。
屋内果然坐满了人。王夫人坐在正中的榻上,王熙凤挨着她坐在脚踏上,下首椅子上坐着薛姨妈、宝钗、黛玉、探春、惜春,连宝玉也难得地在场,正腻在王夫人身边剥果子吃。
见他们进来,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过来。
贾珠上前几步,撩起衣摆,规规矩矩地行礼:“儿子给母亲请安。”
李纨也跟着在他身后侧方,深深福了下去:“儿媳给母亲请安。”
王夫人显然没料到贾珠会突然过来,更没想到他会带着李纨一起来。她脸上还残留着方才的笑意,眼神却迅速在儿子和儿媳身上扫过,尤其在李纨那身鲜亮的衣裳和发间的海棠红上停顿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讶异,随即立刻笑道:“快起来快起来!珠儿,你身子才好些,怎就过来了?仔细吹了风!”
贾珠起身,语气平和:“劳母亲挂心,儿子已无大碍。今日天气和暖,便想着来给母亲磕个头,也让母亲安心。”说着,目光转向一旁的薛姨妈,微微颔首,“薛姨妈也在。”
薛姨妈忙笑着应了:“珠哥儿气色看着大好了,真是菩萨保佑!”
王熙凤早已站起身,一双丹凤眼滴溜溜地在贾珠和李纨身上转了好几圈,脸上堆满了笑:“哎哟哟!我说今早起来喜鹊怎么叫个不停,原来是珠大哥哥和大嫂嫂这般金童玉女似的人物驾到了!快瞧瞧,珠大哥哥这一病,倒像是脱胎换骨,越发有气势了!大嫂嫂也是,这通身的气派,这衣裳首饰,真真是……我瞧着竟比画上的娘娘还尊贵几分!”
她这话说得夸张,语气里的惊讶和探究却掩不住。屋内众人的目光也越发集中在李纨身上。黛玉拿着帕子掩着嘴,一双含情目似笑非笑;宝钗端庄地坐着,嘴角噙着得体的微笑,眼神却深不见底;探春目光明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惜春则有些懵懂,只觉得这位大嫂嫂今日似乎格外不同。
李纨被这些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脸颊微微发热,只能垂着眼,低声道:“凤丫头又混说……”
王夫人笑了笑,招呼道:“都别站着了,快坐下说话。珠儿,坐到我身边来。”她又看向李纨,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纨娘也坐吧,今日倒是齐整,也难得你随珠儿一起过来。”
李纨依言在末尾一张椅子上坐了,只觉得如坐针毡。
丫鬟奉上茶来。贾珠接过,并未立刻喝,目光扫过屋内众人,最后落在王夫人身上,语气平淡地开口:“儿子病中,劳母亲日夜悬心,是儿子不孝。如今既好了,往后晨昏定省,自当恢复。纨娘,”他转向李纨,语气自然无比,“你身子弱,不必日日都来,但每旬逢五逢十,需得随我一同来给母亲磕头。”
这话一出,屋内又是一静!
王夫人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王熙凤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连薛姨妈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贾珠这话,听着是规矩,是孝道,可那语气里的意味,分明是在告诉所有人:李纨是他贾珠的正妻,是荣国府的长媳,这晨昏定省、在长辈面前应有的体面和规矩,一样都不能少!他这是在用最正式的方式,将李纨重新推回贾府权力核心的视野之内,不容任何人忽视,更不容任何人轻慢!
李纨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看向贾珠。他却已转回了目光,慢条斯理地吹着茶沫,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家常话。
王夫人很快恢复了常态,笑着点头:“应该的,应该的。你有这份孝心就好。纨娘也是懂事的孩子,只是从前你病着,她又要照顾你,又要照料兰儿,辛苦得很,我才免了她那些虚礼。如今你既大好了,你们夫妻一体,一同来给我磕头,我心里也欢喜。”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儿子的面子,也解释了过去对李纨的“宽松”,更点出了“夫妻一体”。
王熙凤也立刻笑着凑趣:“正是这个理儿!珠大哥哥和大嫂嫂这般恩爱和睦,才是咱们府里最大的福气呢!太太您就等着享媳妇福吧!”
贾珠似乎对母亲和凤姐的回应还算满意,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只安静地喝茶。
话题很快被王熙凤引开,又说起了别的趣事。屋内的气氛重新活络起来,只是众人的目光,仍时不时地、或明或暗地瞟向安静坐在末位的李纨,以及她身边那位气势沉静、不容忽视的珠大爷。
李纨努力维持着镇定,捧着茶盏,指尖却微微发凉。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的重量,有好奇,有审视,有惊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从未被如此集中地关注过。如坐针毡之余,心底却又有一种奇异的、陌生的感觉在悄然滋生——那是被郑重其事地、摆在人前的……重视。
请安结束后,贾珠又略坐了坐,便起身告辞。李纨也跟着起身。
王夫人叮嘱了几句“好生保养”,便让他们去了。
出了荣禧堂,走在长长的回廊下,李纨才暗暗松了口气,后背竟沁出了一层薄汗。
走在前面的贾珠忽然放缓了脚步,等她跟上,与她并肩而行。他没有看她,目光望着前方被阳光照得发亮的廊柱,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做得很好。”
李纨微微一怔,侧头看他。他侧脸线条清晰,下颌微收,神情是一贯的平静无波。
他……是在夸她?夸她方才在荣禧堂没有失仪?夸她……承受住了那些目光?
一股微甜的暖意悄然漫上心头,冲散了方才的紧张和不安。她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唇角却忍不住微微弯起。
阳光透过廊檐,将两人并肩而行的影子拉长,投在朱漆栏杆上,亲密无间。
自那日后,贾珠果然恢复了晨昏定省,且每旬逢五逢十,必带着李纨一同前往荣禧堂。每次去,李纨的衣着打扮虽依旧以素雅为主,但细节处总能见心思,或是衣料格外考究,或是簪戴一两件精巧却不扎眼的新首饰,既全了礼数,又不至于过分张扬,落在王夫人和众人眼里,自是另一番解读。
而贾珠,每次在荣禧堂,话依旧不多,但但凡开口,必会自然而然地带上李纨。或是王夫人问起东院起居,他会淡淡回一句“纨娘打理得甚好”;或是姐妹们说起针线女红,他会看似无意地提一句“纨娘前日给兰儿做的那件小衫,针脚极密”;甚至宝玉缠着他讲书时,他也会偶尔说一句“此题你大嫂嫂前日恰与我讨论过,亦有见解”……
他并非刻意炫耀,语气总是平淡自然,仿佛这一切本就天经地义。可正是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一次次地、不容抗拒地将李纨推到了人前,清晰地勾勒出“珠大奶奶”应有的位置和分量。
李纨从一开始的窘迫不适,渐渐到能够勉强应对,再到后来,竟也生出了几分习惯性的坦然。她依旧话不多,但不再总是低着头,偶尔也能在王夫人问话时,清晰地回上几句,举止间那份属于书香门第出身的沉静气度,也渐渐凸显出来。
众人看在眼里,心思各异。王夫人自是乐见儿子媳妇和睦,加之贾珠身体日好,她心头大石落地,对李纨也越发和颜悦色。王熙凤嘴上奉承得越发厉害,心里那点酸涩和警惕却与日俱增。姐妹们则多是好奇和乐见其成,探春甚至私下对黛玉说:“大哥哥病了这一场,倒像是把大嫂子从画儿里唤活了似的,也是奇事一桩。”
这日请安出来,天色尚早。贾珠并未直接回东院,而是对李纨道:“今日天气好,随我去园子里走走。”
李纨自然无异议。
初夏的大观园,正是万物疯长、浓翠欲滴之时。繁花似锦,绿荫如盖,蜂蝶翩跹,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甜气息。两人沿着沁芳溪缓步而行,身后只远远跟着两个提着食盒水壶的小丫鬟。
贾珠步履从容,大病初愈后,他的体力显然恢复了不少。李纨跟在他身侧,看着满眼生机勃勃的景致,多日来积压的些许沉闷也似乎被这清新的风吹散了不少。
行至一处假山旁,溪水在此汇成一湾浅潭,几尾红色锦鲤在水中悠闲游弋。贾珠停下脚步,负手望着水面,忽然开口:“你父亲……李守中李大人,近日可有家书来?”
李纨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忙回道:“前日刚收到一封。父亲一切安好,只是挂心……挂心大爷的病情。”她省去了父亲信中那些叮嘱她“恪守妇道、悉心侍奉、勿以家事为念”的言语。
贾珠点了点头,目光依旧落在水面的游鱼上,语气平淡:“李大人学问渊博,为人清正,我是极敬佩的。你幼承庭训,诗书文章底子原是极好的,不该荒废了。”
李纨心头微微一颤,垂下眼帘:“妾身愚钝,不过是认得几个字罢了,谈不上学问……”
“不必妄自菲薄。”贾珠打断她,转过头来看她,目光沉静,“我那日见你批注的《劝学篇》,很有几分见地。虽笔力稍弱,见解却不俗。”
李纨的脸颊微微发热。他那日果然仔细看了。
“往后,我书房里的书,你皆可随意取阅。”贾珠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若有不解之处,亦可来问我。或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不远处一座临水的亭子,“每日午后,我可抽半个时辰,与你讲讲书。”
李纨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他……他要亲自教她读书?这……这于礼不合!传出去……她几乎不敢想象旁人会如何议论!
“珠大爷,这……这如何使得?”她慌忙道,“妾身岂敢耽误大爷清修?再者……于礼不合……”
“有何不合?”贾珠眉头微蹙,目光锐利地看着她,“夫妻一体,切磋学问,乃是雅事,何来耽误之说?莫非……”他语气微沉,“你不愿?”
“不!妾身不是……”李纨急急否认,心跳得厉害。她怎会不愿?幼时在闺中,她也曾沉醉诗书,只是嫁入贾府后,这一切都成了不合时宜的奢望。如今……他竟主动提出?
“既不是不愿,那便如此定了。”贾珠一锤定音,不容她再反驳,“明日便开始。先从《文选》起吧,你的底子,读这个正相宜。”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仿佛这不是商量,而是早已做好的决定,此刻只是通知她一声。
李纨看着他沉静而坚定的侧脸,所有推拒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惶恐与惊喜的暖流,汹涌地冲撞着她的心扉。他不仅要在人前给她体面,他还要将她拉回那个她曾经向往、却早已被迫远离的世界。
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下头,轻声应道:“是……谢珠大爷。”
声音细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贾珠似乎满意了,不再多言,转身继续沿溪而行。李纨跟在他身后,看着阳光下他挺拔的背影,眼眶竟有些微微的发热。
微风拂过,带来远处姐妹们隐约的笑语声,还有溪水潺潺的流动声。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纨发间那支海棠红宫花,在绿荫掩映下,依旧灼灼耀眼。
她忽然觉得,这个夏天,或许会与她生命中度过的任何一个夏天,都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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